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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02 14:07:18| 人氣5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七月七日晴(第三部3~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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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之三 別離

他和劉心蘋的婚禮仍是如期舉行,在一座小教堂當中,只有雙方少數親友觀禮,正式成為夫妻。

劉心蘋出身望族,家裡希望能夠為她舉辦盛大熱鬧的婚禮,但沉瀚宇推說工作忙,捨掉繁文縟節,一切從簡,而劉心蘋一切全依他,讓父母對她頗有怨言,但是她不在乎,排場不重要,重要的是,嫁的人是誰。

齊光彥與沈天晴成了婚禮上的伴郎與伴娘。看著他為心蘋姊戴上戒指,這一回,她沒落淚。因為,她要笑著看他迎接幸福。因為,她要一個人好好走下去,替他護住最後的一片晴空。她,會像她的名字一樣,活出朗朗天晴。

誰都沒留意到,俯下頭親吻新娘的新郎,目光是停留在伴娘身上,淚水無聲墜跌,只有她,清清楚楚看見了。他的心,她懂,不管外在形式、相聚還是分離,那都不重要了,因為他們的心靈從來不曾分開過,世俗不容他們相愛,所以他們以靈魂相依。花了好多時間,她終於懂了這一點,所以今天她可以笑著祝福。她要他過得好,她最親愛、最親愛的哥哥。

入夜了,今晚是哥哥的新婚夜,他的同事以及大學摯友吵著要鬧洞房,有人提議買十幾二十個小鬧鐘,設定成不同的時間藏在房裡不同的角落,每隔半個小時響一次,讓新人疲於奔命,虛度春宵。聽說這惡毒手法是由網路上學來的,她沒有跟著起哄,趁他們沒留意時,悄悄找出每一個鬧鐘。現在的他,應該正擁著新婚妻子,度過最寧靜溫存的新婚夜吧?她相信,心蘋姊會以她的溫柔,撫慰他疲憊滄桑的身心…… 只是……好孤單,在這樣的夜裡,特別覺得無助,好像又回到十五歲那一年,逼尋不著他時的心慌…… 這樣的感覺很不該,她明知道她從來都沒有被拋棄,他的無奈和她一樣深,她怎麼可以埋怨?怎麼可以想流淚?忍了一天的心酸,全在這時破柙而出…… 「宇……」因為知道他不會聽到,她放任自己,一遍又一遍,讓那纏綿的音律繞在舌尖,重溫愛他的心酸與甜蜜。

「這次,是你要下來,還是我上去?」樹底下,傳來低沉瘖啞的嗓音。她驚愕望去,不敢相信他會出現在這裡。「你來做什麼?」他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飯店裡過他的新婚夜,明天按計劃去度蜜月嗎?「你這樣喊我,我能不來嗎?」「你回去!去陪心蘋姊,我不需要你--」她心慌地趕他,怕再多猶豫一秒,她會任性地留下他,不讓他走。「你說謊。」他不為所動,定定望住她。不需要他,不會用讓人心碎的聲音,一聲聲地喊著他。「你不下來,我上去。」「哥,你不要--」來不及了,他已經付諸行動! 她不敢移動,也不敢再出聲干擾他,怕他分神。比唸書她或許沒他拿手,但是比爬樹,他絕對不比她俐落,這輩子他就為她爬過兩次樹,也跌了兩次。

好不容易看到他安全到達,她鬆了口氣,撲上前用力抱住他。「我發誓,我真的再也不爬樹了!」她好怕他又跌下去,她再也不要讓他爬樹來找她了! 他淺歎,柔柔撫著她的長髮。「你知道,我一定會來找你的,不管你躲在哪裡。從小到大,不都是這樣嗎?」是啊,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不管躲到哪個角落,只有他能夠找到她,把在外頭野了一天的她拎回家吃飯。一回到他的懷抱,就再也離不開,埋在他胸前,鼻頭酸酸的,雙手戀戀不捨,放不開。她悶聲道:「你應該去陪心蘋姊,我們這樣--對她好不公平。」

「我沒有辦法,我想見你。」一整晚,他滿腦都是她離去時,那雙空寂落寞的眼神,他也知道不該,但是他壓抑不住飛奔向她的衝動。她吸吸鼻子,忍住心酸。「那心蘋姊怎麼辦?她已經是你的妻子了,你不能--」「我知道!所以今晚是我最後一次放縱自己,過了今晚,就真的只是兄妹了,所有的感覺都要牢牢地收起,我當我的好丈夫,你追尋你全新的美好人生,淡淡的手足之情是唯一能留下的……你還忍心在這個時候趕我走嗎?」「不想!」她悶悶地送出話,小臉依戀地廝磨著他的胸膛。她懂他的意思,今晚,面對最真實的自己,沒有道德的牽制、身份的考量,將違背倫常的罪愆遠遠拋在身後,這一刻,他們只是單單純純的男人與女人,以心相依。算她自私好了,心蘋姊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擁抱他,而她,卻只剩今晚了。「會不會冷?」她搖頭。「不會。」有他在身邊,她永遠不會冷。

他背靠著樹幹,將她密密摟在懷裡,她的雙手圈在他腰際,傾聽著他的心跳,貼靠著、倚偎著,就像是對纏綿了一生一世的愛侶。「那你會不會不舒服?」她是靠在他身上,被他呵護著,但是他就不一樣了,坐在樹上、靠著枝幹的滋味不會美妙到哪裡去。「不會。」他同樣回答。和她在一起,哪裡都是天堂。「晴,有樣東西給你。」「什麼?」頸膚一陣冰涼,她低下頭,一條銀煉繫上頸間,是兩顆鏤空重疊的心形墜飾,小巧精緻,在月光下閃動著幽淺流光。「同心煉。本來打算在你十五歲生日那年送給你的,並不值多少錢,明知道再也沒機會送出去,卻還是捨不得丟棄它,一直保留到今天。現在,我把它交給你,就當是紀念。」
同心煉、同心煉,永結同心。他對她從來就不是表面上的無情,他愛她的歲月比她想像得更早、更久。她偎著他,胸臆間熨貼著同心煉,以及他與她,互動的心。

「好可惜,這棵不是楊桃樹,我現在好想吃楊桃。」她喃喃低語,多想再次重溫那年無憂純淨的情懷--「我們現在去買。」他坐直身,當下就要拉她下去。「不要啦!」她趕緊拉住他。「我隨口說說的,現在又不是楊桃的產季,而且又那麼晚了,時機不對。」沈瀚宇沉默了。小小一顆楊桃,讓他領略了愛情的滋味,可是也一如她所說,他們愛錯了時機。身份不對、方法不對、地點不對,相愛時機,也不對。所以,他們永遠只能嘗到,酸酸澀澀、難以入喉的楊桃滋味。她握住胸前的銀煉。「哥,你會過得很幸福吧?」他回眸,無法答覆她。

「心蘋姊很愛你,我相信有她在身邊,你一定可以過得很好。過去那一段,錯都錯了,我們都把它忘掉,各自重新開始,好不好?」「……你忘得掉嗎?」「嗯!一定可以的。」深怕說服不了他,她用力地點頭,再點頭。「夠了!」他捧住她的臉,對上她淚光閃動的眸子。「答應我,哥,你一定要過得很快樂、很幸福,連同我的分,一起幸福下去,這樣,我才能死心……」「連同你的分?那你呢?」

「我也會找到我的幸福,你不要擔心我。」她強忍酸楚,說著違心之論。「是光彥嗎?」「或許。你不能否認,他對我真的很用心,除了你,就只有他對我最好了。」「你會像愛我那樣,把所有對我的感情……都給他嗎?」「我會!你也要這樣做才可以,心蘋姊值得。」他閉了下眼,強自壓抑地點頭。他沒有資格抗議什麼,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宇……」她心疼著,輕撫他沉痛的面容,他不去思考,將她緊攬入懷,絕望地吻住她。這是最後一次,他放縱自己的感情,在彼此交融的淚水中擁吻,同時嘗到他與她鹹鹹的淚、炙熱的唇。往後,在沒有她的人生裡, 他永遠會記住這一晚,有個女孩,與他交換這輩子最刻骨銘心的吻。

無法告訴她的是,不管這一生他會有多少女人,心中最深的摯愛是她,同時,卻也是他這輩子永遠不能擁有的人。他放手,不是怕毀了自己的人生,而是想保有她的人生,她還有無限可能,有太多男人等著愛她,她會找到更好、更適合她的, 而他會永遠將她放在心中,永不忘懷這一生,他曾如此深愛過一個女孩。
這樣就夠了,他並不遺憾,至少這一刻,她還愛他。
她不知道新婚夜失蹤,一夜不回的他,後來是怎麼向心蘋姊解釋的,也或者什麼解釋都沒有,不管他做了什麼,心蘋姊只是一貫的體諒。但,她是看在眼裡的,她是他們之間的一個阻礙,儘管心蘋姊什麼都沒說,默默包容。她比誰都清楚,只要她還在的一天,他們就永遠沒有辦法過正常的夫妻生活。於是,在下一個學期開始時,她告訴沈瀚宇,她要去學校住宿。「家裡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搬去學校宿舍?住在外面多不方便。」「我在家裡,你更不方便吧?」她眨眨眼,若有所指地輕笑。「家裡隔音效果實在不太好,我搬出去以後,就不用再讓大嫂『消音』了。」沈瀚宇不為所動,眉頭皺起。「不要跟我嘻皮笑臉,我不是不瞭解你。」笑得那麼假,她是在騙誰?她放棄撐得牽強的笑容,歎了口氣。「不然你要我怎樣?待在這裡,對我真的就此較好嗎?答案你很清楚!既然早晚都要放手讓我走, 你現在還在拘泥什麼?」

「我……」他被問住了,答不上話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的話。」她補上一句。「一定得這樣嗎?」能割捨的,已經什麼都割捨了,他只是想看著她,知道她過得好不好而已,連這樣都不行嗎?「如果你真的為我好,就讓我去,好不好?」見他愁鬱不語,她又道:「而且我又不是走了就不回來,寒暑假我還是會回來住啊,到時可能又要委屈你禁慾了,我要求良好的睡眠品質。」她都說成這樣了,他再不願,也只能放手。

事情成了定局,但是交換條件是要她辭去原來的打工職務。現在的他收入穩定,經濟狀況許可,沒必要讓她這麼辛苦。就這樣,她搬去學校宿舍,開始她單純的學生生涯,和同學上圖書館找資料,聊聊校園八卦,偶爾也看得到她和齊光彥牽著手一同出現,等到假日空閒時,回家陪兄嫂吃頓飯,知道他們過得好,才能真正放心。

大三下學期,期中考剛考完,一時興起,回家繞繞,放鬆緊繃的心情。「嫂,你在煮什麼?大老遠就聞到香味了。」一進門,她將鑰匙擱在茶几上,丟開背包往廚房鑽。「小晴,吃過飯沒?」劉心蘋一邊洗菜,微笑著向她打招呼。「開玩笑,都要回家了,當然是打算空著肚子來吃垮哥。」劉心蘋輕笑。「吃不垮的,你哥還求之不得呢!」「我知道啊!」她挽起袖子。「你在煮什麼?我來幫忙。」她停下準備切菜的手,關心地問:「大嫂,你和哥--還好嗎?」劉心蘋扯了扯唇角。「還好啊!你有空也多回來走走,瀚宇很掛念你。」「可是我覺得你怪怪的……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你不要瞞我。」總覺得今天大嫂心事重重的……劉心蘋頓了頓,關掉水龍頭。「學術研究的事,你哥有告訴你嗎?」她一楞,搖頭。「什麼學術研究?」

「國外有個醫學機構在邀約,原本的人選並不是他,後來聽說那位醫師為了女朋友而放棄,院方希望他去,但是他說,他沒必要頂替別人不要的,沾這種光並不值得驕傲。其實,他根本不是會拘泥這種小節的人,誰都知道那只是借口,他是放不下你。」「你跟他談過嗎?」「談過,但是他根本聽不進去。」劉心蘋歎了口氣,眉心淡顰。「你們的感情有多深厚,我很清楚,他放不下你也是人之常情,我只是……替他惋惜。」「你們吵架了?」「這一去,多少年很難預估,有你在,他怎麼可能走得開?他的心情和那個放棄機會的醫師是一樣的,結果,我一碰到他的致命傷,他就動怒了……」說到底,又是因為她嗎?她心情沉重,問出口:「你要我去勸他,是嗎?」「對不起,小晴,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自私,但是現在只有你能說服他了,這個機會真的很難得,多少人搶破了頭,他卻說放棄就放棄……」「不要這樣說,要不是因為我,你們也不會鬧得不愉快,該說抱歉的人是我。」要不是她,大嫂可以得到更完整的丈夫,解鈴還須繫鈴人,她知道該怎麼做。

劉心蘋搖頭,苦澀一笑。「我明知道情況是這樣,還是決定要嫁他,就沒什麼好怨的了,我早就做好包容一切的準備。」「不會更糟的,我會說服哥,讓你和他到另一個沒有我的地方重新開始。但是你一定要相信哥,我和他沒有開始,也不需要結束,丈夫是你的,沒人搶得走,就算是我也一樣,能夠給他幸福的人只有你,我是這樣認為的,你也必須如此深信才可以。」「小晴……」在她溫柔寬容的眼神下,劉心蘋在她面前感到自慚形穢,頭一回覺得自己好狹隘膚淺。她怎麼可以怨懟小晴故意霸住沈瀚宇的心,讓他走不開呢?她一定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今天才會對她說這番話吧?沈天晴淺淺笑了。「請你讓哥快樂,這是我唯一要求的。」說完,她轉身離開廚房。劉心蘋楞楞地,看著她的背影,一瞬間恍然明白-- 原來--小晴才是那個最愛沈瀚宇的人!雖然她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他,但是對他的感情,從來就不比任何人少,甚至,就算是她這個當妻子的也一樣!如果不是血緣開了他們一個大玩笑,今天,他們應該會是世上最幸福、最相愛的一對吧?

那天,他們經歷了一場爭執。她要他好好考慮自己的前途,但是對他而言,再美好的前途,都不及一個她重要。「我答應過爸,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會好好照顧你!」一直到後來,他逐一回想,才明白許多年前的那個晚上,父親語重心長對他說的那些話背後的深意。在當時,他以為那是托付終身,後來才知道,是父親清楚自己的健康出了問題,也預料到這個家早晚會容不下晴,在父親走後,他就是她唯一的血親了,才會要他好好保護她。可是他卻因為身世的衝擊,選擇一走了之,讓她平白受了太多委屈,他絕對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因為他無法預料,這次要是再離開她,下次回來,看到的會是怎樣的她!

她這個人就算受了苦,為了不為難他,也會隱忍著不說,他永遠記得母親去世時,與她重逢的情景,這種感覺,一次就夠痛到骨子裡了,他絕對不要再來一次,絕不!

「我這麼大了,不需要你照顧啦!就算要照顧,也還有齊哥啊!大不了我答應你,每個月定期寫信,有事一定打電話告訴你,行了吧?」「我不相信你。」他完全不給面子。「你!」她為之氣結。「沈瀚宇,你不要逼我生氣哦!」「我就是逼你生氣又怎樣?」他是哥哥,她能教訓他不成?可--惡!她火大,抓起枕頭朝他砸去。被砸個正著,沈瀚宇怒瞪著她。「沈天晴,你--」她不馴地昂首,回瞪他。一秒、兩秒、三秒。他歎了口氣。「沒有用的,你就算逼我生氣,我還是不會去。」
她深吸了口氣。「好,那我們誰都別生氣,冷靜下來談。你要我怎樣保證才肯去?」「你怎樣保證我都不會去。」抓來看到一半的書,懶得和她多費唇舌。她隨後抽掉書,扔在旁邊。「好,你不走,那換我走,下學期我就申請看看學校有沒有什麼交換學生的,萬一我客死異鄉,罪過你要背。」「你再說一遍。」沈瀚宇站了起來,一拳重重捶上桌面。「說一百遍都沒問題,你敢揍我嗎?」劍拔弩張的氣氛持續半晌--沈瀚宇洩氣地揉揉額際。「你難得回來一趟,就為了趕我走嗎?我這麼礙你的眼?」他很受傷。

「對,你就礙了我的眼。你不知道我也很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過我精彩的人生嗎?你時時在我眼前晃,要我怎麼重新開始?我想要一個全新的人生,而那個人生,不需要你。」明知她只是在用話激他,但他還是被打擊到了。她,不需要他,所以,她要他走。他在她的人生中,已經是多餘的了……「你確定嗎?」真的……再也不要了嗎?「原諒我這樣說,但這是事實,而我也不想看到你為了我耽誤自己的前途,那是沒有意義的,你不是答應過我,會多為大嫂想想嗎?可是我看到的並不是這樣。哥,你是個有擔當的男人,說話要算話,不要讓我對你失望。」「……」沈瀚宇背過身去,看著窗外不說話。

「哥?」「我還能說什麼?」她都說成這樣了。她是他的致命傷,一旦她鐵了心要說服他,他是無力招架的。「你真的--會過得很好嗎?」「我以童子軍的名譽發誓!」她舉出三根手指頭。「省省吧,你從來就不是童子軍,拿別人的名譽發誓,算什麼好漢。」「反正你相信我嘛!」「一個月一封信,兩個月最少一通電話,我會算時間,遲了我會立刻回台灣,做不做得到?」

「沒問題!」她連連點頭。他忍不住又是一陣歎息。「你倒很瀟灑,一點都不難過。」「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啊,又不是生離死別,你還會再回來的嘛,不要一副見不到我最後一面的樣子好不好--」「不要亂講!」他驚斥!說不上來為什麼,在這時聽到這句話,讓他心驚膽跳,有股很強烈的不祥預感……是心理作用嗎?

「我隨口說說的,你不要緊張啦!」她感到歉疚,伸手安撫地握住他。他一反掌,拉過她緊緊抱住,臉頰摩挲著她的髮頂。「不要騙我,知道嗎?不然,我絕對不會原諒你。」「嗯。」她輕輕點頭。其實,他錯了,她不是不難過,只是把淚流在心底,不敢讓他看見。失落的歎息悄悄吞回腹中,他這一走,今年她的生日,他又得錯過了……

三之四 思念

一個細雨綿綿的下午,沈天晴送走了生命中最親、也最愛的男人,從此,獨自過回一個人的生活。臨上飛機前,沈瀚宇將她的手放到前來送機的齊光彥手中,對他說:「我把妹妹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我回來時,她要是少根寒毛,你小心我的拳頭!」齊光彥點頭允諾。

她目送著他一步步走出她的生命,直到再也看不見,她輕輕抽回手,向齊光彥輕輕說了聲謝謝,率先走出機場。他懂她的意思,謝謝他的配合,沈瀚宇走了,他們也不需要再演戲了。她會和他同進同出,也只是想讓沈瀚宇安心而已,她從來就沒有打算拋棄那段感情,她騙了沈瀚宇,騙了所有的人,為的只是讓他能夠放心地走,開創他全新的人生,而她,在沒有他的餘生,默默追憶。

所有人,包括齊光彥、甚至是她最愛的那個男人,大概都料不到吧,她對他竟用情如此之深。沒有沈瀚宇的日子很平靜,沒有什麼大風大浪,幾乎可以說是平淡到幾近無趣了,只有每次坐在書桌前寫信給他時,才能感覺到心的起伏與跳動,但是她又不敢把信寄得太頻繁,怕流洩出思念的痕跡讓他察覺。

哥,我好想你。這一句話,只能一遍遍在心裡低回,不曾化諸文字。滿篇的家書,謹慎地挑著日常瑣事來寫,告訴他,她日子過得有多精彩、多快樂,要他別掛心,從不敢任性地訴說思念。一年、兩年過去了,除了每年農曆春節來去匆匆外,只能靠書信與電話聯繫。畢業之後,她在美術館找到一份待遇不差的工作,但他還是定時匯來生活費,她抗議過,但他不為所動,說她要是嫌錢太多,可以存下來當嫁妝。

十五歲那年,他們分離;十八歲那年,她去見他;二十一歲那年,母親辭世,他歸來;二十四歲這年,他結婚,帶著新婚妻子遠赴重洋……今年,她二十六歲了,再等一年,她可以期待另一次刻骨銘心的重逢嗎?現在,她偶爾也會提筆畫點東西。去年他的生日,她就是畫了一幅記憶中的畫面,寄給他當生日禮物,畫中,他與她背靠著背坐在窗邊,窗外細雨斜陽....他說,這樣的雨後會有彩虹。最後是不是有彩虹,她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就是在那一天……吻了他。

好奇怪,她發現年紀愈長,反而愈常想起以前的事,尤其是那一段在鄉下,有他相伴的日子,純真,無憂。只要想起他,她就會有滿滿的衝動,想提筆將它記錄下來。或許是害怕吧,怕她有一天會老得什麼都記不起來,所以她要趁還記得的時候,將它保留下來。有人說,因為心中的感動很滿很滿,所以用文章揮灑滿篇感動,現在,她終於懂了這種感覺,她現在就是有很滿很滿的感動,所以用圖畫表達。

就這樣,關於年少記憶的作品愈來愈多,一幅幅全是繞著那個溫柔男孩打轉。直到有一天,館裡辦展覽,館長與她約好到家裡討論細節,不經意發現了那些圖,驚為天人。「我不曉得你有這麼高的繪畫天分,在我館裡當個小職員實在太埋沒你的天分了。」館長抓著其中一張油彩畫左瞧右看。

「畫中這個俊俏的男孩,是你很重要的人吧?我看你每一張圖都是以他為主軸。」她只是淺笑不語。後來也不曉得是怎麼演變的,館長為她引薦國內知名畫家,積極幫她籌備舉辦展覽事宜……一直到現在,她都還很茫然。她從不以為自己的畫有什麼特別值得注目的地方,更不曾想過繪畫天分這回事,但是他們說,她的畫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因子,她揮灑在紙墨上的不是色彩,是情感,所以他們看到的也不是畫,是深沉的情感。這陣子為了展覽的事,有許多細節要忙,還要交出足夠的作品,令她嚴重睡眠不足,有幾次畫到一半,視線突然一陣模糊,她想應該是太累了,休息一陣子就會沒事。

這一天,接到齊光彥的電話,想起好一陣子沒見面,約了一起吃飯。現在的他們只是朋友,她清楚地告訴過他,不想再和任何人在感情上有交集。但是他說,他答應過哥哥要照顧她,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雖然他嘴裡不說,但是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她……吃過飯後,他們興之所至地逛街,她想起要買些繪圖顏料,順路繞到美術用品社,在過馬路時,雙腿彷彿一瞬間失去了力氣,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跌了下去。「小晴,你沒事吧?」「我……」那一瞬間,視線是模糊的,只有一片霧濛濛的白光,她伸手摸索他的位置,找到他伸出來的手,靠著他的力量站起。「小晴?」他覺得怪怪的,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要晃了,再晃還是五根手指頭。」視線恢復清明,她輕輕吐出口氣,感覺雙腳比較使得上力。「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只是最近太累,有點體力不支而已,忙完這一陣子我會好好休息的。」齊光彥搖頭。「我看不妥當,醫院就在前面,去檢查一下好了。」「不要啦,又沒怎樣,你不要浪費醫療資源。」「大不了我出錢,確定沒事不是更放心嗎?你要再有意見,我直接打電話向你哥告狀,說你不乖。」一搬出沈瀚宇,她只能乖乖閉嘴。沒辦法,這三個字是她的死穴。

「Multiple Sclerosis?」坐在一旁陪她等報告出爐的齊光彥,乍然聽到陌生名詞,抓了抓頭髮,一臉茫然。這什麼東西啊?聽都沒聽過。「中文名稱叫多發性硬化症。」還是不懂。「那會怎樣?和感冒差不多嗎?吃藥多久會好?」「呃?」醫生滿臉黑線條。光看醫生的表情,他就知道他問了個蠢問題。回頭看見沈天晴茫然失神的表情,他問:「看來你聽過,要不要解釋一下?」「基本上,多發性硬化症算不上是遺傳疾病,但是可能和基因有關,也就是說,親族中有人患過此病,機率會比較高。」醫生發揮專業素養,向他解釋。

沈天晴恍惚地點了下頭。「我爸--就是死於多發性硬化症。」「什麼?會死人?」唬、唬爛他的吧?「那、那她……」「不一定,視個人狀況而定。有些人會頭暈、疲勞、抽筋、視力模糊,吞嚥困難,四肢無力,更糟一點,可能會下半身癱瘓,完全看不見任何東西,這得看她病情控制得如何。」這麼嚴重?!齊光彥傻眼,說不出話來。「所以你們要先有心理準備,有什麼事沒做的,把握機會,目前這種疾病還沒有找到根治的方法,所以,我們也不能保證--」「媽的,什麼叫不能保證?!」齊光彥火爆地拍桌叫喝。這蒙古大夫的意思是說她會死嗎?

「光彥--」她神色空茫,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什麼事?小晴。」他趕緊繞回她面前。「不要……」「什麼?」他傾耳,捕捉她輕細的音浪。「不要……告訴哥。」「都這時候了,你還滿腦子只顧著他!」齊光彥不由得火大起來。她能不能自私一點、多愛自己一點啊!她這個樣子……真他XX的讓人心痛!「不要告訴哥……」她喃喃重複。「拜託,不要讓他知道……我不要……耽誤他……」微弱的力道揪扯著他的衣服,心慌地說了一遍又一遍。「好,我不說、我不說,你不要緊張!」他一張手,用力抱住她。她鬆了口氣,擠出虛弱的笑花。「他好不容易,可以過平靜的生活,我不要……不要再成為他的負累……不可以……」

她不記得那天是怎麼回到家的,在床上睡了一整天,齊光彥也在她身邊陪了她一整天,寸步不離。那些絕症病患在得知自己病情時都是什麼樣的心情,她無從得知,奇怪的是,睡醒之後的她,居然能夠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思緒從來不曾如此清明過,許多以前沒想過的事,全都浮上腦海。她很認真地告訴眼前的齊光彥:「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對我的用心,我都感受到了。對不起,我的心太滿,已經沒有空間容納你了,如果我先遇到你,一定會愛上你的。」

「笨蛋!不必這麼早就交代遺言!」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抱著她掉淚。他看起來比她還無法接受她的病情,他說,她這輩子不曾快樂過,老天爺一直在玩弄她的人生,他替她不平。誰說的呢?她快樂過啊,認識了哥,就是她這輩子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她從來就不曾後悔走過這一段。她還有很多事沒做,沒有多餘的時間沉浸在悲傷和怨天尤人當中,她要趁還能畫的時候,好好將生命中最美的那一段記錄下來,因為有一天,她會連畫筆都拿不起來……別人或許不懂,但是哥,他一定會懂的。她希望他看到這些畫之後,能夠支撐著他熬過失去她的悲傷。

生命會結束,但是這一段段最美的回憶、最純淨的感情,卻留了下來,陪伴著他。他不需要難過,因為他們親密的從來就不是肉體,所以不管他們人是不是在一起,靈魂始終不曾分離過,這一點,他與她都很清楚,擺脫了肉體與世俗的規範,超然的心能夠更自由的愛他。這或許是上天賜予她,最後的慈悲……

英國.倫敦

沈瀚宇站在窗前,觀賞窗外絲絲細雨。多雨的倫敦,一年四季少有晴天,他懷念台灣的陽光,以及--他生命中那片小小晴空。晴--她現在還好嗎?

他無時無刻都有飛奔回台灣的衝動,但是她說,她要過新生活,他的存在會阻礙到她追求幸福的腳步……就為了這句話,他壓抑著,不敢任性。如果這樣能讓她平靜,他是該走得遠遠的,小心收拾好滿溢的思念,不能、也不該再去干擾她。 近來的陰雨綿綿,讓他想起她的生日又要到了。台灣的天氣如何呢?依往年經驗去猜,十之八九又在下雨了吧?她老是在盼著天晴,讓他帶她出去遊玩,度過最快樂的生日。現在呢?她還在期待嗎?還是--現在已經有另一個人陪在她身邊,她早忘了那個最原始純真的期盼?

是啊,光彥會陪著她的,她會有一個最甜蜜的生日,不需他操心了……回過身,目光定在桌面上的信件,他斂眉凝思。她答應過,每個月一封信,近三年來,固定會在十五號收到她的信,從沒有例外過,這個月卻整整遲了一個禮拜,是她忘了嗎?他挑了幾封觀看。每次收到她的信,總要反覆讀上數十次,內容早已倒背如流。晴的字體很漂亮,工整娟秀,看得出她一筆一劃很用心地在寫這些信,可是近幾個月,字體愈來愈潦草,最後的兩封還是用電腦打字。她說,是因為最近太忙了。辦畫展的事,她很得意地告訴了他,然而太多事令她焦頭爛額,覺得二十四小時不夠用,如果不是怕他飛回台灣扁人,還真想寫E-mail比較快,省時省力又省郵費……她一直想讓他覺得,她日子過得很充實、愉快。

他回信時,特別叮嚀她別累壞了自己。可是,真的有這麼忙嗎?忙到連寫信給他的時間都沒有?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心中已經逐漸淡去?最近老是心神不寧,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輕輕的敲門聲傳來,他將信折好放回信封。「進來。」

鐘點女傭看了看他。「先生……又在看妹妹的信了?」「嗯。」他淡應。「這麼晚了還不回去?」「那個……嗯……有件事,可不可以問你?」他看起來很重視這名親人…… 他疑惑挑眉。「問吧!」「先生是學醫的,那,你知道什麼是Multiple Sclerosis嗎?」「Multiple Sclerosis?!」收好信,他偏頭回視。「多發性硬化症,這病很麻煩哦,它是一種中樞神經系統方面的疾病,因為我們神經纖維的外層叫『髓鞘』的物質受到破壞而引起的;也算是自體免疫系統疾病,由於免疫系統無法分辨自體細胞與外來侵犯物而攻擊身體內的組織,白血球會通過血腦障蔽進入中樞神經系統中攻擊髓鞘,造成髓鞘和神經的損傷。」「你說得好複雜,我聽不太懂。」他淺笑。「簡單的說,當這些髓鞘被破壞之後,神經訊號的傳導就會變慢,甚至停止,然後出現不同症狀,而這些症狀是因人而異的,一般多發生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女性比例又高出男性兩倍,有血緣關係的親屬,為求保險起見,最好也去檢查一下。」

說完,他起身倒水,順口問:「怎麼?你認識的人有這方面的困擾嗎?我唯一能給的建議,就是叫病人的親友多陪陪他吧,目前為止,多發性硬化症的成因還不清楚,所以至今尚未研發出能根治的辦法,干擾素算是目前經臨床研究證實,可以延緩惡化的有效藥物,也就是說--」他搖搖頭,給了她一記「懂了吧」的眼神。「會……會死?!」是這樣嗎?她嚇到了。沈瀚宇點頭。「失明、殘廢,甚至於死亡,都有可能。」「那……」她欲言又止,思忖著,她該說嗎?見不到親人最後一面,應該會很難過吧?!他喝了口水,停下來看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先生在台灣的妹妹……」一不留神,水杯掉落地面,尖銳的瓷器碎裂聲,劃過惶然跳動的心。他彎身去撿,怔忡抬眸。「晴?」「對,好像是這個名字,那天打掃時,聽到太太在講越洋電話,好像就是說硬化症,還有那個叫什麼晴的女孩……」雪白的瓷器碎片染上殷紅,艷色血河順著掌心往下滑,匯成彎流,一滴、兩滴.……
三之五 永恆

是一個名為「回憶」的展覽。

一展出便造成轟動,擄獲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站在每一幅畫前,每一個人都屏息著,被畫中所流露的強烈情感震懾,沒人捨得移目。從年幼時,楊桃樹下捧著書本的沈靜男孩和他懷中恬然安睡的女孩;到少年時,斜雨窗下並著肩,溫柔俊秀的少年與純情無邪的小小少女,沒有人會懷疑,畫中男女有多麼深厚的感情。有時,也看得見稍稍年長的婦人與男子穿梭其間,威嚴的面容,慈祥的眼神……像是一部成長記錄片,記錄著最幸福的年少時光。

一名沒沒無聞的年輕畫者,一夕之間備受矚目,各大報藝文版爭相報導,將其譽為最有潛力的明日之星。這是一個成功的畫展,同時,也是最深情的畫展。在畫展展出的第六天,一名男子佇立在某張畫前,整整三個小時。畫中,繪出男子的側影,迎著光,模糊的輪廓隱約勾勒出絕俊容顏,半斂的眼眉,藏住深潭裡的沉晦心事,身處陽光中,背景卻是一片黑暗。矛盾,卻也強烈。
那張畫名為「光與影」。畫名之下的簡介,只寫了幾行娟秀的字體--

光與影 晝與夜 潺潺流光的輪替
男與女 生與死 愛情天平的兩端
天堂 地獄 永不交集的 你和我

男子沉然而立,良久、良久--沒有人留意到,兩顆清淚悄悄自他的眼角滑落。病房的門輕輕開啟,床上安睡的女孩立刻醒來。「看護小姐,是你回來了嗎?」來人一步步輕緩地走上前,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在她眼前輕晃了兩下,鎖不住焦距,他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來。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他壓抑地轉過身,用顫抖的雙手,將帶來的花插上。

「我聞到野薑花的香味了。你終於買對一次花束,我很喜歡野薑花的香味哦!」她淺笑,下意識地伸手撫向胸前,觸不到本該存在的東西,笑意一收,她驚慌地摸索。「看護小姐,麻煩你幫我找找看,我掛在身上的那條鏈子不曉得掉到哪裡去了,那對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它--」他回眸,目光搜尋到落在枕邊的煉墜,拾起放回她手中。她撫觸著墜飾的輪廓,收進掌心,然後鬆了口氣,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我記得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這麼寶貝這條鏈子,它看起來價值不高。其實你錯了,它對我來說,意義等同於生命,因為這是我很重要的一個人送的,是他愛過我的見證。他長得很帥哦,如果你見過他,就不會老是問我,像齊先生這麼好的人,為什麼我不接受他了。生命中有了他,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對任何男人動心。」「可是,我把他趕走了。我說,我不需要他了;我說,我要重新開始;我說,他的存在會阻礙我得到幸福……其實,那些全都是騙他的,我只是想放他自由,失去他之後,我生命中已經沒有幸福了……」

她吸了吸鼻子,逼回眸底的淚,擠出酸到不能再酸的笑容。「看,我很厲害吧,他一點都沒有懷疑哦,虧他還那麼瞭解我,有時想想都好佩服自己,居然能夠成功瞞過他,而且一瞞就是三年,他要是知道一定會氣死,呵呵!反正我也等不到這一天,他就算不原諒我也無所謂,可是……可是……我好想他……好想、好想再見他一面……」再也撐不住顫抖的笑容,她哽咽地說出口。「所以,每次想他想到承受不住時,我就會緊緊握著這條項鏈,感覺他還在我身邊,它是我寄托思念的依靠,這樣,我就有勇氣繼續撐下去……」他雙手緊握住桌沿,怕自己會失控地衝上前,不是狠狠痛揍她一頓,就是緊緊擁抱到揉碎她。

眨去眼角的淚光,她動手想將項鏈戴上,扣了幾次沒成功,她羞澀地笑笑。「可能又要麻煩你了,幫我把鏈子戴上好不好?我看不到--」他吸了吸氣,嚥回喉間酸澀,二度幫她繫上這條同心煉。

「呃,還有,我這麼久沒寫信給我哥,他會擔心,可不可以麻煩你寫下我念的內容,用電腦印出來,不然他會認出筆跡。我不想再麻煩光彥了,我每次都做讓他很為難的事情,這次要他幫我隱瞞我哥,我哥知道後,一定會揍掉他半條命,可惜那個時候,我已經沒有辦法幫他說情了,真的對他感到很抱歉……」

想說情也來不及了,在問出醫院的地址後,他把齊光彥揍到必須去醫院掛急診的地步。「看護小姐,麻煩你扶我起來,我有點渴,想喝水。」他倒來半杯水,插上吸管,伸手扶她。正欲接過杯子的她一頓,怔然鬆了手,水杯掉在地上,蕩出清脆的玻璃碎裂聲。「哥……?」他抿緊唇,咬牙不吭聲。「哥,是你對不對?我感覺得出是你……」他的氣息、還有被他碰觸的感覺,她到死都不會忘記!

她迫切地探向身後貼靠的胸膛,順著肩膀往上移,找到那張日夜思念的面容,她貪渴地撫摸著,以指掌記憶著深深愛戀的俊貌,然後牢牢摟住他的脖子,喊出聲:「哥,我好想你--」「你還有臉說,沈天晴,你這個大騙子!」沈瀚宇瘖啞地低吼,用力回摟她。「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伴隨著淚痕,死命地糾纏。「來不及了!我說過,你要是欺騙我,我絕對不會原諒你,我們這筆帳有得算了!等你好起來,還有商量的餘地,否則,你就給我走著瞧!」

他眸中也有淚,說著狠話時,懷中的身軀卻不捨得稍放。才離開多久,她就把自己搞成這樣,他果然不該離開她!十八歲時離開,讓她受盡苦楚,二十七歲時離開她,竟然是躺在病床,連命都快沒了,而她還可惡的打算連最後一面都不讓他見!他就知道不該輕易相信她的保證,一輩子沒當過童子軍的人會有什麼童子軍人格?他真是笨得該死!「哥,你不要生氣,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了,我真的好想你哦,你不要一回來就凶我,我一點都感覺不到你的手足之情。」她軟聲低噥,鼻尖依戀地輕蹭他頸膚。

「少來!撒嬌也沒用了,誰稀罕跟一個把我耍得團團轉的人有手足之情!」說是這樣說,雙手仍是忙不迭地在她身上游移。她瘦了好多,幾乎只剩一把骨頭,他用力抱著,位於心臟的地方狠狠抽痛。稍稍鬆了手,他上下打量她。「來,讓哥好好看看你。」「我現在……變得很醜吧?」怎麼也沒想到,分開這麼久,一回來竟然讓他看見她病得最憔悴的模樣,他會不會很失望?本來還曾經在心中模擬過無數個見面時的可能性,她要打扮得美美的去迎接他,現在全毀了。

「不會。」他聲音沙啞地回答,五指輕輕梳順她的發,他還看過她流著兩管鼻水,頭髮都沒長齊的樣子,在他心目中,晴就是晴,從來就沒有美醜之分。「可惜,我現在看不見你了……」她好想、好想看看他。三十歲的他,一定更有成熟男子的魅力。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他臉上,低聲說:「你可以感覺我。」

纖細的手指開始在他臉上滑動,看不見之後,觸感反而更加敏銳。「和我想的一樣,還是那麼帥,一定有更多女人被你迷倒了,對吧?」「我不知道。」那從來就不是他關心的重點。「想知道的話,自己爭氣點,趕快好起來,就可以親眼看到我了。」「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會。我會在你身邊,看著你好起來。」可能嗎?他也是醫生,應該比誰都清楚,這種病是好不起來的……「哥,你知道嗎?在我知道自己的病之後,我並不難過,只是擔心而已,我擔心你不能承受。光彥、心蘋姊、還有我認識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會傷心,不過那總會過去,可是你不一樣,我不要你在我身邊,看著我被病痛折磨,然後殘忍地要你目睹我的死亡,我知道那會讓你崩潰,所以我不讓任何人告訴你,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裡,沒日沒夜地記錄著我們的過去,我交代他們,將這些畫全留給你,日後你要是看到,就會明白,我掏盡生命中最後的光熱,把畢生的感情都留給你,而這些足夠支撐你熬過所有的悲傷……」

「我拚命地畫、拚命地想你,不斷和時間賽跑,爭取每分每秒,一直到看不見、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覺之前,我手裡都還拿著畫筆,看見角落那幅畫了嗎?那是我畫的最後一幅畫,也是最捨不得與人分享的一幅。」「看見了。」樹影之下,沐浴在月光中的男人與女人倚偎親吻,女孩胸前,靜靜躺著雙心項鏈,交融著吻與淚,淒傷卻也甜蜜。這是他們之間最後的情感紀錄,在他新婚那一夜。「可惜的是……總覺得還少了點什麼,我現在卻連筆都握不牢了……」

「例如--光與影,晝與夜,潺潺流光的輪替?」「你看到了?」「嗯。」他輕應。「我來替你補上,好嗎?」「好。」得到她的許可,他拿起筆,凝思了一會兒,在一旁輕輕寫下:

偷 一晌貪歡
換 一世情懷
從此 南方北方
地球的兩端
聚也相思 離也相思

「天堂地獄,愛情天平的兩端:永不交集的你和我」,不該是他們的結局,這,才是他要的。「你寫了什麼?」「不告訴你,這是懲罰。」「哥--」她抗議。「晴,我們之間,不需要太多言語,對不對?」她靜默了下。他繼續又道:「我們已經錯過太多、太多了,是不是兄妹又如何?有沒有血緣又如何?我們之間親密的從來就不是肉體,你那些畫想告訴我的,不就是這些嗎?那麼,世俗的規範又有什麼關係呢?看了你的畫之後,我一直在回想你十五歲以前的日子,同樣是你,同樣是我,為什麼要有差別?人類的生命是那麼脆弱,這一次,我想放縱自己,只要我的心沒變,你的心也沒變,這樣不就好了嗎?」

「哥--」可以嗎?真的可以這樣嗎?當一個人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許多事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她想把握住僅剩的生命,為他燃燒最後的光熱。輕輕地,她笑了,她想,這會是她這輩子最美的笑容。靠在他臂彎,低聲問:「哥,你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打死我都不敢忘。」

「外面……是不是又在下雨?」她聽到雨聲,也聞到泥土的濕氣。「沒關係,很快就會停的。」「那,等雨停了,你不可以食言哦!」「放心,我這不就趕回來了嗎?你現在就可以開始想,雨停後要去哪裡了。」「我想看雪。感覺冰冰涼涼的雪花落在掌心裡,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看過雪呢,可惜這個時候,台灣看不到雪....」

「沒關係,我可以帶你去日本、去瑞士,去所有看得到雪的國家,保證讓你看到一大片皚皚白雪。」「可是,我現在看不見了……」「你可以感覺。」「我的腳,沒有知覺,不能走了……」「我可以抱你、背你、幫你推輪椅,辦法多得是。「我體力大不如前,很容易疲倦,走不遠。」「那就不要走遠,等你累了,隨時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我體力比你好。」

「我會抽筋、疼痛,像針刺一樣難受。」「我幫你按摩,做物理治療,別忘了,我是醫生,懂得怎麼照顧你。」「我會拖累你……」「胡說,你只會給我快樂。」她說一句,他答一句,終於,她展顏笑了。

「真的嗎?那,哥,你快幫我祈禱,讓雨早點停。」她已經等好多年了,這也許是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個生日,再等不到,她恐怕……再也沒力氣繼續等下去了。「好。」他輕道,喉間湧出的酸意,強自嚥下。「哥,你窗戶沒關好是不是?雨水打進來了。」她摸了摸臉上的濕意,一顆、兩顆,滴在她臉上。雨水,是溫熱的嗎?「對不起,我立刻關上。」他忍住哽咽,胡亂抹去臉上的淚。「不用了,你不要走。我好累,你抱著我,讓我睡一下好不好?」她疲倦地沉下眼皮。「好,你睡,我一步都不會走開。」他小心摟抱住她,輕輕拍撫。「嗯,你說的哦?不可以不見,不可以再讓我找不到你了哦!」

「誰會像你這麼皮啊!從小到大,每次亂跑的都是你,要我滿村子找人,把你拎回家。」不論過去、現在,他一直都在原地守候,不曾走開過一步。「呵--」她相信,不管她躲到什麼地方,他一定找得到她的。她安心地閉上眼,聲音逐漸模糊--「哥,我好像忘了告訴你一句話了……」「什麼話?」「等我醒來……等我醒來後,一定告訴你……」「好,我等你。」他輕聲承諾。

微風吹動未完成的素描手稿,一頁頁隨風翻飛,定在其中一張凌亂的字跡上----- 如果 我還能再多活一天我要勇敢告訴你--我愛你 將我最後的 僅有的 二十四小時的美麗獻給你 等待來生 化為秋蟬 為你吟唱一個夏季的纏綿

風乍停,窗外紛飛細雨止息。

二OO三年七月七日,天空,放晴了。

台長: 快樂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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