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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有一塊靠河的田，名字叫做「埤塘底」，整畝田爛泥巴，又深又軟，終年積水。阿婆在埤塘底，栽種二十一棵號稱美人腿的茭白筍。埤塘底是小孩的禁地，我個子不高，入田如陷流沙，一不小心就會有滅頂的危險。阿婆三申五令，要我離它越遠越好，可是她自己卻經常在埤塘底徘徊，我一直想查明原因未果。一日正午，阿婆好端端的，從那畝地栽了跟頭，亂髮爛泥，汗津津、氣咻咻的跑回家，滿臉泥巴中還露出一口白牙，我以為她發癲了。

我被她嚇得惶惶不安，跟她屁股到井邊，看她打水清洗。直覺事有蹊蹺，問她，都大中午了，怎跌進那畝田？她說近午時要回家做飯，看見一女人，著古裝，採單腳跪姿，左手按住田埂，以右手掌心當瓢，舀水起來洗臉。她趨前一問，原來是古代的美女貂蟬。聽阿婆說，那女人一翻過頭來，笑容如風掠過水面起了漣漪。同為女人，阿婆被她的笑容呆住了。貂蟬說那畝田水，被如漿的烈陽曬得嘻嘻笑，就像在熱乾鍋中倒水，「嘻」一聲，尾音長長，是笑面水。她笑笑，楚楚動人，她專程來客家莊，用笑面水洗臉，再回去古代迷死人。

阿婆說她起初也不相信，怎麼古代人跑來客家莊。不過看看她全身的打扮，絕非本地人，更不是現代人。她笑容美得讓阿婆卸下心防，於是學她用手心舀水洗臉，溫熱宜人。洗著洗著，阿婆發現埤塘底的水倒映自己的美麗，眼怔怔的望著自己，細妹，恁靚。由於過於入神栽了跟頭，慌忙爬起來時，那美人已回古代去了。

我不信不信，就是不信，用我家埤塘底的田中水洗臉美容，荒誕可笑。暗自猜想，阿婆一定是不小心跌倒，還編了個曲折的心路，肇禍來個倒栽蔥，我壓根兒就是不信。一直到國中，我在歷史課本認識了貂蟬。心想，那女人怎可能路遠迢迢從東漢跑來桃園客家莊，斷言此乃耳食之談，荒謬無以復加。不過這事在我讀大學了以後，認知開始動搖。大姪女出生時，母親凡事慎重。第一次為嬰兒洗澡，那時我們家還沒有熱水器，看見母親取薪直往灶膛裡塞，火噼噼啪啪，眼看大鍋子都快起火了，他才不慌不忙灑下一瓢水。瞬間，「嘻」一聲，尾音長長。我呆愣愣的望著，那「嘻」一聲，復述了我記憶的童年，那早已逝去的貂蟬往事。

笑面水，溫溫的。母親得意的說，笑容不用花錢，但可以給別人富有。客家人習慣用那「嘻」一聲的笑面水，為初臨世間的嬰兒洗第一次澡，傳說洗過笑面水的小孩，長大以後笑容滿面，人緣極佳，那是對下一代待人接物的無限期許。阿婆早已在遙遠的山崗，留下那笑死人的話渣，突然在我的心中正經起來。原來，笑面水是有來歷的，非阿婆胡扯瞎說。

洗過笑面水，真的不一樣。姪女至今已二十好幾，異性緣好，笑得燦爛，就像夜晚的星星，會招攬眼睛。但彷彿這一切與姪女自身無關，因為親朋好友咸認為是我媽的功勞。姪女越來越大，我越發現笑面水的神奇功力，遠近馳名也震古鑠今！四十年前貂蟬造訪埤塘底一事，亦恐非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