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午後的溫暖陽光逐漸轉變成孤寂的黃昏,我站在一處廢墟的中央,這裡是一所學校,曾經。那時,這裡,有我和妳,及崞–––我們三人在這裡,留下了一個像夢般的回憶–眨眼十數寒暑已過,在這些日子中,妳可曾有那麼一刻,對現實感到厭倦,而想起了我們已逝去的一切美好時光?
在很多年前,我和妳,那時還是學生,每天我們穿上校服,在上課鐘聲響起之前,回到在課室內屬於我們的位置。
那時我們是純真的,想反叛又不敢太放肆那種。我還清楚記得,那時的世界,明確地劃分為白晝和黑夜兩個不同的領域。黑夜是屬於我和妳的派對,脫下校服,我們在月下恢復夜的貴族身份。我們擁有自己的語言和另一套規則,籍由音樂、酒和大麻,我們看到表象世界下的一面,生與死的奧秘,以及慾望和痛苦–妳善於駕馭這些規則,所以常令我覺得妳像一個鍊金術士般神秘莫測。其中的代表之一,就是妳那神秘而糜麗的吸煙姿勢,妳讓我看到吸煙的最高境界–––一種藝術的表現,這使我深信在天堂上一定也有煙草。妳曾經告訴我,上帝就是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創造世界;上帝悠然地一吸一吐,然後用個好串的神情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妳又告訴我,夏娃之所以接受蛇的引誘,是因為她抵受不了亞當日日強迫她玩變態性遊戲。妳說其實那條蛇是伊甸園的家庭問題輔導小組成員之一,專責性暴力,夏娃就是牠跟進的個案,然後那條蛇就教她先食智慧果再叫她慫恿亞當齊齊食,結果成功令亞當背了一隻重重的黑鑊,上帝跟他反面,最後還令到全人類齊齊陪他受罪。「夏娃,一定是天蠍座。」妳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強調。
白天,另一個世界,當太陽恢復世界的統治權,我們就得在上課鐘聲響起之前,恢復學生的身份,穿上學校規定的校服,然後回到在課室內屬於我們的位置。日對我而言平靜而矇矓,屬於寧靜而優雅的崞。崞喜歡文學,會在樹下用優雅的聲韻徐徐唸著徐志摩的詩–崞會跟我說,你看過波特萊爾或李淑良的詩嗎?你這個墮落的靈魂!
《如殘葉濺血在我們腳上,生命便是死神唇邊的笑……》
崞在白天把我引領進文學的土地上。崞和妳,對我來說同樣重要,因為妳們分別是日和夜兩種美的化身。
就像日神阿波羅和酒神戴奧尼索斯–代表美和藝術的正反兩面。
妳和崞坐在我前面,妳和崞在課室內親密,總是像對孖公仔般,而且同時地喜歡了我。
我那時沒有想過這是什麼一回事、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也許因為我們那時相處得太自然了,在我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時間的齒輪已經轉動到它的位置。生命的一切總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又在不知不覺中消失逝去。
我和崞的初吻起於一次逃學。在上午的英文課中,我覺得無聊,便問坐在前面的崞要不要逃學,崞很爽快地答應了。在下課的間隔中,我帶著崞從操場穿過樹林逃離學校。然後,我們去了海邊,我領著崞穿過海邊的樹林小道,到達一個視野廣闊且無人知曉的寧靜地方。
我躺在大石上,崞坐在我旁邊,我看著海,問崞為什麼和我逃學,崞說,因為所以。我笑著沒再問什麼。我記得,後來不知怎樣,崞和我聊起了老子和道德經。崞說,老子可能是第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他主張無為而治,總是叫政府少管百姓的閒事。崞還說,老子也是第一個嬉皮士,他本來是高官,後來辭職不幹歸隱山田享受生活去也。他修心虛靜,喜歡靜靜地散步,並不喜歡說話,因為真理是在寧靜的內心達成的。所以道德經一開始便說:道可道,非常道。許多東西是無法用語言說出的,而真理亦無法用語言表達。
我問崞為什麼跟我提到這些?崞說,沒什麼,不知怎地現此時此刻,自然地想到罷了。你,跟老子有點像。什麼?我說,妳不是開玩笑吧。你不是不喜歡說話嗎?常見你在課堂上靜靜的,也不常和同學說話。感覺和別人很疏離,也有點高傲。哦,沈默不代表有深度吧?離群也不代表高傲吧?不,你是。崞很隨意但加強語氣說,離群的人通常是有極高能力和才華的人,因為他必須要獨自處理所有事情,所以他必須要擁有相等於一個團體內所有人的能力加起來的總和,才有離群的資格。古時的所謂隱士多為高人,即是如此。
是嗎,我說,我從沒有想過什麼離群、隱士高人的,只是……只能說我自自然然就是這樣,如果妳不說,壓根兒我就沒注意到這些事。
自自然然,很好。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你總是從不在意也不自持你具有的能力和才華,自自然然地,散發著一種內斂的氣質。
崞似乎在暗示什麼似的說了這些話。這時已近正午,我便跟崞說:出去吃午飯吧,吃完我們回學校吧。
崞說好。我便站起來,冷不防崞突然掂起腳,在我唇上吻下。
我大吃一驚,沒料到崞突然有此舉動。在藍得透明的天空下,整個世界好像在那一段時間完全停頓下來,只有海浪永不止息地在衝拍著岸邊的岩石。
當崞的唇離開我時,那一剎彷彿是現實和夢境的交互切入……我呆呆地看著崞,心裡想起她剛才的話:
這就是無法用語言說出的東西?
崞吻完我後沒再說什麼,只是說我們去吃午飯吧。我們吃完午飯,在回學校途中,崞突然說想吃雪糕,我買了給崞,她開心地吃著,好像是生平第一次吃雪糕那麼開心。不知為何,比起剛剛她吻我的時候,崞這時開心地吃著雪糕的模樣更深地烙印於我的心中,以致每當我想起崞時我都會先想起這一幕,成為我對她的深刻印象。
夜。那天晚上在的士高,妳整晚都沒有理我。妳和另外一班人玩,直至的士高將近關門,妳手裡拿著一整杯Long Island,來到我面前。
「你給我一口喝光,我就原諒你。」「原諒我什麼?」「和崞逃學去海邊玩的事。」我沈默,還在思考著妳話裡的意思時,妳卻催促著我:「猶豫什麼?你不喝的話–––你會後悔的。」妳用倔強而冷漠的神情看著我,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妳這個模樣,但是我知道妳一定不是在生氣。於是我緩緩地拿起酒杯,把飲管丟掉,把酒貼近唇邊,一口氣喝下。
烈酒的味道和冰的冷,刺激我的感覺。我停下時,杯裡還剩下少量的酒。
「你輸了。」這時的士高開始放最後一首歌,是一首慢歌。
舞池上只有一對男女還在跳慢舞,妳拉起我走到在舞池上,對我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妳站在我面前,因為的士高閃爍變幻的燈光,令我清楚地看到妳尤如極光般冷峻而美麗的臉。妳等待著我的動作,我把手伸向妳的腰把妳抱住,在如煙般輕巧的音樂節奏上,妳對我說:「逃學為什麼不找我?」「因為妳和崞不同。妳屬於夜嘛,還是留給夜吧。」音樂將近完結,妳拉高我的衣袖,在我左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左臂傳來劇痛,我的皮膚被妳狠狠地咬掉一口,我流血了,妳用嘴唇和舌頭舔著我的血,好像貓兒舔傷口般,然後把臉貼近我耳邊:「你下次再敢碰崞,別想我會這樣輕易放過你!」妳口裡這麼說,卻沒抗拒我的手把妳抱著。妳的說話像謎一般,我不知道妳是介意我和崞逃學不找妳?還是妳介意我找崞而不找妳?還是…妳知道了海邊發生的事…?
未及細想酒精卻開始發作。痛楚,醉和冷,加上黑暗中強烈閃爍的燈光,使空間變得迷幻疏離,周圍盡是一個個沒有面孔的人稀落地站著或坐著,閃爍的燈光突然掃過我腳邊,我看到地上有幾滴我的血,我突然想起了崞唸過的詩句:《如殘葉濺血在我們腳上,生命便是死神唇邊的笑……》生命真的只是這麼卑賤、虛無?死神算不算也是一個生命體?死亡又算不算只是一個停頓的現象?死亡會不會也有面臨死亡的一天?當死亡死亡一切幻滅再幻滅再消滅…之後會剩下什麼?不知是強烈的頭暈還是的士高中如寒冰般的冷氣,我感到既寒冷又輕浮,在我的周圍,黑暗無止盡地擴張,而我只感到自己像漫無止境地漂流在虛空無盡的宇宙中。剎那間我感到一陣戰慄,一種無以名之的孤獨和絕望,如利爪般撕裂著我。宇宙從空無化為萬有,再從萬有化為空無,一個絕對、純粹而永無止境的輪,沒有任何神聖和慈悲,沒有任何真實和幻象,只有虛無,只有虛無永恆不滅,凌駕於死亡之上,凌駕於生命之上,凌駕於時間之上,凌駕於上帝之上,虛無是虛無虛無無處不在虛無無處在,是虛無吞噬了死亡而最終亦殺死了神,虛無是什麼什麼是虛無?為何虛為何無為何有虛無為何虛無?這就是道?不可道不可名的最終力量?不可解釋亦無以名之,虛無才是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無始無終無虛無實的終極實在?………正當我迷失在虛無混沌中,一陣劇痛突然喚起了我,是我左臂上的傷口,是妳留下的血之烙印,喚回我的靈魂。
剎那間我突然感到妳的存在是唯一的真實。起碼對我而言,這就是意義的唯一《意義》,再沒其他。妳的體溫,妳的氣味,都在告訴我妳的存在,唯一的存在。妳冷冷的眼神,嘴角的煙味,都帶給我一種親切感,好像從遠古以前,我們就是這樣存在,曾是一對,甚或是同體地存在。在這個漆黑的空間中,我抱著妳,妳是這個空無一物的世界上我唯一可感到的真實。我想,當死亡亦死亡以後,如果記憶仍有留下,我仍然會記得這一個晚上,一切屬於妳的感覺。
第二天,我疲倦地回在課室中,在屬於我的位置上倒頭便睡。妳比我遲一點到,妳過來叫醒我:「笨蛋,起來吃早餐呀。」妳把買來的早餐放在我的桌上,三明治和熱紅茶。「早知道你這笨蛋定會累得連早餐也沒吃便回來。特地買了熱紅茶給你,免得你整個上午都沒精神上課。」我疲倦地吃著:「謝啦。」這刻妳的溫柔和昨晚的冷峻完全是兩回事,使我覺得昨晚的事好像夢一樣。「昨晚好玩嗎?」妳坐在桌子上一邊看著我吃早餐一邊問我︰「那杯我特別為你調教的Long Island有沒有使你想起了什麼奇怪的東西?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你不是昨天和崞談論道德經…?」我聽完後只得笑著,也不知該怎麼應對。
妳善於駕馭一切黑暗神秘的規則,所以常令我覺得妳像一個鍊金術士般神秘莫測。
溫柔的一吻和一個狠狠的咬,日和夜,兩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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