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靜娟
走過騎樓,一名背脊微微佝僂的老人開口跟我說著什麼,然後遞出一張傳單。
我走得很快,那傳單是我行進中眼角餘光捕捉到的影像;紙張大約在我離開兩、三步後才「到位」。
我一時反應不及,沒想到走回去接過來。
老人顯然是街頭新手,態度謙卑,口裡只顧囁囁嚅嚅,卻不曉得應該「搶先」遞出傳單,有時間再口頭補充。
自從有一年幫兒子發派競選傳單、領略了路人冷暖不同的反應後,對於街頭傳單我絕對欣然接受,並且絕對回送一個溫暖的微笑,再說一聲謝謝。
這個下午對待一名剛出道的老人卻如此冷淡,雖非有意,心裡仍然不安。
之前一天看到一名中年男人揹著宣傳預售屋的三明治看板,站在路邊;因為等綠燈,我多看他兩眼。那不大自在又刻意面無表情的臉,教我猜想他是新手,而且原先多半不是藍領階層。這時有人對著他拍照,指揮他面對鏡頭。起初猜想是建設公司在做紀錄,過後從那人走開的動作神態,確定只是路人。不可能是要拍看板上的資料吧,倒比較像是無聊的鄉民,拍了好去貼在臉書上。這一想,不由憤慨起來。
別說媒體上多少台灣失業人口的悽慘新聞,連上個街都不時看到令人酸楚的景象。那日,我「忽然」後知後覺地發現社會觀念悄悄位移了。以前都說要放下,要懂得享受人生;現在再沒有人彈這個調,繼續在職場打拚才是王道,說什麼老了還有力氣做事、還有事做是幸福的。
會想這麼多,和一件事有關。
十多年前去美國旅行,間接認識了一個朋友。那女子清秀而時尚,也很直爽,家世背景、兒女狀況都說給我這個初識的人聽。包括她年少旅居異國時刻骨銘心的初戀。
日後她年年寄賀卡,我也禮尚往還。兩年前她「回」到暌違一、二十年的台灣,約我見面。最近她再度回來,我再盡地主之誼。畢竟有緣才相識。
兩人的共同話題不多,說得有一搭沒一搭,後來我問她為了什麼事隔兩年再到台灣?她說為了國民年金,必須兩年回一次;兩年前回台就是為辦理戶籍恢復,加入年金保險。必須趕快辦理,因為馬上就六十五歲了。我不太懂,她解釋,過了六十五歲,就不能加保;而接近這個關卡辦,自己必須繳的錢就相對的少。然後,滿六十五歲,每個月便可以拿三千五的年金。
「那時你每個月繳多少?」她說才數百元。
只要恢復戶籍,繳過幾次數百元,從此可以每月領三千多,領到最後一天!唯一的條件是每兩年得回來一次。先前走經一家銀行時,她說她的錢是匯到這兒,我還疑惑著她幹嘛在台灣開戶呢!
回家後我愈想愈困擾。台灣居民即使一生貢獻國家社會,繳了一輩子的稅,要享受國民年金的福利,仍然有某些限制;為什麼海外國人的門檻卻這麼低,還可以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時間點納保?
和好朋友說起,她氣憤莫名,教我一定要跟她說。
她的憤慨是可以理解的,幾個月來,退休金、年金和健保費的是是非非,已讓整個台灣落入焦躁不安的氛圍中。
可事實已如此,說了有什麼用?何況是泛泛之交,要諍言都不夠資格。
而且一定有很多人這麼做,有便宜可貪時,並非人人都會考慮公平正義,這是人性。她只是比較坦白,才一五一十告訴我。
聽我這麼說,朋友回答,「她完全不覺得自己的做法不妥才如此坦白,那不是更糟嗎?你該讓她知道。跟她說,跟她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