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一大早幫小孩辦出院,他腳傷引起蜂窩性組織炎,住院了一星期。他很高興趕在週日出院,因為星期一,5月21日一早,他要看日蝕。
小孩就是小孩,腳都痛死了,住院第一天,中午吃醫院餐,他說:「哇,還比學校的營養午餐好吃!」一邊吃,自己一邊笑出來。「笑什麼?這麼好吃?」「我是想到平常每天中午一打開營養午餐,班上有幾個同學就會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後才開動。」我也跟著大笑:「你們這些死孩子!」可是醫院餐吃不到三天,他開始嫌棄,「媽媽還是你去幫我買吃的來。」我怕他也對我說:「君要臣死……」只好每餐在醫院、公司兩邊奔命。住院一週,拄著拐杖回家,距基測不到三週,他居然歡天喜地,只因為能趕上看日蝕。孩子就是孩子。
穿過布簾的聲波
一個禮拜沒有這樣一起吃早餐了,我做了蛋捲餅,煮了好咖啡,才坐下來,三個人的話題不是蜂窩性組織炎,不是國中基測,也不是討論看日蝕的工具,而是交換在醫院裡聽到的故事!
小孩剛入院時,雙人房裡另一床是位老先生,不知是什麼病,陪伴的家屬是個NBA迷,病房裡的電視頻道老停留在體育台。我偶爾抬頭張望一下比數,熱火對溜馬的第二戰竟然失手……他發現我注意比數,興奮地對我們發表他的預測,說總冠軍一定就是熱火、湖人或雷霆了。我隨口說還有馬刺啊、76人啊、綠衫軍啊,他頗意外。其實在林書豪旋風之前,關於馬刺,我只知道《包法利夫人》裡提到老包法利當年「身上的馬刺叮噹作響」,那是年輕、美男子的象徵;綠衫軍不是北一女嗎?76人是什麼東東?至於熱火,我會以為你在說歐陽菲菲。兩天後老先生出院了,也不知道治癒了沒有。我從頭到尾沒聽到老先生說過話。
隔壁床第二位病人,不到中年,身高一百八,體重才六十二公斤,我這麼清楚是因為護士來仔細問過;有個身材相當壯碩的年輕老婆,大陸口音,用餐時間出現,又匆匆忙忙趕回去工作的樣子。病人面黃肌瘦,長期沒有胃口,勉強吃了也反胃要吐,查不出原因。他沒有酗酒,沒有菸癮、檳榔癮,也沒感冒、發燒;不是B肝、C肝帶原,過去也沒有慢性疾病。到底什麼原因呢?真令人憂心忡忡啊!
沒兩天中午來,高個子病人已轉換病房了。那個下午,我請假沒上班,跟兒子一人捧一本書,各自安靜閱讀,有時輪流使用iPad。護士索性把門帶上,一下午無人打擾,整個病房成了我們的書房。可惜在這醫院人滿為「患」的時代,怎可能空著病床,到傍晚,又進來一位老先生。先是他兒子陪伴,到晚上他妹妹來照料,開始敘說這家族精采的故事。不過我沒聽見,晚間我回家休息,由老公接手看護。
我第二天一早趕赴醫院時,隔床老先生已經起床,他妹妹一旁叨叨絮絮說著話。我把兒子喊醒吃早點,讓老公回去梳洗、上班。我以為我們母子倆的醫院晨讀時光又可開始了,不料完全做不到,隔壁的聲波穿過布簾,且不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片言隻語,而是一個又一個完整的故事。兒子偷偷告訴我,「昨天妳回去以後我都沒讀書,在聽她講故事,真的太好聽了。」是啊,人人都愛聽故事!
我一樣受不了誘惑,捧著書,卻是靜靜聽她講述。到中午,伺候完兒子吃午餐,先生來載我去上班,路上我跟他報告:「早上聽隔壁那個女的講她是人家小三的故事。」「真的?她那麼老了!」「年輕時候的事吧。」「她昨天晚上就講一堆事了,我沒有聽,覺得那是人家的隱私。」「隱私?講那麼大聲叫隱私?」我老公有選擇性關閉耳朵的本事,譬如我叫他做家事的時候。
「你兒子不是用『隱私』,是用『聽她講故事』來形容。」故事故事,傳說的舊事,兩千年前的《史記》,太史公在自序裡便用了「故事」二字:「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整理「世傳」之說而述之,非關論作;這位女士亦是述而不作。
她的獨白卻使我動容。男方的婚姻不幸福,老婆家世高,態度強勢,男方另尋慰藉,大約是這樣的普通故事。但女士對她老哥說:「你也知道,我早就不對愛情、婚姻抱一點點希望了,他來找我,我知道他不會離婚,我從不逼他,連想都沒有那樣想過;我也不要他的錢,如果拿了他的錢,我就覺得自己下賤了。
我有工作,我不需要錢。但我再也想不到我這一輩子還會有機會享受男女之愛,這一生,我夠了!……我從來沒有對你們說過這些事,現在年紀大了,也不要臉皮了,我把這些講出來,我從不後悔這一段……」我把女士的大段獨白背誦給老公聽,聽得他瞠目結舌──主要是對我的記憶力!
真人版《百年孤寂》
趁著印象深刻,我要兒子把我沒聽到的情節講給我聽,他笑說,「我看我可以先畫一個他們家族的樹狀圖給你。」一個早餐吃下來,我總算把病房裡零零散散聽到的一些名字兜起來了,不禁歎口氣:「她怎麼不寫小說呢!」她確實具有優秀的描述能力,口條之流暢,令我歎為觀止。
我自己常到校園或是寫作班、文藝營演講,事前一定準備綱要,而兩個鐘頭講下來,總有虛脫之感,講話必須心神集中,是非常累人的事。那位女士的談話,一天半的時間,除了晚上睡著之外,幾乎不曾停下來過,她哥哥只負責搭腔而已。她的嗓音,外省腔,略帶沙啞,大概是聲帶使用過度,磨損了吧。
她的話題不重複,有時雜以政治評論、養生之道;且辭彙豐富,是天生的修辭學家。兒子說,她還善用成語,譬如講哪個朋友家道中落,她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講媳婦對付婆婆,鄰居來一看,明白了,大家「心照不宣」;她老哥抱怨醫院,她說:「現在你是病人,是人家刀俎上的魚……」要他少在醫院裡批評。她的語言有時幽默、富生命力。比如講她二哥當年相親,見到女方,醜得意外,她二哥看到那女人笑起來的醜樣,「恨不得甩她一巴掌」……後來她二哥還是娶了那女人,「娶妻娶德」,她為二哥的故事做了這結論,並對照大哥娶了漂亮老婆而婆媳不和、婚姻破裂的悲慘下場。
她講述這些故事都是信手拈來便流暢如歌。我不禁想:這些故事,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老反覆在她腦海中琢磨嗎?這些事件,其實涵蓋其家族與她的一生,是她的《百年孤寂》啊。
她的愛情在這些描述中,所占比例甚低;幾日來,我卻總想著她的歎息,「這一生,我夠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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