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菜田的一個角落,綠色紗網圍住細細一圈農作物。
「種得還不錯吧。」
「這是…」好眼熟的植物。空氣傳來一陣刺鼻的苦澀味,我認得這氣味。
「臭草藥!外婆禁止你種的臭草藥!」
「應該是治她風濕的良藥。這小東西嬌生慣養,種它要好多心血,你外婆嘴上嫌它臭,其實是怕我辛苦。」
「既然辛苦,為什麼還要種呢?」
「每次把草藥帶回去,你外婆還不是邊罵人,邊乖乖去用了它。」外公嘴角又勾起微笑。
「愛,就是為對方設想,為你好;也是怕你擔心傷心,所以更加要為自己好。」
為我好?又是這個我永遠都搞不清的概念。
「什麼叫為你好?是不是覺得為我好,就是真的為我好?好什麼好?」
為我好… 為什麼嘴巴總是說為我好為我好,我卻一點也不明白,到底有什麼好?
說著,眼眶又圍上一陣溫熱。
外公看著我,歎了口氣,拍拍我肩,
「餓了沒有?先回去吃午飯。」
* * *
「忙了整個上午,覺得餓了嗎?來,多吃些菜,都是新鮮摘的…」外婆興致勃勃地擺放碗筷。
「對不起,我不餓。」直走進房間,我把門關上。
關了窗,燈沒開,瑟縮在房間一角,這種幽暗的氛圍,才合我的心情。反覆思索外公的話,我不懂,我還是不懂。愈想愈混亂,也許,我一輩子也沒法懂。
「小瑾,」外婆叩門,「能幫忙外婆一下嗎?」
面前出現大堆紙張和照片。
「外婆眼不好,想把這些整理一下都沒機會,小瑾在這裡就正好了。」
「嗯。」我靜靜地翻弄著照片,有我的童年照、爸媽的結婚照、還有……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張發了黃的合照上。
「不錯吧?」外婆哈哈笑道,
「當年為了照這個,我可是特意去把洋裝借來的。」
「嗯,外公穿起軍服也很英氣。」
「這老頭,當年被徵召時龜毛死了。」
「什麼?不是說他是很英勇地為國效力的人嗎?」
「那當然,可他在感情方面卻不是這麼一回事。」說起舊事,外婆語帶懷緬。
「他臨走時怪瀟灑的叫我不用等他,找到哪個好人家就忘了他好了。」
外公竟然也曾說過那樣的話。
「那麼,外婆你怎麼回答?」
「什麼回答!?我乾脆就狠狠的往他面上賞一巴掌,罵他膽小、自私、對我們沒信心。」
「然後呢?」
「然後我跟他講,我會等你回來,有種你就給我變心試試看,看我敢不敢找你算帳!」
想不到,平日和藹可親的外婆也有如此剛烈的一面。
「你外公哪,那時候不想耽誤了我,也對自己沒信心,想與其擔憂害怕,不如早有個了斷,以為那是為我好。卻想不到你外婆我這麼難纏,怎打發也不走。」外婆不停笑著點頭,「他呢,人其實蠻善良的。」
「外公說了那樣的話,你不是應該很生氣嗎?」
「氣呀,怎麼不氣?所以才賞他一記耳光。可是想深一層,他在感情上有軟弱有害怕才那樣想吧。認了他,就得包容他的軟弱。」
〔「膽小鬼、自私鬼、討厭鬼!」……〕
忽然之間,在教員宿舍裡大吼大叫的情形,又在腦海裡浮現。
罵他膽小自私的時候,我好像沒有在作老師的立場看過。
* * *
夜幕低垂,半個月亮仍舊靜靜地待在天空,無窮無盡的夜空藍得深邃澄澈,好像能夠把所有的快樂與哀愁都包容其中。
「愛很大,大得像天空那麼寬廣、那麼遼闊,大得可以包容一切,不管是快樂還是悲傷、是強大還是渺小、是堅強還是軟弱……」
聊天的時候,外婆最後這幾句話,不停在我腦海裡迴響著。
* * *
「起來了吧?」打開房門,又是外婆溫柔的笑容。
「外婆早。今天… 有早餐嗎?」
「有,當然有,是你最愛的蒸包子……」
外婆的喜出望外的表情,讓我知道之前讓她有多擔心。
「今天也可以和外公下田嗎?」
外公擱下手上的茶杯,寬慰地道,「有活力的小瑾終於回來了。」
「小瑾哪,今早你爸媽打電話過來,問要不要來接你…」
「那個… 外婆… 我可以再在這兒待一兩天嗎?」
「小瑾?」
* * *
她,沒有來上課。
我不知道怎樣去面對她,可是請了幾天假,也隔了一個週末,今天再也沒藉口不去上課了。昨晚睡得不好,在想,她會在全班面前再罵我一頓嗎?會不會再看見她哭了?還是,她會若無其事地上課?
膽小鬼、自私鬼、討厭鬼,她說得沒錯。
說到底,是我不懂得回應她的感情。不肯接受,卻又沒有拒絕,那是我的錯失。
我應該,怎樣面對她?
事實上,她沒有出現、我完全不需要面對她。
想不到,她竟然沒有來上課。
她會為了我這麼一個沒用的老師,而放棄自己的前途嗎?
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理想中的教育,不應該是會毀了學生前途的。
我背負不起這樣大的責任,也承受不起一個如此美麗而脆弱的心靈。
又下雨了。
又在雨中跑回去,這情節怎麼如此熟悉?
如果那天沒有下雨,一切都會不一樣吧。那個時候,本是出於好意,怎會想到那一場雨,是導我們進死胡筒的呢?
我想,我沒有更多的勇氣,去熬過我的雨季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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