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土木裝潢工人,像紅塵中千千萬萬個凡人一樣,他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每天過著應過的生活,做著自己的本份事;既不貪求非份之財,也不做非份之妄想,平平凡凡過日子。浮雲流水,光陰匆匆,他也已經四十九歲了,因緣不具足,他仍是單身一人。
「唉!怎麼辦?有誰會想要嫁給我呢?算了算了,我乾脆出家去,出家好了!」他這麼想著,打算著。但是,他那七十歲的母親,堅決反對,要他五十歲一定要結婚。
高堂老母的壓力,其餘親人的催促,他不得不為自己的終身大事打算。對他而言,「出家」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在朋友的介紹下,他認識了比他小十歲的太太,兩人相親之後便結婚了,婚後未育有子女。
沒想到,一年之後,他的太太中風住院,出院後下半身行動不便,於是,他開始照顧他太太。
他開始照顧太太,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他就這樣照顧著太太。
他就這樣照顧著太太,翻身、餵食、拍背、沐浴、復健、處理排泄物,揹著太太,從臥房到客廳,從客廳到浴室;揹著太太,從浴室到客廳,從客廳到臥房。
妻子的病痛,生活的煎熬,心理的壓力,教他如何承受呢?他在一次上工的路途中,無法專心,出了車禍。在他照顧妻子十年後,自己也因車禍受傷需要照顧──慈濟來了。
他車禍傷到腦部,左半身行動不便,僅可用的右手,也常抖得不聽始喚,委員剛接到此個案時,三個委員去他家訪視,他用抖動的右手拿椅子丟委員,丟中二個委員,另一個委員落慌而逃,鞋子掉了一隻在他家。
一個月後,委員再去,他又拿椅子丟委員;再一個月後,委員再去,他又丟椅子;再一個月後,委員再去,又被他趕出來;再一個月後,委員再去,又被罵出來;再一個月後……再一個月後……,再一個月後,委員再去。
你如果想和慈濟委員比耐心,那你有得比了。
他被感動了。
我和訪視組的三位師姑去看他,他一直感恩慈濟,我用在慈濟醫院學到的按摩術,為他太太按摩,他看著我,不說一句話,後來竟流下了兩行淚,我伸手為他拭去淚水,那一幕我永生難忘。
師姑柔聲問道:「最近生活還好嗎?」
原來他一直有心結,他想,如果當初不結婚就好了,早知道不要娶她,現在弄成這樣...
我想,人生哪有「早知道」呢?
師姑看他憤憤不平,心結不解,未能勘破人生多苦無常,世事一切皆因緣,於是說道:「我講一個個案給你聽。這個個案是我親自輔導的。」
「有一對夫妻,普通又平凡,育有一子,是男孩。在太太懷第二個孩子的時後,有了外遇,那個男子叫這位太太把孩子拿掉,跟他走,這位太太竟然答應了,把孩子拿掉,拋下丈夫和兒子,和那個男子跑了。沒想到,那男子半年就把她拋棄了,常常打她,又逼她賺錢,自己愛賭博、愛喝酒、愛別的女人,就是不愛她。這位被拋棄的太太,情況很悲慘,白天在路邊乞食,晚上在公園睡。
「他原來的丈夫知道後,十分不忍,把她帶回家,一家人又團圓了。過著像以前一樣的平凡日子。真沒想到,一年之後,太太又有外遇,而且還跟外遇的對象有了孩子,那個男子說,先把小孩生下來再結婚,太太信以為真,離開了丈夫,把小孩生下來。
「原來那個男子是騙她的,從頭到尾都在騙她,生下小孩的半年後,就把她拋棄了,連孩子也不要。她又流落街頭了,這次還帶了一個小孩。她丈夫經人告知,本想狠下心來,不再理她,但又於心不忍,就把母女接回家了。
「更沒想到的是,她後來得了子宮頸癌,丈夫照顧她,心力交悴,身心俱疲,她用盡了家中原本不多的積蓄,她丈夫又欠了一大筆醫藥費,拖了六年,她才往生。」
過了一會兒,師姑又道:「這就是業緣啊!除了受,還能怎樣呢?這是業緣啊。」
案主聽到這裡,再也忍受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得很傷心,彷彿一生的辛酸、屈辱、不平,在這一刻全都爆發出來。
他的心結,終究還是被師姑解開了。
今天天氣極好,他想帶太太出來曬曬太陽。因為太太平日坐輪椅,所以師姑問道:「要不要我們幫忙?」他說不用。
他走到太太坐的椅子前,背向太太,身體前屈,雙膝微彎,左手伸到背後,扶著她的左膝,右手抓起太太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肩上;一咬牙,雙膝站直,身體前傾,就這樣將太太揹起。
我在旁看得快要掉下淚來。
我們又陪了他們一會兒,師姑道:「我們要回去了,下次再來看你們。」
他用力點點頭。師姑又道:「多保重喔,祝福你們!再見再見!」
他伸出顫抖的右手,緊緊抓住師姑,好久好久講不出一句話,兩行眼淚流了下來,很激動的說道:「謝謝妳們,真的謝謝妳們,謝謝慈濟這麼好,我,我……」
師姑含淚答道:「快別這麼說了,我們來看你,也很歡喜呢!多保重,再見。」
在回程的車上,我閉上眼睛,默默想著今天在案家看到的一切、聽到的一切,默默想著我為案主拭淚的一幕;默默想著師姑為解他心結所講的悲慘個案,默默想著離去前的景象,心潮起落,情緒激動,久久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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