片段一
梭摩的傘和擁擠的大衣交錯在夜的光點裡。
九點二十二分莒光號照舊，慢點一百二十分。
九點三十九分北上松山自強號準時發車，好極了。
十點往新竹電聯車卻永遠比九點五十一分的平快車提早到達。人群拚命似地往車廂擠進，平快車一副極不願意承載客人的樣子，牛一樣緩慢踱來。
人群依舊，嘴舌依舊。眼底卻隨著一點一點沿街熄滅的商家燈火荒涼起來。鳴笛一聲響似一聲，列車陣聽話地搖擺著銀色身軀緩緩離開，又叛逆地在幾步外風馳電掣狂笑而去，隱沒在茫茫夜霧中。
雨斜斜打向田野間孤獨的車軌，想伺機侵入火車窗口，然而火車是一朵不染淤泥的蓮花，在飛快駛向端點的剎那，明鏡車窗一如絕緣金屬拒絕沾染夜的無情淚滴，即使高速行駛中雨水如砰然炮響竟也不曾擊醒鼾然於車內的倦客。
我是那倦客。總有幾個夜晚，我是垂著眼皮在月台上等待我的歸程。早已懶得尋找對軌道上的移動方塊感到新奇的眼神，那些挨著父母又叫又跳的寵兒從不曾出現在夜歸盲目的人群裡，往昔閃亮的大眼被倦怠的臉龐取代，而今倦怠的身軀又將被勞乏的皺紋和佝僂的行影包圍，生命遊戲是馳行在看似平行實際卻奔疾錯雜的軌道上，「川流不息」只是月台與車軌間的片段回憶，回憶的背後是日日夜夜的等待，無盡等待的深處是掏挖不出的空虛。
人群從寂寞的地方來，又向另一個寂寞的地方走去。
片段二
走出月台，通過檢票口，我邁開腳步隨著大批人群轉入地下道。窄污的階梯上充滿了急促倉皇的腳步聲，因年深月久而翹起的階梯防滑鐵皮被人群踩的吱吱亂叫，通風口時有抽風機斷斷續續地轉動著，火車來去的聲響在此依稀可聞，每一股不安的情緒因嘈雜的聲響而躁動著，如果你想尋找屬於夜的寧靜，恐怕只能觀望著每一張愁眉深鎖著的沈思臉龐吧！
但我卻是一張無意識的臉龐。機械似地通勤訓練使我可以在有限時間內臉不紅氣不喘地達到目的地，走在滴水不停的地下道裡，迎面而來是夾道橫躺坐臥的街頭遊民哀告乞憐的眼神，當作臥墊的報紙旁慣常地放著一瓶半空米酒、一碗早已精光、略浮油水的保麗龍泡麵，看似無情的人心一顆顆從遊民的視線中躍離，不帶絲毫牽扯的乾淨俐落。即使是倦累的夜裡也絲毫不懈怠地提起防衛本能快步疾踩，不願懸念這矛盾而殘酷的眾生百態。我亦是那無情的人啊！
我總是等待著，昏黃燈影下沈鬱幽緩的簫聲揚起，在魚貫通過的茫糊人群中閃爍著驚鴻一瞥，眼光交集處正是一個戴斗笠的吹簫老伯。穩健樸實的曲風一如棕黑色粗碩的簫，淒涼的氛圍在牆與走道間共鳴，每一首耳熟能詳的台灣民謠無分軒輊地成了簫下的悲歌。我常常想佇足而立，凝凍在川流人群裡如頑固不畏洶濤的江石，替老先生闔起攤在地上的曲譜，蹲下身來天真爛漫地央求他吹一曲〈陽關三疊〉或〈敖包相會〉—也許我能因此忘記身處何處，閉上雙眼冥想著闊無邊際的青綠草原，哈達與經幡在朔風中飛揚，沁涼空氣在鼻息間穿梭……—可惜我的雙腳總是隨波逐流，在奔逝的人群中為難地尋不著一處可供佇足的間隙，再回頭凝望的剎那間曲聲終止，泛音湮逝在譁響之中，冷漠與孤寂再度偽裝我的臉。方形出口與方形的夜陷落在窄梯上方，我木然眼神的望向，只能是一台接著一台的自動售票機。
片段三
月台上有一種別於外地的氣候模式，狹長的島嶼似不曾接受上帝的管束。火傘高張的日子，他任性地灑落陰影，颳起凜冽的風趕走一雙雙迫切離去的眼神；午後突來的大雨又使他成為偉大的人道主義者，捍衛著每個相信天晴而故意忘記帶傘的上班族和滿街無所適從的瞎貓跛狗。一個舉足輕重的彈丸之地自負地兀立於無情軌道間，趾高氣昂地承載幾千幾萬往來南北的天涯倦客。
工作人員慣常穿梭於無列車進入的軌道間，我總是因此想起關於一個女孩結束生命的故事。辦理休學手續的女孩和母親踱步在月台間，月台上連一隻徐徐爬行的螞蟻都令女孩感到不知所措，遠方軌道與天的繫處下起了抽噎的小雨止不住地落在女孩的頸上肩上，茫茫糊糊間一列列無情的牢籠依舊板著臉進站，女孩邁起腳步狂奔追逐，落腳處卻不是車廂口而是毫無人性的車頭，縱身一躍便躍出了脆弱的生命……。每當我的月台也下著小雨，女孩的故事像一場對生命掙扎的試煉在我心底怒嚎狂吼著，火車急駛所引來的疾風掃刮著孤立在水泥台邊緣的我，踉蹌的步伐倏地使我驚醒，儘管彼此對人生的選擇同是一連串的孤獨，踏上階梯走進車廂原來才是通向溫暖的唯一道路。
片段四
車窗外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色，但我仍愛選擇一個靠窗的位置，或站或坐，眼睛卻是悼念著遠方。暮色昏黑，夜的鬧城裡升起斑斑亮黃的街燈，有時沿著河岸曲行，有時大剌剌地肆恣在無聲息的馬路上，河床間恰似乾絕的一汪汪水塘竟映滿盞盞燈影，窗外因倏逝而模糊的近景與之交融成一幅不可思議的幻境。我雖然只是個幻影邊緣的過客，卻好似已歷盡千山萬水的滄桑才換得如此唯美的報償，明知抓不住人生的海市蜃樓，卻怎麼也不甘心任他荒寒。
如今我失落在日升月降的軌道世界裡，早已不記得渴望數山洞的日子是如何地眷念火車特有的氣息。晝的追逐與夜的奔波不曾使我抬起頭來細細賞玩這市中心獨一無二的日式建築，我僅能麻木地記住關乎現實的火車時刻表和安全守則，邁開慣常的步伐一如循規蹈矩從不誤點的自強號特快車。然而我的心靈卻是個四處漂泊的旅者，每愛遊走於不同的人世風貌與身體形影，展讀美麗的故事。
片段五
四年後，另一個疲憊的身影取代了過往的不經世，沒入了每一個聽不出周圍是否寂然的夜，看不見周圍的身影，彷彿隔世，自己擁有一片天空，卻永遠是淒冷地含著風雨零落飄在負重的沉默魂魄中。色彩，在一個思想太紛亂的年代，協調不出自然的一瞬，光影都顯得太艷，能穿透眼神中的晦黯，卻在潦草的心緒中走失，綴成深淺錯落的黑與灰，而白，又相對性地太注目了些。
月台上仍舊是凜冽的風阿，看不見當頭的陽光熾烈著，只有川流的颯聲帶走我的年輕，蒼白了我的眼神，房子接著河流，河流貫過房子，看見了什麼，也不過就是眼前的窗，窗中有我，沒有窗外，沒有遠方，也沒有眼角竄下的淚水。那個女孩已經離開了呀，我可以告訴你，女孩已經離開月台和軌道了，帶著墜落的心情，帶著沒有解答的人生，帶著命運栽下的無奈，帶著一股風拋下了身後的十萬顆急切與愛，任性地去呵！
方向歸零的中途島，處處是生命軌跡的剪影，翻騰奔躍於濯濯塵世，至死方悔。
ps:這是四年前的舊作品，日前加入片段五，混亂間拼湊成數，算是對坐火車、趕火車的歲月一種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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