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光復後,政府接收了日本人留下來的「台灣糖業株式會社」改名台灣糖業公司。
在屏東總廠內有一所代用國民小學,該小學只有台糖員工子弟才能就讀,廠外的小孩只能就讀周邊鄰近的建國、公館、民和、歸來等國小。
國民政府初到台灣時,外省同胞並沒有小小孩,但是這個代用國小裡,還有很多台灣員工的孩子。
日本人都走了,國民政府正式推動,屬於中國人的國民小學教育。
有學生也要有老師才能稱做學校,學生原本就有呀老師呢?日本「先生」都走了,總要有中國「先生」或台灣「先生」吧?對日抗戰中有「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多少大學生放下書本走向戰場。八年後,日本人投降走了,國民黨最後也跑到台灣來行使中華民國憲法。
十萬青年十萬軍變成了流亡學生,一部份也跟著到臺灣來了,流亡學生當然不是帶著學校的畢業證書或在學證明流亡的,因此任何學歷證件都沒有!
當然真本事的還是真本事,不是真本事但有兩把刷子的,就可進到各級學校來任教當老師囉。外省籍主管的老婆,只要識字也能來當老師。反正是小學呀,更何況是台糖自己的代用國小呢。
流亡學生來自大陸各省份,每個人的鄉音皆不同!老師拼命教,而學生卻是一律聽不懂!最主要的原因是剛放下日本話,馬上要學會北京話那有可能!更何況還有不同的鄉音。
漸漸的,山東老師教做饅頭做麵條,也有老師帶著學生墾地種菜,學校成了大農場了。
但也因師生如此的親近,廠內的台灣孩子漸漸的也能說那「臺灣國語」,師生的溝通也逐漸改善。
幾年後,大陸來的同胞們,也有在台灣生出的下一代了。
那一年,國立編譯館有統一的小學課本出現了,這代用國小來了一位,正式師範科班出身的錢青校長。
錢青校長「大義滅親」不管您是廠長或那個主管的老婆,只要拿不出畢業證書者一律「趕出」校門。
漸漸的,學校老師全都是新一代的師範畢業生。台糖代用國小也從一個默默無名的「私塾」小學,在初中聯考時以百分百的上榜成績,而大放異彩。
那個年代考初中或五專是老師決定,老師認定你不是讀書的料,你就什麼都不是了。
學生人數原本就不多,加上老師用心家長也配合,精挑細選下的學生參加聯考,上榜當然是百分之百!
記得小五那一年,分成甲乙丙三班。這是依家長的身份地位與省籍,勉強分出來的三班。
但是到了六年級時,因考量師資與升學率再湊成兩班。兩班中成績極優與極差者都有,在那可以打可以罰的年代裡,上課藤條打手心、打屁股的聲音,只能以「此起彼落」來形容了。
還記得每當家庭訪問時,家長除聽老師投訴之外,總還會拜託老師說:「拜託老師儘量打沒關係,若真得不行,回家我們再修理一頓!」唉!那年代「愛的教育」這名詞還沒出現呢?真是「只有不是的學生,沒有無理的老師」呀!
記得小五開學前的暑假,就要開始上輔導課了,到開學後還得惡補到晚上七點。只因大家都是住廠內宿舍,再晚也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那時候,中午回家吃午飯,晚飯家長送到學校來。晚飯後惡夢才正式開始,那時代南部還沒有電視可看,然而這個代用國小的教室裡,每晚都上演著打手心、打屁股的暴力事件。
還記得五年級的導師說過:「一排教室有三班,依著不同的節奏打,霹哩啪啦,彷若一曲交響樂,只可惜打的是一群牛!」
每學期開學時,校長總會領著工友捧著一綑藤條,從一年級到六年級教室,一班一班的分送「教鞭」,期盼每一班的老師將學生教好。
「教鞭」的使用量,愈是高年級用的愈兇。
五年級開學不到一個星期,那隻「教鞭」就打得開花了,老師先是抽那小掃帚的竹柄來當「教鞭」。沒想到,不知是那學生的屁股硬還是使力不當,沒多久又打斷了!
怎麼辦呢?沒有「教鞭」的老師,不像老師呀,沒關係!老師會抽那大竹掃把,細細長長的竹條來當「教鞭」。
這種細長的竹隻,空中揮灑就已經是「咻!咻!」作響了,當抽在屁股上時,不管口袋塞多少衛生紙、手帕都沒用的。
老師總是老師呀!學生有應變之道,他也偏偏往小腿上抽,輔導課測驗不用心寫,這一頓竹絲炒肉一定得痛快的吃一頓。
「痛快!痛快!愈痛愈快!」伴著「咻!咻!」作響的炒肉聲,真是不絕於耳呀!那年代,這是每天都有的一道菜,至今印像還十分深刻。
五年級的算術教「雞兔同籠」和「植樹問題」,其實那一點都不難,只是腦袋裏常在想,兔子和雞怎得老是關在一起呀?一個四隻腳,一個兩隻腳,而且長得不一樣,幹嘛老師一再要算各有幾隻呢?萬一有隻雞少了一隻腳,一樣也算得出呀!幹嘛每天惡補這些做什麼呢?
那種樹的人也是毛病,一排樹前後不種或者前後都種,多長的路間隔多遠總計可中幾顆?或者圍著圓圈種共幾顆?
一次可弄懂的問題,為什麼每天都算不清楚呢?我很清楚呀!但是老師總是以為我弄不清楚!每天晚上要下課前,總會發下一張薄薄的測驗卷帶回家做,還不都是那「雞兔同籠」和「植樹問題」。
那時,總是把它揉成一團丟在抽屜裡,明天早自修再做吧!
當然第二天來就忘了,到了輔導課開始前才想到!沒關係,趕快趕工完成。是完成了,只是字潦草得連自己都看不懂,怎能盼望老師看懂呢?當然還是得吃一頓竹絲炒肉了。
後來是四則運算和分數,這要上嗎?誰不知先乘除後加減呢?老師講臺上講得口沫橫飛,我則抽那一旁,擺飾給督學檢查用的童話書櫃裡,各國的童話書看得痛快!
卻不知早被老師「點油做記號」了!
總是被叫到黑板前做題目!雖然號稱算術天才,卻不保證每回都對呀!在那只問答案對不對的年代裡,答錯則「母錢加利息一起清算」,凡舉上課不專心、話特別多、看課外書,甚至指甲沒剪乾淨,還有星期天看到我在自家院子前玩玻璃珠、打陀螺等等罪過都一併清算!
記得有一回身受「極刑」時,一手抄過老師手上的藤條,順勢往窗外一丟!
結果,砸破兩塊玻璃!更不巧的是,老爸剛好從一旁的辦公室走出來!老師見機不可失,馬上向老爸數落自開學一個月以來的罪狀。
老爸二話沒說,揀起那隻藤條,連揮三下!頓時,學生褲外泛出紅紅的鮮血。
接下來的三個禮拜,我總是站著上課。那三個星期,是我小學六年中最乖的一段時間了!
期考後,老師竟然發現我是第三名,在不可思議又莫名奇妙的狀況下,老師到家裡來向老爸要我一到四年級的成績單看。
八張學期成績都在十名內,但四位導師評語都一樣「聰明、愛說話、不用功!」
弄不明白狀況的老師說:「這一回怎麼會到前三名呢?」
「因為站著上課,沒有說話對像呀!」屁股早已不痛的我,當然據實以答囉。
五年級下學期,老師很用心的在我坐位周圍,圍上三圈的女同學,看我還說不說話。
只恨那天不從人願呀!開學不到一星期,我又因話太多又挨揍了。老師的口頭禪從「牛牽到北京還是牛」也改成了「哀莫大於心死」!
其實,老師對我死心,並不是因為我話太多的緣故。
每年的寒假開始時,正好是製糖工場停爐歲修,而公司總會舉辦員工旅遊。
寒假?那年代那來寒假?何況是已經五年級了,不趁此假日好好惡補一番,更待何時呢?更何況,在這每一屆都諦造佳績的私塾小學,那能輕易放假呢?
旅遊前三天,老師即開始調查。「全家都去的?舉手!」「沒有!」「只有星期日去的舉手!」「好!都可以去!」
我呢?怎麼沒問我呢?我要跟媽媽去台北五天四夜耶!怎麼沒問我呢?原來我不是「全家都去的」那一群,家裡有大人在,那就乖乖來補習吧!
台北,好遠呀!聽老爸說,要去陽明山,要去總統府(路過),還要參觀台灣電視公司呢!電視公司?屏東還沒人有電視,能去看看電視公司多棒呀!
起程那一天,跟著老媽去搭車,一路躲躲閃閃怕被同學看到,畢竟我是騙爸媽說,已請好假了。
一趟台北之旅,真是增長見聞了。但回程就開始擔憂了,頂著「欺師大罪」溜到台北,明天回到家這一頓揍鐵定省不了。老師找不到學生,一定會找到家裡來,事情早就穿幫了,想像中老爸和老師一定,一人一隻棍子等著我回去。
下車時老爸已經等在那兒了,奇怪怎得和平常一樣的和藹可親,一點異樣也沒有呀。看到此景,心中的駭怕變成恐懼,難不成回到家再毒打一頓嗎?
回到家也沒挨打,原來這幾天裡,老爸都一大早就載著一年級的妹妹,到處去玩。
想必老師來過,但沒遇上吧?那明天豈不是一個『斷魂日』了?
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來到學校,同學們一樣嘻嘻哈哈,互相炫耀著這趟旅遊去那兒了,又看到什麼新鮮事了?
好似暴風雨來前的寧靜一般,心中的壓力愈來愈大,身體也冒著冷汗...
上課鐘響了,發現老師臉色凝重,拖著沉重的腳步,扶著牆慢慢走進教室,...
原來這幾天,老師因為肚子痛也都沒來!真是好理家在呀!
心情一放鬆話也跟著多起來了,老師也發現我沒來學校,而代課的老師竟也沒發現!拿起藤條正要給我一頓狠揍時,奇蹟似的教室外多了一輛三輪車!
原來老師是慢性盲腸炎,叫了車要去住院開刀,終於又逃過一劫!
老師這回一去,不是沒回來,而是病情嚴重在醫院住了一個月。等他康復回來時,那件事早就忘了。
其實是自己忘了,老師沒忘,只是找不到機會發作罷了。
老師出院後的第二天,來到家裡做家庭訪問,心想這舊過新算,就算老師不揍人老爸這一關鐵定難過。
原來老師不是來算帳的,而是來感謝老爸多次到醫院探望他,同時帶來一件天大的喜訊!
老師帶來一張調查表,依稀還記得上面這樣寫的,「..是否同意貴弟子參家九年義務教育...」
那時南部看不到電視,也很少人訂報看報。什麼是「九年義務教育」呢?誰知道呢?老師只好挨家挨戶的說明,老師臨走時突然指著我問了老爸一句:「他去台北那幾天,陳先生您去那兒呢?」
此時,雖然嚇一跳但卻不感到害怕了,因為老爸說:「我帶孩子回鄉下去了,老師來過嗎?」
老師當然沒來過呀!終於,此事就此罷了,再度被提起時我已為人父了。
學期結束前,確定「九年義務教育」要施行了!也就是說,這年暑假不用再上輔導課了。
這對學生來說,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當然,即將成為第一屆國中生「白老鼠」的我,心中唯一快樂的事是,老師的藤條該收起來了吧?因為此時,校長已經喊出「愛的教育」這個新鮮名詞了。
接著,學校辦了一場全校運動會。沒有升學壓力的孩子們,盡情奔放,從山地舞到「一比呀呀」的土風舞,從「蜈蚣競走」到「師生趣味競賽」,全校師生盡情抒發長久以來,被升學壓力壓制多年的心情。
除了運動會,還有課業展和學生美術展。記得那回送了兩幅國畫和水彩畫參展。同時,還利用在路邊揀到的,老式木製羽毛球球拍的握柄,做了一隻戰鬥機參展,那可是最早的環保玩具喔!
那年的成績單裡,老師評語同樣寫著「聰明、愛說話、不用功!」。但又多了一行字耶「有藝術天份,請貴家長積極栽培...」
那年暑假,白天跟著旅行畫家陳國展老師,學了兩個月的水彩畫。晚上,和國畫家林謀秀老師學國畫。
沒有升學壓力的孩子,多麼快樂呀!
六年級是快樂的一年,老師鼓勵大家寫作文,也常常說歷史故事給同學們聽..
有一天無意間發現,老師在音樂教室彈著風琴自彈自唱呢。知道嗎?這個代用國小的音樂教室,是鳳凰樹下用竹子和甘蔗葉搭蓋,沒有窗戶的大茅棚耶!
老師以悠揚的歌聲唱著「叫我如何不想她」,真的好浪漫耶!
老師還利用自修課,領著全班開疆闢地,在一處廢棄的溫室旁種菊花。
學生各自負責一塊區域,種植自己喜歡的菊花品種!三個月後真的百花爭豔耶,一大遍不同顏色的波斯菊迎風搖擺,還有安安靜靜的金盞菊...
放學時,老師總會剪一束花束帶回家,我們都知道那是要送師母的..
六年級這一年老師很少再打人,有人挨打的話我總是其中一位。雖然不像以前打得那般用力那般的兇。自己也都明白,自己真得太好動太調皮了。
老師不再說:「牛牽到北京還是牛!」也不曾再說:「哀莫大於心死!」。 v打過後老師總是淡淡的說著:「離開學校後,只有常挨打的學生會惦念著老師...」
果真如此,畢業後從國中、高中直到研究所畢業,一直沒回去找過老師,但心中總有一份深深思念.
再次遇見老師,是在三十三年後的某一天。
在慈濟的歲末祝福會場,看見一位頭髮灰白的長者,用輪椅推著一位三十多歲,腦性麻痺的女孩進到會場來。
聽他與師姊們說話,竟是一口清脆的「京片子」,頓時感到好熟悉呀,這說話聲好熟悉呀..
那長者轉身時看了我一眼,突然一直盯著我看得目不轉睛。
終於,我先喊出「老師」來。
「你這傢伙,還是愛說話,剛剛在外面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說話聲,正懷疑會是你嗎?果然是你!」
老師真的老了,也為了這位腦性麻痺的女兒退休多年了。三十三年是很長的時間,老師一生的浪漫全在這女兒身上了,真令人鼻酸呀。
終於要畢業了。
畢業前得到了訊息,這所代用國小要關閉了,我們是最後一屆的畢業生。
下學年開學時全體師生移出廠外,到新建的復興國小,成為第一屆的復興國小師生。
台糖代用國小最後一屆的同學們,有人已做古,有人成了名醫,也有人當了老師,也都為人父為人母了。只是除了老師因住在附近常相遇外,六年的同窗好友,幾乎是多年不再相遇了!
第一排右三就是我的老師,第一排右十一就是錢青校長,而在下本人呢?第二排中間最高那位的右手第一位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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