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得懂閩南語嗎?』不只一次我被人家這樣問。
『當然,因為哇係台灣郎。』我總是這麼回答。
『你爸爸還是你媽媽是台灣郎?』總有人會這樣繼續追問。
『我爸和我媽攏係台灣郎。』我只好不厭其煩地這樣解釋。
會造成這樣的結果,自己要負很大的責任:因為自己的台語說得實在破。
第一次去新加坡,迷路時興沖沖的落起台語,也就是當地人說的「福建話」問起路來。聽著聽著,往往只到一半就「迷失」了,完全跟不上對方的敘述。回來後跟老媽說:『他們的福建話和我們的台語還是很不一樣呢,我有聽沒有懂。』老媽嘆了口氣說:『是妳自己的台語說得不好,好不好?我去那裡時,可是聽得懂得很。他們說的福建話正統得不得了,在我聽來反而很道地。』
沒有人知道,台語,可曾是我的母語;也沒有人知道,我始終還記得自己是如何從不會說國語,到不太會說台語的過程。
小時候,家住台北縣,好幾排四層樓的公寓形成的小社區。社區裡除了住家之外、還有各式各樣的小商店、鐵工廠、電子工廠、瓦斯行、油漆行、西藥行和美容院等等。社區的外圍是一大片的田野,每天我踩著兩旁盡是稻田的柏油路去上學。樹下常常垂掛著死掉的貓咪,怪嚇人的,只因為人們相信:「死貓掛樹頭,死狗隨水流」。鄰居們有所謂的外省人,也有本省人。不需刻意區分,就是自然而然的形成兩路人馬。
年節時彼此忙著張羅不同的吃食;家裡拜拜後,老媽興沖沖的請對門鄰居難得來訪的親戚過來吃飯,對方望著滿桌的菜餚竟是舉箸唯艱,頻嘆:『這種菜怎麼吃?』;逢年過節時,鄰居的外省老阿伯一聽到萬里長城這首曲子,就開始猛掉眼淚,叨叨唸著要反攻大陸;隔壁的小男孩來家裡玩過後,回家大驚小怪的跟他媽媽說:『孫媽媽他們家在吃蟑螂!床上還放了兩包米!』
答案揭曉:蟑螂其實是蠶豆,而兩包米是塞了綠豆殼的枕頭。
很難想像吧,當年,兩個族群間的不了解,可以到這種境界。
而如果說我有那麼一點點語言天份,比起我老媽,實在遜色太多。
外公和外婆受的是日本教育,日常生活好以日語交談。老媽很得意的說,其實她老早就聽得懂大人們間的「秘密語言」的一大半,只是一直「暗蓋」在心沒張揚。她嫁給我老爸後,在沒人教的情況下,又無師自通的學會「聽」客家話。請注意:我只說聽而已。老媽有個怪癖,即便聽得懂,她就是不想開口講,不管是日語或客家話。
說到這,或許有人會以為我老爸是客家人。哎,這又是一項誤會,一項很難澄清的誤會。聽說我的舅舅們一直到現在,還不太相信他們的大姊嫁的不是客家人。並且一直帶著懷疑的眼光看待我老爸:他們的大姊夫,認定他是一個假冒河洛人的客家人。
原因無他,我老爸是一個從小在新竹山裡客家莊長大,客家話說得快比河洛語還溜,說起國語反而帶著濃濃客家腔調的河洛人。他的八個兄弟姊妹,除了他自己娶了我老媽,我的一個姑姑嫁了一個河洛人外,其餘娶嫁皆是客家人。所以我的堂兄弟姊妹們,全講客家話。我家三姊弟每次寒暑假回祖父母家玩,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外地人,嗯,連台語都說得不太輪轉的外地人。
我老媽厲害的就在於,沒受過什麼教育的她,國語比起同年齡的朋友們,可算輪轉。她說原因無它,就是想學而已。也是環境使然,我們當時住的那個社區,有太多的外省鄰居,初期的溝通不良所造成的各種不了解,沒有讓她畫地自限,反而興起了學好國語的決心。她每天大聲朗讀國語日報,在那個家裡還沒有電視機的年代裡,和外省鄰居們因語言隔閡的消失,很快的打成了一片。
但總還記得那麼幾件事:老媽和姑姑在那討論,倒底這個的國語要怎麼說,那個的國語又是什麼意思。比方說,台語裡說:「火車相閃身」,國語倒底怎麼說?為什麼台語說「風颱」,國語要說「颱風」?台語的「雞酒」,國語為什麼要成說「燒酒雞」?外省鄰居的阿伯唸不出蚵仔麵線的台語,總是唸成:「ㄜˊ ㄇㄧˇ ㄗㄨㄚˇ」。而我自己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拿了一個黃色的五毛錢銅板,追了一大段路才追上踩腳踏車賣包子饅頭的老阿伯,硬是說不出紅豆沙或三角形的國語,最後究竟有沒有買到那土黃色、三角形、裡面包紅豆沙的甜饅頭?
忘了,真的忘了,就像我逐漸忘了台語,我的母語怎麼說。
忘的快的同時,學的也快。上小學時,我已成了當時班上國語說得數一數二好的少數幾個人裡的一個。我甚至可以糾正那所稱得上鄉下的、因教室不夠,低年級一律只上半天課,好讓有些人上上午班,有些人上下午班的小學裡,年輕男老師的國語發音:『老師!是衛生紙,不是衛生主。』
當然,在那個年代裡,「國語推行委員會」的努力,亦功不可沒。五年級同學們應該都有這樣的共同記憶:在學校裡若不小心說起台語,可是會被告老師的。於是,下了課時,三五好友的共同秘密與小小的交心就是:『ㄟˋ,我們來偷偷講台語好不好?』下課在校園裡或者放學在路上,偶然遇到自家姊弟,本來好端端和同學在說國語的,不知怎的,就是會自然而然轉成台語。
然後,突然有一天,我們發現,即便在自家裡,姊弟們間,開始以國語交談;然後,逐漸地,父母跟我們說台語,我們開始以國語回答;最後,我們終於發現,我們講起台語,開始結結巴巴。
開始有人問妳:妳是台灣人還是外省人?
甚至於:妳會說台語嗎?
6 July 2002
後記:
或許細心的朋友已經注意到?我的文字裡,其實常常出現帶有台語思考模式的語句。我自己很清楚,但不想改掉。我喜歡這樣,就如同我喜歡告訴人家:「我是台灣人。」無關乎族群認同,只是喜歡。如果我是外省人,我也會喜歡告訴人家:「我是外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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