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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02 13:51:37| 人氣3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七月七日情(第一部5~第二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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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之五 淚雨

哥:
最近好嗎?我好想你。這三年,前前後後寫了無數封的信,但是一直都沒收到你的回信,不知道你在台北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太忙了,所以沒空寫信給我?沒關係,我不會哭、不會鬧,我會耐心地慢慢等,但是你起碼給我點消息,好嗎?就算是隻字片語都好,讓我知道,你收到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思念。你知道思念是什麼感覺嗎?像有數萬隻的螞蟻在身上咬,又癢、又麻、又痛,可是不知道要抓什麼地方才能真正止癢,我想,要到見到你的那一天,這些螞蟻才會消失吧!我說這些話不是故意為難你哦,只是要讓你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你,很想、很想!每次想到眼睛熱熱、鼻子酸酸的時候,我就會把自己關在你的房間,看著你用過的每一樣東西,想像你還在我身邊,我沒有哭哦,真的,我發誓!現在的我,變得很堅強、很懂事了,你都不想看看我的改變嗎?哥,你什麼時候回來?我不會再和你作對,不會再無理取鬧了,只要你回來,我會很聽、很聽你的話,不惹你生氣,好不好?好不好?

這幾天又下起雨了,好討厭,老天爺怎麼有那麼多水,倒都倒不完。我的生日又快到了哦,從你走後,我就沒再收過任何的生日禮物了,我不會忘記,我就是在那一天失去你的,每次只要想到這裡,心就好痛好痛,快要不能呼吸……再過幾天,我就要滿十八歲了,希望那一天能夠放晴,拜託,只要一次就好,今年不要再下雨了,我真的很希望這一天,能有你陪在我身邊。我相信,只要不停地祈禱,總有一天,老天爺會聽到我的請求的,對不對?我會慢慢地等,今年等不到,還有明年,明年等不到,還有後年、大後年…因為你說過,只要雨停,你就會回來,帶我去放風箏、去溪邊抓魚,對吧?

最近,爸的身體狀況很不好,醫生要我們開始準備後事,雖然爸嘴上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也很想你。哥,找個時間回家一趟吧,再晚,可能連爸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你真的不在乎嗎?

晴 於生日前半個月……又好幾天過去了,一如以往,這封信依然石沉大海。

這三年,他不曾回來過。第一年,她還滿心期待他會突然出現,實現他的承諾,帶她走。第二年,她已經不敢奢望太多,只要他回來看她一眼,這樣就夠。然而,希望一再落空,第三年,她什麼都不敢再想,只要一通電話、一封信,讓她知道,他沒有忘記她,她就很滿足了。

每天、每天,她總是滿懷期待地守在信箱旁等郵差,也一次次地失望。她忍不住猜測,他沒有收到她的信嗎?這麼多封,一封都沒有嗎?還是媽媽忘了幫她寄? 她不知道哥哥讀哪所學校、什麼科系,也沒有哥哥的地址、聯絡方式,連想寄托思念,都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她不敢去問媽媽,怕媽媽生氣,情緒又要失控。眼看著爸爸病情一天比一天糟,只是撐著一口氣,她知道,爸爸其實很想見哥哥最後一面。考慮了幾天,她趁媽媽去醫院照顧爸爸時,偷了鑰匙,她記得媽媽重要的東西,都放在衣櫃那個上鎖的抽屜裡,她在那裡面,找到了哥哥在台北的地址。

她知道,如果她偷偷跑去找哥哥,媽媽發狂起來,可能會打死她,但是她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她想念哥哥,好想、好想!她覺得再這樣下去,她就快要和爸爸一起死掉了。就在她生日當天,豪雨狂下,她不顧一切地逃離了那個家,奔向有他的城巿。

坐在北上的火車裡,她其實很害怕,她從不曾離家那麼遠,到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城巿,但是她告訴自己,只要來到他身邊,就什麼都不須害怕了……看著列車駛過一站又一站,她熟悉的、不熟悉的站名,一一從她眼前經過,每過一站,她就離家更遠些,也離他更近些,只要這麼想,她就能夠等待。

台北車站比她所想像的還要大,這裡人好多、月台好亂,和屏東鄉下完全不同,看得她頭都昏了,問了好幾個人,坐錯了好幾班公車,終於找到哥哥住的地方。 那是一棟看起來滿老舊的大樓,她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寄生活費給哥哥,要在這個大城巿裡生活很不容易吧?他要繳學費、房租,還有生活所需……不過沒關係,她高職畢業了,這三年她半工半讀,也累積了一些工作經驗,她不想再繼續讀了,反正讀書不是她的興趣,她要幫忙賺錢,不造成哥哥的負擔。

她按了門鈴,可是沒有回應,她想,哥哥應該是上課去了,他本來就是很用功的學生。沒關係,她等。惱人的雨持續下著,完全沒有止歇的傾向,她全身淋得幾乎濕透了,冷得直發顫,但是哥哥一直沒有回來。三個小時、四個小時、五個小時……她記不得自己等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雨打在身上,冷得快沒有知覺,然後,她累得蹲下僵麻的腿,

直到看見熟悉又似陌生的影像,在模糊的視線中凝聚……

「我說現在的人啊,吃好穿好、養尊處優,把心靈都給腐蝕了。古有明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所以明末有吳三桂賣國求榮,清末有慈禧老妖婆,幹出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鳥事,在即將邁入二十一世紀的民主時代,更有為了不想淋成落湯雞,幹出宵小勾當的無恥之輩,真是世風日下,道德淪喪,自保當前,什麼禮義廉恥都沒了……」「你念夠了沒有?」被一場雨困在屋簷下,沈瀚宇心情已經夠煩躁了,室友還在耳邊聒聒噪噪的,誰受得了?不過丟了把傘而已,有這麼嚴重嗎?而且還是他的傘,他都沒唉了,這傢伙叫什麼春?還喪權辱國咧!「兄台,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正所謂一葉知秋,見微知著,由小地方往往可以看到大隱憂,我們淋雨事小,國人道德指數低落事大。」「這又幹道德低落什麼事了?」敗給他了,居然能唬爛一堆長篇大論。

「為什麼沒有?我們只是進去買兩碗泡麵而已,出來傘居然就不見了,此等俐落身手,怎不教人感慨萬千?最最無恥的是,我們已經夠窮了,他別人不去偷,反而找我們下手,偷一個比他還窮的人,此等泯滅良知的行徑,你說我該不該詛咒他跌進臭水溝,弄得比我們還狼狽?」沈瀚宇懶懶地瞥他一眼。「早上出門,我提醒過你要帶傘的,是你自己嫌麻煩。」反正這傢伙會死皮賴臉地擠到他傘下,怎麼趕都趕不走,有沒有傘都一樣會淋濕,傘丟了也沒必要費事去表現哀痛。 「我哪知道你那麼神?說下雨就真的下雨。」齊光彥喃喃咕噥。「不是我神,經驗告訴我,每年這一天通常會下雨。」!「你幹麼沒事注意這一天下不下雨?」齊光彥奇怪地瞥他一眼。沈瀚宇被問住,神情一陣恍惚。視線投向雨幕,他衡量了一下距離,深呼吸,打算一口氣衝過這條街……他需要一點雨,將他打回現實。

「喂,沈瀚宇,你等等我啊!」齊光彥趕緊拔腿追上。就在離家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他突兀地煞住步伐,害齊光彥差點一頭撞上。「沈瀚宇,你搞什--」順著他視線停留的方向看去,立刻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哇,這美眉正點哦!難怪你看呆了--」下一刻,齊光彥口中「正點」的美眉以極快的速度朝他們奔來,將他緊緊地抱住。「哥--」

無情的雨水打濕了一身,沈瀚宇震愕,腦海一片空白。「哇,沈瀚宇,你真是太不夠意思了,有一個這麼甜美可愛的妹妹,居然提都不提,我要是早知道,何苦在繁花叢中苦苦尋找,直接到你家預約就好了……」

沈瀚宇失神地靠在門邊,凝望三年不見的妹妹,他沒想到她會背了個包包就衝動地北上尋他,一直到現在,她人坐在他房裡,換上乾淨的衣服,緩慢擦拭著半濕的長髮,他都還是不敢相信,她真的已經在他身邊了!三年不見,她變了好多,離開的時候,她才剛國中畢業,和所有學生一樣,短短的發還未及肩,稚氣未脫,而現在,她頭髮留長了,記憶中圓圓甜甜的蘋果臉,削尖成細緻的瓜子臉,多了幾分空靈秀雅的美感,以及屬於女子的柔媚風韻……她變了好多,只有那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還是沒變,在望住他時,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他一般地專注……胸口一陣尖銳的抽痛,他閉了下眼,不讓自己再深想。

當初會走,就是要斷了她的念,他不能、也不允許再給她任何錯誤的遐想…… 「喂,你們兄妹不是很久沒見面了嗎?那應該有很多話要說吧?那個……沈瀚宇,你要不要講點什麼?還是說沈小妹……」他覺得氣氛……靜得有點怪。「我叫沈天晴。」她輕輕地告訴他。「早說嘛!只要是美女的名字,我都很樂意記到海枯石爛。」沈天晴被他誇張的言行逗笑。「哥,你的同學很有意思。」

「能被美女誇獎是我的榮幸。」齊光彥戲劇化地半跪下身,拉起她的手背作勢要親吻。「美麗的小姐,你好,我叫齊--」突然伸來的手背擋住狼吻,沈瀚宇由他手中奪回妹妹的小手,不讓她純潔的手背慘遭色魔玷污。「離我妹遠一點。」他冷冷警告,同時解釋:「他讀法律,我讀醫學,算不上同學。」有這種動不動就發情的同學太丟臉了,他恨不得撇清到十萬八千里遠。「那你們怎麼會認識?」

「這不要臉的傢伙沒錢吃午餐,居然幹起土匪行徑,搶我的麵包吃。」「喂喂喂,都八百年前的舊事了,你還提它做什麼?而且,你其實很欣賞我的不拘小節對不對?不然當時你怎麼會不跟我計較?」「錯!我只是在想,我就已經很窮了,還有人比我更窮,連麵包都沒得啃,我是可憐你,請不要自作多情。」「噢,多麼傷人,枉費我一直把你當兄弟--」齊光彥西施捧心,扮嬌弱。看多了真的會消化不良,沈瀚宇不屑地撇開臉。「那然後呢?」沈天晴感興趣地追問。

「後來他就賴我賴上癮了,有一天就說,我們哥兒倆情比石堅,邀我去和他同住,彼此有個照應,我識人不清,誤上賊船之後,才發現原來是他繳不出房租,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你相信世上有這麼無恥的人類嗎?」齊光彥搔搔頭,心虛地乾笑。「朋友有通財之義嘛!我也不想這樣啊,就是很奇怪,每次要用錢的時候,都會發現口袋只剩幾個銅板,那種感覺很心痛欸!」

「你把美眉的時候出手可闊綽了,就沒見你為錢心痛過。」「那是因為老天爺不公平,我先天不良,只能靠後天努力,哪像你沈大帥哥,用不著花半點心思,女人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了。」沈天晴淺笑,偏頭瞧他。「哥的女人緣很好嗎?」 沈瀚宇表情一僵,不自在地瞪了室友一眼。「先天不良?我還機能失調咧!你早產兒啊!」「NO、NO、NO!」齊光彥伸出食指晃了晃。「你可以污辱我的人格,但是不能污辱我的身體,我保證我的『機能』非常好,由我歷任女友如沐春風的性福表情,就可以看得出來。」沈瀚宇立刻沉下臉。「不要在我妹面前開黃腔。」

「又不是未成年少女,說說也不行?你帶女人回來,讓我聽了一夜的『曖昧聲音』,我可也很夠意思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話一出來,沈瀚宇已經僵到不能再僵。感覺到晴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他完全沒有勇氣去看她的表情。夠了吧你,既然知道我們兄妹很久沒見了,能不能給我們留點私下敘舊的空間,不要賴在這裡說你那些沒營養的黃色廢料,污染我妹的耳朵。」察覺到他隱隱動了怒,齊光彥內心驚異極了。認識沈瀚宇的人,誰都知道他有多低調,低調到連生氣都懶,就連莫名其妙被嗑走了唯一的午餐,也沒太大反應。有人說他脾氣好,可是根據他「未來傑出律師」的敏銳觀察力,總覺得他是根本就什麼都不在乎,就像一潭死水,麻木無感地過日子。麻木?不會吧?他才二十來歲耶,教授欣賞他,女孩仰慕他,未來前途不可限量,他有什麼理由把自己弄得死氣沉沉?直覺告訴齊光彥,這個女孩在他生命中佔了極重的份量,因為她一出現,沈瀚宇就明顯活了過來,有了情緒波動。自認弄不懂這對奇怪的兄妹,他聳聳肩,識相地轉身離開。

沈瀚宇目送室友離開,房門才關上,一道熱源貼上他,腰際被密密實實地抱住,沈天晴將臉埋在他腰腹間,低低悶悶的聲音傳出來:「哥,我好想你……」他僵直身體,低頭凝視她發頂,停在她肩上的雙手使不上力,無法推開,也無法擁抱。

「都這麼大了還撒嬌。」他聲音乾乾的,不自在地轉身,藉由拿吹風機,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哥幫我吹。」以前也是這樣,她每次洗完頭就滿屋子亂跑,貪懶,想等它自然乾,但是他都會把她抓來,按在腿上幫她吹乾,怕她感冒。「你十八歲了,不是八歲,自己吹。」「那和幾歲無關,是哥哥的寵愛。」她眼神極專注,他幾乎無法迎視她過於燦亮的眼。「不要淨說些孩子氣的話,哥不可能一直在你身邊的,你要學著獨立點,自己照顧自己。」「為什麼不可能?哥不是說過,會照顧我一輩子的嗎?」她站起身,追著他的背影問。沈瀚宇推開窗,細細的雨絲飄在他臉上,像極三年前,他們分離前的那個傍晚……

「你來台北找我,媽知道嗎?」「那年你為什麼不說一聲,就偷偷跑到台北來?」她反問。「我先問的,沈天晴。」「我三年前就想問了,沈瀚宇。」他抹了抹臉上的水氣。「臨時決定的,來不及跟你說。」「那不是理由,我不相信有差那幾天,哥,你在騙我對不對?」「答對了,沈小晴。」他笑哼,讓人分不清真假。她氣結。「哥!」「你還知道我是你哥,這副審犯人的架勢,不太對吧?還有,我不相信媽會同意你上來看我。」她神色一下子黯淡下來。「哥,我留在你這裡好不好?我不想回去了。」「你在開玩笑的吧」他被這句話嚇得心亂如麻,沒留意到她表情不對勁。「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一個人住,兩個大男生住的地方,多你一個女孩子很不方便,而且那頭禽獸一看到漂亮女生,就變得只有獸性沒人性,發情不分季節的,你都不怕嗎?」

齊光彥要是知道他把他形容成採花淫魔,肯定和他拚命,但是他顧不了這麼多了,必須暫時犧牲室友的名譽。

「那就另外找房子。我畢業了,可以去找工作幫忙賺錢啊,我不會造成你的負擔。」她急忙保證。你以為在台北生活是這麼容易的事嗎?這裡不是屏東,高職畢業能找什麼好工作?你給我好好繼續讀書,不許胡思亂想。」「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啊,哥,拜託你,讓我留下來好不好?你都不知道這三年……」「我知道三年前我的不告而別讓你積了不少怨懟,但是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如果你真的過來,那爸怎麼辦?媽怎麼辦?誰來照顧他們?我們不能什麼事都只想到自己。」

「可是我……」我回不去了啊!那個家容不下我,你知不知道?但是這些話,沈瀚宇並沒讓她有機會說出口。「不要任性,晴。哥的處境也很為難,你就懂事一點,好嗎?」他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憊。所以……她讓哥哥很困擾,是這個意思嗎?這就是那年他不告而別的原因嗎?她是個很大的負擔,他扛不起,對不對?

再有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哥哥無能為力,說了只會讓他更自責,那不是她希望看到的。她咬著唇,默默掉淚。沈瀚宇看了心痛,上前摟她入懷。「對不起,晴。」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哥,我真的不想和你分開--」她哽咽著,痛哭失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晴就當是幫哥的忙,代我照顧爸媽,好不好?」幫……哥?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頭,手背抹去淚,勇敢地點頭。「好,我幫哥。」
她說過,要很聽、很聽哥的話,哥說不行,就是真的不行了,如果有辦法,哥不會故意拋下她,所以她要體諒他。

「晴……」她這表情看得他又心碎、又不忍,有一瞬間,幾乎要失去理智,開口要她留下……「沒關係,我會等哥。」她淺笑,很溫柔、很深情……沈瀚宇一震,像被毒蛇咬傷,驚痛狼狽地退開。「哥?」叩叩!敲門聲害他慌亂地撞到桌角,齊光彥探進頭來。「你們敘完舊沒有?我肚子餓了。」接著,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沈瀚宇,你在緊張什麼?表情比作賊還心虛。」他按著胸前,輕吐了口氣。「你神出鬼沒,誰不嚇到?」

「你又沒做虧心事,怕什麼?」要不是知道他們是兄妹,會以為他是偷情被逮到。 「不跟你鬼扯。晴,你餓不餓?」「還好。」其實從早上坐進第一班火車到現在,她什麼都沒吃,但是一心想見哥哥,根本感覺不到飢餓。沈瀚宇走出臥室,打開冰箱門想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不用找啦,你忘了我們就是因為家裡什麼都沒有,為了買幾碗泡麵回來,雨傘才會被不肖人士給幹走?」齊光彥涼涼提醒。沒辦法,到月底了,窮學生只能勒緊褲腰帶,以泡麵將就度日。

他怎麼能讓妹妹吃泡麵?沈瀚宇二話不說,撈起鑰匙。「你機車借我。」「不要啦,哥,外面在下雨,我和你們一起吃泡麵就好了。」他當作沒聽到,直接往外走。「你買回來,我也不吃哦!」沈瀚宇煞住步伐,回頭瞪她。「我說真的,等你回來,我已經吃飽了。」她加強語氣。沈瀚宇又瞪了她幾秒,投降地丟開鑰匙,拿出泡麵,幫她倒調味料,衝開水,再將家裡僅剩的一顆蛋打下去。「那我呢?」齊光彥眨著眼,用寫滿期待的眼神看他。沈瀚宇看也沒看他,將未拆封的泡麵往他身上丟。「自己泡。」「差那麼多!」他喃喃咕噥,認命地動手拆包裝。

沈瀚宇懶得理他,逕自走出陽台。「哥,你不吃嗎?」「你先吃,我還不餓。」他點了根煙,吸上幾口。沈天晴皺起眉。「哥,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齊光彥熱心解說:「煙是我的啦,他很少……」「你能不能閉嘴,安靜吃你的泡麵?」沈瀚宇不悅地掃他一眼。齊光彥撇撇嘴,懶得理他。

誰曉得他今天吃錯什麼藥,情緒特別糟,兄妹相見,不是應該開心嗎?怎麼他的表現完全不是這個樣子,難道天氣陰沉,連人的情緒都會受到影響?

泡麵吃到一半,對講機響起,見他沒有垂憐的意願,齊光彥只好勞動自己放下筷子,拿起對講機說了幾句,按下大門開啟鍵後,突然一臉諂媚地挨向沈瀚宇。「小沈沈,我們是好哥兒們對不對?那好哥兒們是不是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沈瀚宇捻熄煙蒂,一臉嫌棄地推開直巴到身上來的室友,還小沈沈咧!「你又想算計我什麼了?」「也沒什麼啦,就--你那個美麗小學妹嘛,她來了。」「心蘋?來就來啊!」這需要擺出一臉巴結嗎?他的疑惑很快就獲得解答。

門鈴一響起,只見齊光彥飛快衝去開門,這種速度,只有在追美眉的時候能夠比擬,但佳人擺明了心有所屬,所以不在他的獵艷名單內……「吃泡麵?果然讓我料到了。你們這兩個大男生啊,一到月底就開始虐待自己的胃。」柔婉女音輕笑,朝陽台外的他揚了揚手中的塑膠袋。「好在我有先見之明,買了點滷味,快過來趁熱吃了吧!」他蹙眉,沒移動腳步。「我說過,你不需要這樣做。」

劉心蘋笑意微僵,很快又扯唇笑道:「順路嘛,又不麻煩。」這趟路未免順得太遠了。沈瀚宇心知肚明,沒說破。拒絕只會讓她更難堪,他沒再多說什麼,走進屋裡拿盤子來裝食物,抬頭見齊光彥一臉巴結的饞樣,沒好氣地道:「看我幹麼? 出錢的又不是我,去問心蘋。」你沒出錢,可人家是衝著你來的啊!齊光彥在心底咕噥。「親愛的小蘋蘋,你應該知道,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的道理吧?雖然我不是你的直屬學長,但我也是很需要你的關愛的……」劉心蘋粉臉一羞。「我又沒叫你不要吃。」「萬歲!」齊光彥搶在第一時間撲向美食。「你真是上天派來的天使!」沒節操的傢伙!

沈瀚宇在心底為餓死鬼投胎的室友感到羞恥,撇開臉,挾了幾樣東西,將碗遞到妹妹手中。「那個別吃了,晴。」「可是--」她張口要說什麼,但是他已經接手她沒吃完的泡麵。劉心蘋一呆,沉默無言地望著他們。這是她的心意,他卻將這份關懷,輕易轉送給另一個女孩,簡單的體貼動作,卻流露著言語所無法形容的契合與親暱……她覺得……好難堪。「不要危機意識那麼重,那是他妹。」沒辦法,吃人嘴軟,齊光彥口齒不清地說明。「是嗎?」劉心蘋來來回回審視他們。感覺……不像。

沈天晴放下碗,朝她禮貌地點頭。「你好,我叫沈天晴,謝謝你對我哥的照顧。」原來如此。劉心蘋釋然淺笑。「哪裡,你不要這麼說。以前從沒聽學長提過他還有妹妹,所以初見難免好奇。你這次上台北來看你哥,打算待多久?台北我土生土長,熟得很,如果時間充裕,我可以帶你到處逛逛哦!」沈天晴看了看哥哥,他不看她,也不吭聲。她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

「這招高竿,先巴結小姑,套好關係,哪還怕意中人不乖乖就範……」齊光彥豎起大拇指稱讚。劉心蘋臉一紅,羞得說不出話來。「齊光彥,你話這麼多不怕噎死嗎?」認識這麼久,沈瀚宇頭一回發現室友極度欠揍!
沈天晴打量對面美麗嬌羞的女孩,再看看身邊的哥哥,若有所悟地張大眼。原來……是這樣子嗎?她放下碗筷,突然間胃口盡失。用過餐後,她堅持洗碗,耳邊聽著齊光彥在瞎起哄,要哥哥和美麗學妹花前月下去……「你妹妹很漂亮。」 「……」「她幾歲了?應該有男朋友了吧?這型的女孩子,通常是很多男孩子心儀追求的目標。」「……」「學長!」連連喊了三聲,他才猛然回神。「什麼?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沈瀚宇熄了煙,轉頭看她。劉心蘋輕歎。「你今天很心神不寧。」他人是陪著她在陽台外談天,但是神魂早已遠颺。「有嗎?」

「我剛才問,你妹妹有沒有男朋友?她這型的,會有很多男孩子被她吸引。」「我不知道。」是嗎?很多男孩子喜愛她?他從來沒想過,晴在異性當中會有多受歡迎……「看來你這個哥哥當得很失職。」他又點起一根煙,沉鬱地抽著。「煙抽多了,對身體不好。」她關心地顰眉,但是他置若罔聞,狠狠吸了一口,再吐出,彷彿也想將滿腔鬱悶一同吐出體外……「學長……」「心蘋,你喜歡我吧?」他冷不防冒出一句。「啊?」她呆住,嫩頰迅速染紅。「你……你怎麼……」

「你對我的好,我全都看在眼裡,但是我寧願女友一個換過一個,就是不敢輕易給你承諾,因為我不曉得我能給你什麼,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值得更好的人,而我,這顆心飄浮不定,我不確定能為你停留,正確地說,是不確定能為任何人停留,我不想委屈你。」他看著指尖繚繞的煙圈,沉緩地說道。「沒關係的!」她急忙回答,旋即又發現過於迫切,羞愧地壓低了頭,輕輕說:「這不是委屈,因為喜歡你,所以再也看不見別人,就算有更好的人,我這顆心還是只容得下你。我知道你的心無法為誰停留,就像飄泊慣了的風,注定我只能追著你跑,隨你忽悲忽喜,但是就算這樣,我還是想試,即使到最後,還是留不住你,我也不會有怨言,因為我擁有過。」

幾絲斜雨飄進陽台,淋滅了煙蒂,沈瀚宇捏了捏,丟在腳邊,回過頭,緩緩說了句--「你介意剛抽過煙的男人吻你嗎?」劉心蘋瞪大眼,他伸出雙手,耐心等候她作決定。然後,她有了動作,赧紅著臉,往他移近一步。他收攏臂彎,輕輕地,將唇印上。細微的聲響由身後傳來,他知道不遠處有另一雙眼,始終注視著他。他雙臂抱得更牢,閉上眼,關上心門,什麼都不去想。這一刻,他讓自己完全麻木。

光看劉心蘋欲語還休,偎在沈瀚宇身邊的小女人嬌態,白癡都曉得稍早發生了什麼好事! 不過這對兄妹的氣氛也很怪異,怪在哪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就是流竄著一股奇異敏感的張力……更晚時,劉心蘋告辭返家,依依不捨地問:「你要不要陪我走一段?」齊光彥本能就說:「不好吧?人家妹妹才剛到的第一天,你就跟她搶哥哥,反正你們來日方長--」沈瀚宇沒等他說完,淡淡接口。「我陪你回去。」
啊?齊光彥傻眼。沈天晴更是完全僵在那裡,無法動作。這也難怪,人家大老遠來看他,他居然把她晾在一旁自己談情說愛去,那感覺多悶啊,這哥哥真是太不體貼了。「哥!」她出聲喊住他。「有話等我回來再說。」手碰上門把,他頭也沒回。「爸病得很重,你不回去看看他嗎?」她急忙又道。沈瀚宇頓住步伐,詫異回身。天晴一向敏感,立刻察覺到不對勁。「我的信,你沒收到?」「……信?」他愣了愣。「我寫了好多封,是媽幫我寄的,你一封都沒收到嗎?」

他沉默了下--「……太忙,沒空看,不曉得丟哪去了。」「你……把我的信丟掉?」他僵硬地別開頭,拉了劉心蘋的手,走出大門。沈天晴失神地看著他走出視線,沒有移動,沒有任何動作,甚至沒有表情……「欸……」齊光彥看了於心不忍,本想給她安慰兩句,誰知她什麼也不說,默默地轉身進房。

她站在書架前,指尖撫過每一本書。以前,總喜歡翻哥哥的書,看到那些她完全不懂的東西,就會覺得哥哥好厲害、好了不起。那時就已經覺得天神一樣的哥哥,站在好高好高的地方,她必須仰著頭才能看見他,而現在,他走得更快、更遠了,她小小的步伐再也追不上。她咬著唇,兩顆淚珠再也懸不住地掉落。

他,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哥哥了嗎?她的哥哥,總是把她看成最重要的那一個,不會將她遺落。她的哥哥,連情書都能交給她處理,不會抱別的女生。她的哥哥……很寵她,不會忘記她的生日。她特地趕來,只是想和他一起平靜地度過這一天。

她一直在等他記起,如往年一樣,向她說聲:「生日快樂。」然而,她終究沒等到……留了封短信,她沒有向哥哥告別,靜靜地走了。來時,她沒讓他知道,走時,也不需要。走進火車站,她刻意買了最後一班車的車票,孤零零地站在角落,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留意來來去去的人潮。她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總覺得他會趕來……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列車走了一班又來一班,直到最後一班南下列車停靠在月台。十一點多了,再錯過這班車,她今晚就只能露宿街頭……她歎了口氣,移動沉重的步伐,剪了票,進月台前,仍頻頻回顧。只是,最終,她還是沒見到他……

「哇!沈瀚宇,你是掉到水坑裡哦?」一看到進門的室友,齊光彥驚異地喳呼。 嘖,真是全身上下無一不濕,他們不是傘下漫步嗎?怎麼會弄得活似剛從水坑裡挖出來的一樣?看了看被握在手中沒開的傘,再抬頭看他。「有傘不用,你發神經哦?」沈瀚宇沒吭聲,直接進房。齊光彥跟了過去,靠在門框邊,懶懶叫了聲:「喂!」「別煩我!」沈瀚宇頭也沒回,把臉埋進掌心。一秒、兩秒、三秒,突然抬起頭。「我妹呢?」

「終於想起來了?我還以為你被戀愛沖昏頭,都忘了還有個妹妹了呢!」「我妹到底去哪裡了?」「你不是叫我別煩你?」口氣跩跩的,存心吊他胃口。如果齊光彥有心測試他的耐性,那恐怕得失望了。他一把揪住齊光彥的領子,咬牙吼道:「我問你我妹去哪裡了!」「回去了啦!這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齊光彥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

接過紙柬攤開,裡頭寫了簡單幾個字:哥,我回去了。我不笨,用了生命中全部的歲月認識你,不會不明白你的意思。從見面到現在,你一直在企圖暗示我,過去再也回不來,明的、暗的,甚至是你想做、不想做的。其實,哥,你用不著這樣的,我說過要聽你的話,就會乖乖照你的意思去做,所以我回去,靜靜等待,直到你不再覺得我是負累的時候。我知道人不可能永遠不長大,很多事情都會改變,不管我們願不願意,但是,有些事情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例如--這顆楊桃的滋味。

他看著手中半熟的楊桃,有一小部分不小心壓壞了。根據吃她摘了多年的楊桃所累積的經驗告訴他,這顆楊桃絕對會酸,但是酸中帶甜。他眼眶一陣水霧瀰漫。一句「這顆楊桃的滋味」,道盡了所有酸楚心事。她知道他懂得,所以才會寫出這句話,取代說不出口的一切。

往事像幻燈片,一幕又一幕地快速閃過腦海,關於他與她,笑淚與共、永不褪色的種種記憶……他在做什麼?這女孩是他一直以來全心全意呵護的,他曾經那麼怕她傷心難過,可是現在,他卻親手將她推開,讓她一個人茫然無助地面對孤單人生……齊光彥研究他的表情,喃喃自言:「真搞不懂你,明明很關心妹妹,幹麼還表現出巴不得趕走她的死德行……」沈瀚宇捏緊手中的信,再也無法思考更多,衝動地轉身衝了出去。他要去追她!如果追得到,他會不顧一切的將她留下來!

跳上機車,他一路狂飆,雨愈下愈大,落在他的眼裡,模糊了視線。他嘗到由眼中流下,鹹鹹的雨水。齊光彥錯了,他不是發神經,有傘不用,而是不淋點雨,他無法解釋被阻隔在傘外的雨水,為何會落得他滿臉……一聲哽咽逸出喉間,他油門催得更緊,在大台北的馬路上狂飆,眼中再也看不見交通號志,再快一點!只要再快一點,他就能追上她……刺眼的車燈迎面打來,他來不及反應,一陣椎心刺骨的劇痛襲來,他只聽到震耳欲聾的碰撞聲,同時,也震掉了他的聽覺、視覺……但是,他的意識還在,閉上眼之前,手中仍牢牢握著她留下的那封字柬。 晴,我的心,也一直都沒變,你知道嗎?
第二部 遙望

光與影 晝與夜 潺潺流光的輪替
男與女 生與死 愛情天平的兩端
天堂 地獄 我遙望著你 無法碰觸
如此生死纏綿 卻又 永不交集


二之一 交集

「晴!」由睡夢中驚醒,沈瀚宇失聲喊出。坐起身,驚覺自己流了一身冷汗。

沈瀚宇沉重喘息,伸手扭開床頭燈,看了下一旁的鬧鐘,才兩點半。他抹抹臉,擦去汗水,再也沒了睡意。下意識地,右手又撫向大腿外側。這個地方有道疤痕,深得刺目,是三年前那場車禍所留下的。想到這裡,他閉上眼睛,感覺赤裸裸的痛楚又再度湧現,不是來自身體,而是胸腔之內的這顆心。昏迷了近一個月,再度醒來之後,他人在醫院,他沒追到她,甚至傷得動彈不得,哪都去不了。

他終於看清,這是他們的宿命,從他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他們沒有抗議的權利,只能順著往下走。他的抗拒,只換來這一身的傷。甚至,連見父親最後一面,以及送終,都來不及。這個教訓,很痛,痛得他不得不看清,並且接受事實--他,沒有任性的權利。他懂了,也妥協了,那一天,在病床上,他不顧一身的傷,放聲大笑,淚水笑得震出眼眶,醫護人員全以為他在車禍當中受了太大的驚嚇,找來精神科醫師聯合會診。

他沒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沒瘋,只是清醒了,如此而已。傷好後,他比任何人都更用功,將全副心思放在課業上,除此之外,就是打工、賺錢,屏東老家的一切,記憶中夏日微風夾雜的青草味、清晨公雞的啼叫聲、赤足踩在清澈溪水的感覺,以及那個愛笑、愛鬧的女孩清顏……都被埋藏在內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時日一久,終會淡忘。

最後一年,他當上實習醫生,因為必須輪班,早沒有了正常作息,病人的突發狀況,是不會順應你的作息時間的。第四個月,他被調到小兒科。別小看孩子,以為很好搞定,事實上,他們要是哭鬧起來,可不比大人能夠講理的,同期的另一位實習醫生就直呼吃不消,還問他是怎麼搞定這些比撒旦更可怕的「恐怖份子」。 他只是撇撇唇,虛應了句:「耐性吧!」
有些人還在背後調侃,他不只在女人堆裡吃得開,連對付小孩都很有一套,簡直大小通吃。他們又怎麼知道,他的妹妹就是他一手帶大的,安撫小孩的情緒,他有得是經驗。這天,一所小學爆發營養午餐集體中毒事件,將醫院擠得水洩不通,一群小魔頭同時哭鬧,幾乎把人搞到快精神衰竭,好不容易忙完所有的事,回到住處,他累得一沾枕就不想再動。

「瀚宇,你吃過飯沒?」一雙小手推了推他。他悶哼一聲,撐不開眼皮。劉心蘋見他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輕歎了口氣。「那好吧,你休息,我煮了點東西,就放在微波爐裡,你醒了再熱來吃。信箱的信我幫你拿進來了,放在桌上,你有空記得看。」他沒回應,恐怕早不知睡到幾重天去了。劉心蘋輕撫他沉睡的清俊面容,帶著說不出的愛戀和心疼……「那我回去了。」聲音輕得近似自言,她不捨地收回手,幫他關上了門。隨後,沈瀚宇睜開眼,望向關上的房門。

三年前他出車禍時,劉心蘋成天在醫院裡照顧他,出院之後,更是噓寒問暖,把他的生活起居打理得無微不至,她一直都是這樣,無怨無悔地守在他身邊。即使那天,他出其不意地吻了她,又在事後疏遠她,沒給一句合理交代,只傷人地說了句:「對不起。」他的行為很莫名其妙,她卻不曾指責過他。她對他用情有多深,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其實沒有想過要在他身上得到什麼,只要能看見他,為他做點什麼,知道他過得好,她就很欣慰了。

齊光彥說,他是走了狗屎運,才會遇到這麼好的女人,死心塌地在愛他,要是不懂得好好珍惜,那真是笨得沒藥救了!這一點用不著任何人說,他也知道。就因為她太好,他才更無法隨心所欲,寧可和任何一個女人交往,就是無法在她身邊停留。他並不想傷害她。

想起她說的信,他撐起身體下床,拿起那疊信逐一觀看,扣除掉水電費帳單、廣告信函,他目光定在一封熟悉的地址上,再也移不開。有多久了?這個遙遠到幾乎遺忘的地名,屏東……他閉了下眼,沉沉吐出一口氣。多可笑?說要遺忘,卻連看到地址都會呼吸困難,還說早已無所謂,他到底是在騙誰?努力控制輕顫的手,拆了信……

瀚宇:
母病危,自知時日不多,腦子渾渾沌沌了好些年,在即將走到人生盡頭時,反而異常清晰,許多以前執著拘泥的事,在這一刻全都變得好模糊、好渺小,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恐怕再也沒機會了。最近,常常想起許多以前的事,腦子裡最常浮現的,是小睛兒時的可愛模樣,愛笑的小臉,像是世上沒有什麼煩惱能夠困擾她,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她口齒不清地衝著我喊媽媽,撒嬌地伸長手要我抱的表情,不是親生女兒又怎麼樣呢?我不是也疼了她這麼多年,她也喊了我媽,為什麼要讓血緣來改變這一切,忘了她曾是我最心愛的女兒?這一切從來就不是她所能決定的,可是我卻殘忍地拿她無法作主的事來苛責她,將我心裡的怨恨發洩在她身上,有時看她流著淚,滿臉無辜地喊著媽媽,我覺得……自己好可怕,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做錯了什麼……生了病之後,小睛從不怨恨我虧待了她,沒有怨言地照顧我,一肩扛起所有的事,任我打罵奚落,還是固執地陪伴在我身邊, 我才恍然驚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看著她白天堅強地面對一切,處理所有的事情,到了晚上就躲進你以前的房間,看著你們的合照一遍遍地說:「哥,我很勇敢,很勇敢,你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媽媽,會打理家裡,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我是多麼驕傲,有個這樣的女兒。瀚宇,媽媽做錯了好多事,可是,我已經來不及補償她了,那一天,我抱著她,後悔地痛哭,我走了之後,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她一直哭著說:「媽媽,不要走,我只剩下你了,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但是我知道,她不會是一個人,因為她還有你。瀚宇,如果你看到這封信,就快回來吧,代替媽媽陪伴在她身邊,她現在非常需要你,媽知道,這個要求讓你很為難,但是我寧可當作你已經釋懷,比起小睛所受的苦,我們這些又算什麼呢?這是我欠她的,也是你欠她的,瀚宇,你可以答應我嗎?
母字

看完信,他整個人動彈不得,僵楞了好久,又將手中的信重看一遍,確定沒讀錯任何一個字,他握緊了信,無力地跌坐在椅中,再也厘不清又亂又麻的思緒……

走出火車站,沈瀚宇的心境是說不出的複雜。當年離開後,六年當中,他不曾再踏進這裡一步,這裡變了好多,從小到大走過無數次的田間小路、晴爬過的每一棵樹、那條他抓過大肚魚換來晴清燦笑顏的小溪……都不一樣了,連鄰里大嬸與他擦身而過時,也認不出他來了。一路往家的方向走,門前清楚的兩個字落入眼底……忌中。他一悸,加快腳步奔去。

屋子裡靜悄悄的,廳前陳設的靈堂,讓他雙腳幾乎失去力氣,提不起勇氣上前,他……還是慢了一步!咬牙忍住悲傷,他點上三炷香,在靈堂前跪了下去,向母親懺悔。他枉為人子,六年來,沒盡孝道,還連父母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再三拜了拜,單手將香插上,他抹掉頰邊的淚水,左右張望,尋找晴的蹤影。

大門是開著的,她應該在家才對。沈瀚宇繞到廚房沒看見人,頓了頓,突然有所領悟,直接走向他的房間,開了門,眼前所看到的景象,讓他忍不住一陣鼻酸。

傍晚夕陽照不亮房間,她就縮在陰暗的角落,懷中抱著相框,空洞的眼神找不到焦距。他放輕腳步,蹲在她跟前,輕喊:「晴?」她仰起頭,眨了眨乾澀的眼睛,緩慢地凝聚影像。「……哥?」「對,是我。我回來了。」她吸了吸氣,喃聲道:「我……沒哭,哥,我很乖……」沈瀚宇再也忍不住,眼眶一陣濕潤,哽咽道:「沒關係,哥已經回來了,你可以哭,在我懷裡。」「哥--」一聲嗚咽逸出唇畔,沈天晴撲向他,失聲啜泣。「媽死了……」「我知道!」沈瀚宇吸氣,眨去淚光。「你不知道!我一直喊她,可是她不理我,爸死了,媽死了,你也走了,丟下我一個人,沒有人要,這個屋子只剩下我,到了晚上,又暗又靜,空洞得好可怕,我想找人說話,可是……可是……」沈瀚宇一顆心擰得發酸,緊緊抱牢了她,默默陪著她掉淚。

時間又過去多久,他沒留意,眼皮又酸又澀,胸前濕了一大片,感覺她呼吸漸緩,他低下頭去,發現她哭累睡著了。她很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吧?眼下淡淡的暗影,讓他看得心疼。他小心抱起她,將她放在床上,拉好被子。他猜,她應該每晚都睡在他房裡,床被、枕套一應俱全,就像他從沒離開過這個房間……

她睡得很沉,他沒驚動她,悄悄走出屋外。向晚微風迎面吹來,不同於大城市的人車擁擠,空氣中夾雜著泥土與青草的芳香,門庭前栽了幾株常綠植物,九層塔的濃郁香味撲鼻而來,他順手摘掉幾片枯損的枝葉,拿起擺放在角落的掃帚清掃滿地落葉。一顆青果子打到頭頂,他仰臉看著上頭的楊桃樹。

這株楊桃樹,是他童年鮮明記憶之一,每當果子結實纍纍的時節,晴嘴饞,常會脫掉腳下的小鞋往上丟,把楊桃打下來;後來,年紀比較大了,爬樹技巧愈來愈了不起,就會直接攀爬上樹去摘,要他在下面幫忙接果子,還不准接不到。每次經過這裡,總要特別留神別被掉下來的楊桃打到腦震盪,爸爸曾說要砍掉它,但是換來他和晴一致的否決,只因為這是他們童年最甜美的回憶,他習慣在夏日午後,坐在樹下乘涼看書,而晴就會窩在他懷中睡午覺……他想,這應該也是晴偏愛爬楊桃樹的原因吧,他總能在每棵楊桃樹底下找到她,屢試不爽。

將枯葉掃到一角,隔壁婦人買瓶醬油回來,進屋前朝他這兒頻頻觀望,最後終於決定停下腳步,走向他不甚確定地問:「你……是阿宇?」他抬眸,淺淺頷首。「阿嬸。」「厚!你這小子,聽說到台北去讀書了對不對?這麼多年不見,都快認不出來了!」鄰居大嬸與父母當了幾十年鄰居,等於是看著他長大的,拿他當自家孩子,拍拍他的胸膛,上下打量。「不錯,胸坎厚了,肩膀寬了,像個男人,可以扛責任了, 你這次回來,要好好照顧你妹妹,不要丟下她了,這女孩真是可憐,我看了都心疼……」

沈瀚宇寂然,垂眸不語。大嬸見他一徑沉默,也不表示什麼,忍不住數落起來。「你呀,不是我要說你,前途重要歸重要,也不能丟著家裡不顧啊,連父母病重 都不回來看一看,把重擔全丟給小晴去扛,她一個女孩子,哪應付得了這麼多,出事你要她找誰商量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一直都是很有責任感的孩子啊……」沈瀚宇默默聽著大嬸指責,沒為自己辯駁。「阿嬸,晴她--還好嗎?」
「哪好得了啊!你走了之後,你媽也不曉得發了什麼神經,情緒變得很不穩定,只要不順心就打小晴出氣,剛開始你爸還會護著她,後來你爸一死,她就連最後的依靠都沒了。大概是你爸的死帶給她太大的打擊,你媽像瘋了一樣,腦子成天迷迷糊糊的,有時還會衝著小晴喊狐狸精什麼的,抓她的頭髮,又是打又是罵,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有一次還說:『你先是搶走我的丈夫,再來又逼走我兒子,我到底是欠了你什麼,你要這樣對我……』你都沒看到,她那個狠勁,還有看小晴的眼神有多怨恨,看得我們直發毛,不曉得她撞了什麼邪,難怪小晴會覺得爸爸會死、哥哥會走都是她的錯,呆呆地任她出氣,也不懂得要躲,要不是我們左右鄰居幫忙攔著,小晴早被打死了!┘
「還有兩、三年前,她不是要上台北去找你嗎?你媽快氣死了,衝著她撂話,說她要是敢走就別回來,回來她絕對要打斷她的腿!但是她哭著說很想念哥哥,我以為你會把事情處理好,沒想到你居然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回來,阿宇,你心腸幾時變得這麼狠,一點都不管妹妹的死活,那次小晴被你害得多慘你知不知道?連我看了都不忍心,你怎麼做得出來?實在是、實在是不知道要怎麼說你了!」原來……他走之後,晴過的是這樣的日子?可是見了面,她為什麼不說?如果他早知道……沈瀚宇握緊了拳頭,沉慟地恍然想起,那時,她幾度的欲言又止……

不,她有說!她有試著讓他瞭解她的處境,可是他沒有給她機會,或者說,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下意識裡不敢去知道,這樣他就不必為難、不會心痛……他真是該死的自私!她滿心以為哥哥會保護她,所以不顧一切地飛奔而來,可是他又做了什麼?!他不敢想像,臨上火車前,盼不到他的晴,會有多怨恨他……

鄰家大嬸拍拍他的肩。「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小晴好歹也是你疼到大的妹妹,該怎麼做,你自已知道。」沈瀚宇沒吭聲,呆立在原地。時間又過去多久,他沒留意,最後一抹殘陽沒入地平線,四周悄寂,只剩他淺到不能再淺的呼吸聲…… 「哥?」輕細的叫喚夾雜著不安,在他身後響起,他回過身,一道纖細身子撲向他,他沒站穩,跌退了幾步,抵上樹幹才緩住衝力。他險險抱住她,困惑地低頭凝視她滿臉的驚慌。「怎麼了,晴?你不是在睡覺嗎?出來做什麼?」還連鞋都沒穿,雪白的足踝踩在落葉上。「我……醒來沒看到你……以為你……不見了……」小小的身子顫抖著,將他抱得死緊,止不住恐懼。沈瀚宇一陣心痛。

她以為他又像六年前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所以才會害怕得連鞋都沒穿,滿屋子尋找他?當初……她也是這樣在找他的嗎?他收緊了手勁,低啞地承諾:「別怕,晴,我如果要走,會讓你知道的。」「你上次也是這樣說……」她把臉埋進他胸前,悶悶地道。

說她回來第一個看到的人會是他,可是,他卻整整讓她找了六年。「這次不會,我發誓!」沈天晴仰頭,不確定地看著他。

沈瀚宇憐惜地撫了撫她的發。「餓不餓?要不要去吃點東西?」她想了想。「哥想吃什麼?」「我記得巷子口出去,轉角的地方有一家賣鴨肉面的,我們以前常去吃,好久沒去了,不曉得現在是不是還開著?」她點頭。「還開著。」

「那我們去吃。你進去穿鞋,我在這裡等你。」她猶豫了下,雙手遲遲不敢放開他,不確定這是不是又是他支開她的藉口。沈瀚宇看穿了她的想法,索性和她一同進屋,穿了鞋,再拎件薄外套給她穿上,關好門,回頭牽住她的手,步行而去。 吃過晚餐,一路散步回到家門前,她看著未及一個人高的圍牆,忽然冒出一句:「以前出去,忘了帶鑰匙的話,哥都會先翻牆進去,然後再幫我開門。」

沈瀚宇斜瞥她一眼。「你忘了帶鑰匙?」她沒回答,沈瀚宇挽起袖子,一提氣,靠臂力躍上牆頭,俐落地翻過牆的另一面,再由裡頭開了鐵門讓她進來。他站在庭院,正思考著哪一面窗沒鎖上,可以讓他順利進到屋內,誰知她從容地掏出鑰匙,打開門鎖……他傻眼。這傢伙……

洗過澡,他要她去睡,他來守靈,但是沒多久,他又看見她穿著睡衣走出來。「哥,我沒有辦法睡。」總是擔心,一閉上眼他就會離去,一堆奇奇怪怪的夢困擾著她,她怕極了夢中不斷哭喊,哥哥卻頭也沒回,決然而去的畫面……沈瀚宇靠坐在牆邊,想了想,說道:「進去拿條薄被,到哥這裡來,我抱著你睡。」

「好。」她很快地拿了被子,蜷坐在他身邊,沈瀚宇幫她蓋好被子,摟著她輕輕拍撫。「睡吧,有哥在,你什麼都不要擔心。」雖然冰冷的地板不比床舒服,但是因為身邊有他,他溫暖的體溫讓她安心,四周靜悄悄的,她湧上淺淺的睡意…… 「晴,你睡著了嗎?」過沒多久,他出聲喊她。「還沒。」她低應。「那你聽我說,我不能在這裡待太久……」感覺到她身體迅速僵硬,他掌心安撫地挲揉她背脊。「處理好媽的後事,你和我一起去台北。」沈天晴抬起頭,錯愕地盯住他。「你--你說什麼?」他要她跟他走?她有沒有聽錯?

「你現在只剩我這個親人了,我當然要照顧你。」「可是--」她驚疑不定,垂眸怯怯地說:「你現在已經扛得起我這個負擔了嗎?」沈瀚宇一楞,旋即心痛得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她一直把他說過的話記在心上,將自己視作一個累贅、一個負擔!他真想一刀捅死自己!「晴不是負擔!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可是,這樣哥會很累……」雖然她很想和哥在一起,想到心很痛很痛,可是哥負荷得起嗎? 她幹麼要理會他累不累?這本來就是他應該做的啊!

「我現在一個人住,不會像以前那麼不方便了,而且也當了實習醫生,雖然收入並不高,但是要維持生活並不困難,你什麼都不用煩惱,只要過來跟我一起住就行了,其他我會安排好。」「真的……可以這樣嗎?」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還以為,要再等更久……「嗯。只是要委屈你,沒辦法過得很好,不過再過一年,等我拿到醫師執照,清況應該會好轉。」「沒關係。」只要和哥哥在一起,她什麼都不怕。她安心地窩回他懷中,沈瀚宇拉高被子,密密裹覆住他倆,下巴抵靠著她額頭。「晴,你會恨我嗎?」「恨你?為什麼?」她將臉貼在他頸側,安適得想睡。

「我知道,媽媽對你並不好,可是,我卻在那時拋棄了你,沒能及時保護你……」 「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哥哥也很為難,如果有辦法,你不會不管我,從小,哥哥就很聰明,每次做錯事的人都是我,所以我相信哥哥作的每個決定,一定都是對的。」對的?天知道!她對他一向都深具信心,不曾懷疑過,但事實上,她錯得好離譜!如果她知道,在她說服著自己要懂事、要體諒哥哥時,他只是因為齷齪的思想,因為莫名其妙的顧忌而袖手旁觀,放任她受苦,恐怕,她就會恨死他了吧?

二之二 猜心

處理完母親的後事,沈瀚宇帶著妹妹一同北上,回到住處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你先去洗澡,等一下哥帶你去吃飯,順便添購日用品。」他拿出新的毛巾、牙刷,指了指角落。「浴室在那裡,有問題再叫我。」她才剛轉身進浴室,電話就響起來。「沈瀚宇,你終於在家了!這幾天你死到哪裡去了?都不接電話!」才剛接起電話,另一頭齊光彥的聲音就狠狠轟來。他將話筒拿離一臂之遙,以免耳朵被震聾。「喂?喂?沈瀚宇,你還活著嗎?」「謝謝你的烏鴉嘴!」他沒好氣地。「家裡有點事,我回屏東一趟,你找我幹麼?」「這就要問你了,去哪裡也不交代一聲,人家心蘋找不到你,都快擔心死了,跑來問我,要我打聽一下。」沈瀚宇盯著地板,低噥:「我和她又沒什麼,幹麼要向她交代?」「沈瀚宇!你說這是人話嗎?心蘋對你多好,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到。」「我沒要她對我好。」

「你--」齊光彥用力吸了好幾口氣。「人家心蘋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要氣質有氣質,最難得的是,她這幾年始終對你死心塌地,只要是男人都該感動地叩首謝恩,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的?」「我沒有不滿,只是……」他歎了口氣。「你不瞭解的。」算了!懶得和他多說。齊光彥改口問:「心蘋今天生日,約了阿華、阿泰、晉祥、佩如、思瑩、宛萱他們去錢櫃幫她慶生,要不要一起來?」「不了,反正你們人多,不差我一個。」「人多不是重點,你才是她最想看到的那一個。」沈瀚宇又無言了……「一句話,到底來不來?」那態度擺明了他敢說不,會有人親自去他家強押他出門。「真的不行,我妹在這裡,我不能丟下她。」

「噢,原來小美女來啦!」齊光彥的豬哥性立刻展露無遺。「那有什麼問題,就帶她一塊來嘛!我好久沒看到她了,一定比三年前更漂亮了吧?」「不行,晴不認識那些人,她會不自在。」他搖頭打了回票。「還有,我妹漂不漂亮與你無關,收起你的口水。」齊光彥喃喃咕噥了聲,還不死心地ㄌㄨˊ他。「真的不來嗎?」「我決定的事幾時打過折扣?」掛上電話,回頭發現沈天晴站在後頭。「怎麼了?還缺什麼嗎?」她搖頭。「哥,你有事就去,我沒關係的。」「沒有,你想太多了。」拿出吹風機,向她勾了勾手指頭。

「過來,哥幫你吹頭髮。」她慢吞吞地走上前,輕吐出一句:「我可以自己吹……」「好,那你自己來,我去洗澡,十分鐘後準時出門。」「哥……」他在浴室前回頭,見她欲言又止。「怎麼了?」「我來這裡……會干擾到你原來的生活嗎?」沈瀚宇頓了頓,看穿她心靈深處的惶恐,面色一整,凝肅地告訴她:「晴,我希望你記住一點,在這個世上,你只剩我一個親人可以依靠,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是兄妹,是這個世上最親密的兩個人,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這個事實,我答應過爸,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會照顧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為止,你懂嗎?」「嗯。」她笑了,用力點頭。沈瀚宇及時將書房大致打理了一遍,翻出一床棉被要她將就一下,日後有空再重新佈置,拜齊光彥時常厚著臉皮過來打擾之賜,該有的都不缺。
十二點過後,沈瀚宇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翻了個身,盯著桌上的螢光鬧鐘。「哥--」輕細的叫喚響起。沈瀚宇坐起身。「怎麼還不睡,又認床了?」晴從小就是這樣,初到陌生環境會有不安全感。門推開一小縫,沈天晴抱著枕頭站在門邊。「哥,我可不可以過來跟你睡?」他不答,直接朝她伸出手,她吁了口氣,飛快上了床,雙手纏抱著他,躲進他懷中,安心地閉上眼。「你呀,都這麼大了,還改不掉這個毛病,那要是換了環境,你是不是就整晚不用睡了?」「有什麼關係?哥以前都會抱著我睡……」「問題是你現在長大了啊!」「再大都還是你的妹妹啊!」她理所當然地回應。他笑了。「是啊,再大都還是我的妹妹。」他們兄妹要一直相互扶持,不離不棄,這是他答應過爸爸的。沈瀚宇摟住她拍撫,呵護她入睡。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她又再一次回到他身邊了--沈天晴在心底滿足地喟歎。

就算只當兄妹也好,至少她看得到、碰觸得到他,不用每夜夢著他,卻總是無法靠近,夢醒之後只剩滿心的惶然恐懼……跌入夢鄉前,她無意識地喃喃問:「哥,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對不對?」「是啊,再也不分開了……」他歎息,凝視她漾開淺笑的憨甜睡顏,胸口泛著又酸又甜、近乎疼痛的幸福感覺……他會用全部的力量守護她,再也不會讓她受一丁點的苦,只不過,這輩子他將永遠只能以哥哥的身份守在她身邊。永遠。
沈瀚宇打了另一把鑰匙,大致告訴她住家附近的地形,安頓好後,交代她有事等他下班再說。她看得出來,哥上班之前很走不開,擔心她人生地不熟的……其實他是擔心過頭了,這幾年沒他在身邊,她長大很多,也懂事很多,哥哥忙工作上的事已經很辛苦了,她會讓他看見她的成長,不用他分神掛心。所以,她利用了他不在家的時間,不但洗衣、拖地、擦窗、整理屋子,還找到了市場的所在位置, 買了菜回家,準備幫他做一頓香噴噴的晚餐,慰勞他一天的辛勞。

中午的時候,他不放心她,忙中抽空打了電話回來問她午餐吃了沒?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還告訴她,晚點會回來帶她出去吃晚餐,要她先想好要吃什麼……她看著桌上熱騰騰的飯菜,心滿意足地微笑。雖然只是兩、三道再平凡不過的家常菜,一點也不吸引人,但是哥看到了,一定會很高興,因為那是她為他做的第一頓飯。聽到鑰匙轉動門孔的聲音,她跳了起來,開心地衝上前迎接。「哥,歡迎回家!」她揚起甜美的笑,迎接他的歸來。沈瀚宇接受了她熱情的擁抱歡迎儀式,笑道:「今天還好嗎?」「很好啊!我有洗衣服、擦桌子、拖地、整理客廳,還有幫你縫扣子哦!」她仰頭,扳著手指一一細數。「這麼了不起啊?」他一臉稀奇。「那我現在聞到的香味呢?」「那是我煮的晚餐,你去洗一下手就可以吃了。」!「難怪大老遠就肚子餓了,來吧,讓我看看你煮了些什麼。」沈瀚宇攬著她的肩走向廚房。「只是一些簡單的家常菜,沒什麼特別的,我們兩個人而已,隨便吃吃就好。」她添了飯遞給他。沈瀚宇望住她,眸光柔了。

只是再簡單不過的幾個動作、再平凡不過的幾道菜餚,卻讓他有說不出來的感動……因為有她,再一次讓他感到有家的感覺,以及被人等待的溫暖,胸口那顆死寂已久的心,再度活了起來,有了溫度。捧起飯碗正要開動,門鈴聲響了起來,他們對望一眼。「你先吃,我去看是誰。」他放下碗筷起身,門一開,齊光彥立刻跳出來。「聖誕老公公送禮來嘍!」沈瀚宇白他一眼。「神經病。」離聖誕節還早得咧!身後的劉心蘋揚了揚手中的外食盒,柔雅地解釋:「昨天聽光彥說你妹來了,我想說你平時都不怎麼注重三餐,總不能要天晴也陪你隨便吃吃了事,所以和光彥買了點東西過來。」「不用了,晴有煮。」他淡淡地說完,回頭繼續吃他的飯。劉心蘋困窘地僵在那裡,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辦,沈天晴聽到,趕緊出面化解尷尬,拿出幾個盤子說:「剛好給我們加菜,如果不介意的話,一起過來吃嘛!」「還是我們的小美人比較懂人情世故,不像某人……」齊光彥適時一頓,瞥向某一方,意思很明顯。沈瀚宇埋頭吃飯,完全充耳不聞。

一整個晚上,他幾乎只吃沈天晴做的菜,若不是沈天晴主動挾到他碗中的話,別的菜他恐怕連碰都不會碰。吃過飯後,沈天晴在廚房洗碗,齊光彥隨口問:「這一次,你打算讓她待多久?」「不知道。」「不知道?」劉心蘋不解。「就是沒有一定期限的意思。」沈瀚宇答得理所當然,順手翻動整齊疊放在旁邊的報紙。「真的假的?」上一回的記憶猶新,對於這兩個兄妹令人難以理解的感情表達方式,齊光彥可不抱任何希望。「她想走也沒地方去了。」沈瀚宇加注說明。「原來如此,難怪你會留她下來。」沈瀚宇皺眉。「我並不是迫不得已才收留她,你不要把晴講得像是累贅。」喲,現在可寶貝了?怎麼他們看到的不是這樣?齊光彥斜斜挑眉。「那上次是誰愛理不理,把她打包丟上火車的?」

「我……」正想再說什麼,目光瞥見報紙上的紅筆記號,他注意力轉移,瞪著求職欄的內容。劉心蘋好奇地湊上前去。「咦?天晴要找工作啊?何必麻煩去翻報紙,看她想找什麼樣的工作,我認識的人多,幫她安排不是問題。」嘿咩!不然我們事務所那裡也可以給她安插個位置,現在求職陷阱那麼多,晴丫頭一個漂漂亮亮的稚嫩娃娃,從來沒有在都市生存過,很容易被騙的,你當哥哥的人要多留意一點……」話還沒說完,沈瀚宇一把抽過報紙,直接往廚房走。「晴,這什麼?」 沈天晴奇怪地看了他揚起的東西一眼。「報紙啊!」「我是說裡頭的內容!你想找工作的事,為什麼沒先和我商量?」「需要嗎?我想說,如果我出去工作,可以減輕你的負擔……」這是理所當然的啊,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生氣。「誰要你減輕我的負擔?我說過,你只要安心住下來就好,其他我會處理,你為什麼不信任我?」

「天晴也是好意,你不要凶她,先冷靜下來--」見場面僵了,劉心蘋趕緊上前安撫他的情緒。「我沒有不信任你,我只是不要你太累,而且我成天在家裡也沒事做……」「誰說你沒事做?我已經計劃好了,你給我好好唸書,明年參加考試,繼續升學。」「我不要!你知道我從小就不愛讀書,讀那麼多書對我也沒用嘛!」

「你不愛讀書?真的是這樣嗎?沈天晴,你要騙誰都可以,就是別妄想騙我,你以為我會不知道,你其實是因為家裡環境的因素,想讓爸媽全心栽培我,所以從不在課業上費心?」「才不是這樣……」她張口辯解。「是不是我心裡有數!晴,你喊了我多少年的哥哥?這不是白喊的,我瞭解你,比你瞭解自己更多,你的聰明才智並不下於我,我都能讀到大學,你為什麼不行?就算你不愛讀書,那繪畫呢?你從小就愛塗鴉,我生氣時還可以畫圖逗我笑,這難道不是你渴望的嗎?聽哥的話,考上美術系,可以讓你畫得很盡興。」「我不要!那是你以為的,我又沒有答應,我那麼笨,一定考不上的,你不要白費心機了,我討厭讀書!」要真聽他的去唸書,那學費怎麼辦?雖然哥說得輕鬆,但是她不會無知到不曉得這是多沉重的負擔,她不要哥為了她累壞自己。「你要逼我說重話是不是?沈天晴,你知不知道有個只有高職畢業的妹妹很丟臉?你要是考不上,出去不要說我是你哥,很沒面子!」「瀚宇!」「沈瀚宇!!」兩道聲音同時阻止,這番話就真的傷人到很欠揍了。

沈天晴咬著唇,心裡難受,但是不敢哭出聲。哥哥說……嫌棄她……氣氛僵凝了三分鐘,兄妹倆互瞪著,沒有人妥協……這樣還是說服不了她嗎?
這固執的丫頭……沈瀚宇歎了口氣,投降了。他上前一步,摟她入懷,終於鬆口說出心裡的話。「對不起,哥不是故意要說那些可惡的話,傷到你,我道歉。我明白你是在替我著想,但是晴,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心情?因為沒能及時發現你的處境,讓你這六年過得很辛苦,我已經很氣自己了,所以我希望可以盡其所能地 讓你快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連在我身邊,都還讓你委屈,我會無法原諒自己,你懂嗎?如果你真的為我好,就聽我的,好不好?」「可是……」她猶豫了。答應,會讓哥好過一點嗎?她由他懷中仰眸審視他。「那不然我們各退一步,如果我考上了,在不影響課業的情況下,你讓我打工……」

他才剛張嘴,她立刻接續:「就算是學習人生經驗,這樣沒什麼不好。」劉心蘋把握時機打圓場。「好啦,瀚宇,我看就這樣說定了,大不了工作的事我來安排,我會幫你看好妹妹,一根寒毛都不少,這樣你總可以放心了吧?」沈瀚宇斂眉凝視她,沉聲道:「那你要保證,有問題一定要馬上告訴我,不可以隱瞞。」「我保證!」沈天晴伸出三根手指頭發誓。沈瀚宇握住她的手。「我相信你。」

「那好,既然要唸書,那課本的問題得再想想辦法。我記得我有個朋友,她妹妹去年剛考完,高中課本應該還沒丟,我去問看看能不能弄幾本來。」劉心蘋偏頭開始思索起來。「這樣會不會太麻煩劉姊?」「不會啦!」劉心蘋笑笑地揮手。「你是瀚宇的妹妹,我也就當是自己的妹妹,你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不要跟我客氣。」沈天晴抬眼看了下兄長,沈瀚宇清了清喉嚨,別開眼。「晴,你先去洗澡,其他的我們討論完會告訴你。」她點頭,乖巧地走出廚房。

劉心蘋隨後也要出去,他突然喊住她……「心蘋,謝謝你。」沒等她有所反應,他率先走在前頭,而身後突然被道謝的人楞得回不過神來。為他付出那麼深的感情、做了那麼多的事,他從沒向她道過一聲謝,而現在,她不過是幫了他妹一點小忙而已,他卻輕易開口表達謝意了?難道說……他的妹妹對他來說,比他自己更重要許多?齊光彥拍拍她的肩。「習慣就好。」天晴對沈瀚宇的影響力有多大,三年前他就見識過了。

沈天晴洗完澡,坐到沈瀚宇身邊,加入他們的討論,他看了她一眼。「去加件衣服,免得感冒。」「不會。」她懶得再動,直接靠向他,沈瀚宇單手摟住她提供溫暖,將剛擬好的進度表湊到她面前。「我想過了,你畢業有一段時間,要自己溫習會比較吃力,我工作忙,不能完全兼顧,小齊和心蘋答應義務家教,小齊雖然看起來人痞痞的,史地方面還挺強的,文科就去問心蘋,數理方面我會負責。」

沈天晴小心收好進度表。「謝謝你們。」「客氣什麼!我在想,既然你要長期定居,改天我帶你到處走走,順便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識,你哥有自己的事要忙,也不能什麼事都仰賴他,你還是要有自己的生活圈。」齊光彥搶著回答。

沈天晴仰首看向哥哥,徵求他的意見。沈瀚宇想了下,點頭。「多認識幾個朋友,開拓視野也好。」在人生地不熟的環境裡,除了他,沒有人可以跟她說話,日子難免寂寞,就讓齊光彥去處理這個問題好了。雖然這人的形象很禽獸,但基本上,人格操守他是信任的,否則也不會和他成為好友了。把晴交給他,他並不擔心什麼。「那些朋友,哥也認識嗎?」她好奇地問。「認識啦,都是一些大學同學居多,有的還和你哥交往過,到現在還對他舊情難忘咧!」「真的嗎?」她偏頭求證,沈瀚宇不自在地別開眼。「你聽他在胡扯!」「我胡扯?你才說話憑良心,佳儀沒和你交往過嗎?韻如又是你的第幾任女友?還有,上次見到宛萱,她說現在想起你心還會痛,和你愛過這一場,就很難再對別的男人動心……你要不要教教我,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換女朋友比誰都還快,而且每個和你交往過的女人,對你永遠只有懷念,沒有怨恨?」

沈瀚宇嗆咳了下。「你一定要在我妹面前說那些有的沒的嗎?」怪了,為什麼每次只要在天晴面前提他的風流情史,他就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表情說有多不自然就有多不自然……「行不正、坐不端還怕人說?天晴,我告訴你,我雖然看起來很能玩的樣子,其實骨子裡很純情的,哪像你哥,表面上是正人君子,私底下玩得比誰都狠,這叫人不可貌相!」如果眼光可以殺人,齊光彥已經陣亡了!擋不住這張嘴,他改弦易轍。「時間不早了,晴,你是不是該睡了?」「我要多聽一點哥哥的事,還不想睡。」「由那傢伙嘴裡出來的話通常沒什麼營養,不聽也罷!」 「那我聽劉姊說……」「晴!聽話。」沈天晴不情願地閉上嘴,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他。

「想去我房裡睡嗎?」他問。她點頭。「可不可以?」「睡內側,不然你會滾下床。」「謝謝哥!」等她消失在門後,沈瀚宇回頭,接觸到兩張錯愕的臉孔。「你們……不會睡在一起吧?」齊光彥結結巴巴,嚴重口吃。「我們從小就睡一起,我還幫她洗過澡、換過尿片。」「那是小時候啊,她現在都這麼大了……」劉心蘋欲言又止。沈瀚宇淡瞥他們一眼,淡淡地道:「再大都還是我妹妹,她剛到陌生環境,我陪她有什麼不對?」「可是……」兄妹感情再好也有個底限,他們這樣會不會……親密過頭了?齊光彥吞了吞口水。「那個……你們……真的是親兄妹嗎?」 看穿他滿腦子春色,沈瀚宇將報紙捲了卷,直接砸過去。劉心蘋沉然不語,若有所思地凝視他,並沒錯過他緊抿的嘴角間,那抹不輕易察覺的苦澀……

送走了客人,沈瀚宇進房巡視,看著她沉睡的容顏,替她拉好被子,走到窗邊點了根煙,徐徐吞吐。好久沒抽煙了,以前在課業及生活壓力最大的時候,都甚少碰觸,他不知道其他人為什麼抽煙,但是對他來說,抽煙能夠讓他感官麻木,腦子完全放空……「哥--」「煙味嗆醒你了嗎?」他趕緊拈熄黑暗中唯一的微弱火光,將窗戶開到最大,讓晚風吹散房內僅餘的煙味。她搖頭。「哥,你為什麼要抽煙?」「看身邊朋友抽煙,自然而然就會了,那只是一種抒解情緒的方式,你放心,我很少抽。」

「你現在情緒不好嗎?」「沒有,你快睡覺!」沈瀚宇丟掉煙蒂,拿了換洗衣物進浴室。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浴室裡的水聲停了,她另一邊的床位輕微下陷,沐浴過後的男性清香迴繞鼻翼。

一陣靜默過後,她輕輕開口:「哥真的……交過很多女朋友嗎?」他一僵,盯視她側身的背影,低應了聲:「嗯。」「為什麼?」「因為寂寞,因為想要人陪。」因為害怕……被世界遺棄的感覺。「那愛呢?哥愛過她們嗎?」愛?他被問住了。 「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那是不是愛,他只是需要有人能夠抱著他,以人類原始的體溫相互慰藉,趕走內心那一大片空得發慌的冷寂……換她不說話了。

沈瀚宇閉了閉眼,胸腔悶疼。「晴會不會覺得哥很爛?」別說她了,連他都唾棄自己濫情的行為!她突然轉過身,將他緊緊抱住。「我一直以為,被遺棄的人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哥哥也被遺棄了……」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沈瀚宇一愕,旋即心痛地緊抱住她。她懂……她竟然懂!遺棄她的這六年,他同時也遺棄了自己,將心放逐在無邊的寂寞與罪惡煎熬中,這是懲罰,他從來就不比她好過。

「心蘋姊……不一樣吧?」冷不防的一句話,問楞了他。他鬆手。「怎會這麼說?」 「我感覺得出來,哥對心蘋姊不是全然不在意的,那為什麼你可以和這麼多女生交往,對心蘋姊就不能隨心所欲?以哥的個性,愈是在乎的人事物,愈會往心裡藏,考量得太多,反而不敢輕易去爭取,我猜得對不對?」心,隱隱疼著。六年,能改變多少?是否哥哥早已不再是她的?他啞了聲,一句話都答不上來。良久、良久,她輕聲歎息--「哥,你心裡愛的到底是誰?」你心裡愛的到底是誰?幽幽淺淺的問句在黑暗中盪開,蕩進他震顫的心屝,反覆低回。

台長: 快樂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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