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一星期前老太太在晚餐桌上丟下一句「我要離婚!」後,整個家就陷入情況不明的愁雲慘霧中。倒不是說老太太突然由多年的隱形僕傭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凶悍女寨主。她還是靜默無聲的煮飯、洗衣、理家、照顧孫子。這正是讓一家大小忐忑不安的主因。太不自然了!「我要離婚!」這種被濫用了的時髦詞兒,無論如何也無法跟大家口中成天呼喚著的「孩子他媽」「媽」「奶奶」畫上等號啊!
老太太生養三兒三女;三個在美國的,早已各自成家立業,公務繁忙,少有機會回國探親。老四官拜陸軍少校,長年駐防外島;老五夫婦都是國中教員,么女未婚,在外商公司上班。當年有著前後大院子的日式房子,隨著老四、老五婚後都搬回來住;這邊加蓋一間房,那邊增蓋一層樓的。如今只剩後院方寸之地,供老太太種幾盆花、晾晾衣被什麼的。多年來,一家人享受著南北佳餚、穿著熨燙平整的衣物、慶幸著外出時從不用擔心囂張的偷盜之輩光顧。這個家,人人稱羨!現在,老太太兜頭丟下顆炸彈,誰也摸不準兒是顆定時炸彈呢?還是不定時炸彈?!
趁老太太還在廚房忙和著晚餐,大人們把孩子全趕進房裡,也好共商大謀。
半餉,才剛請准假趕回來的老四打破客廳的尷尬:「大家來?」
「明天下午一點到。」異口同聲的回答讓大夥有了更長的沉默。
老先生忍不住哼道:「小六多事!」,不願單獨承受老爸的埋怨,老么委屈道:「你們還不是直嚷著快打電話給大哥!根本都亂成一團了說。」
老五嘆口氣:「等著通通被大哥搥死吧!」
仗著長期受寵,老么不痛不癢的涼快道:「輪不到搥我,媽說的是要離婚不是要離家!」
這惹火了老先生:「丫頭放肆!我哪點對不起老太婆了?我---」
老四一擺手:「爸!媽是在大家都在的餐桌上蹦出這話的,沒一個人逃得了責任;有誰問過媽,是怎麼回事嗎?」
「我問過,」老么皺眉:「被我逼急了,她細聲細氣、清清楚楚的只回我一句:『 我要老大!』,我這才急著給大哥電話的!」
「妳怎麼說的?大哥又說了些什麼?」老四追問。
老么臉紅起來:「心慌意亂的,沒見過媽那樣子,嚇得我話都結巴了,也不知大哥聽懂幾分,反正,等我哭完,撂下一句『我這就去安排回去,班機時間決定了,我會 E-mail給妳。』就這樣!」
「唉!」老四重重嘆口氣:「被大哥打死也是我們活該,他成天念著的就是媽!」
「他們是革命情感,以前小時候都他在幫媽忙,生小六也是他和二姐幫做的月子! 」老五也嘆!
「我覺得爸的責任最大!」老么趕緊說。
「丫頭妳---」
「別吵了!」老四環視大家:「總之,大哥這次回來,不管他說什麼、決定什麼,全聽他的,他說了就算!」
大家點頭。老先生有點猶豫:「萬一他說離婚---」
老四語重心長苦笑道:「那就離!這個家,大概只有大哥跟媽是一國的吧!」站起來示意妻子跟他回房;留下大家愁眉苦臉,各懷心事!
為了大哥要回來,換班的、請假的,大人全聚齊了。
瞥了一眼坐在沙發上抽煙的老爸,老四指揮若定:「小六妳在家陪媽,得空去廚房看看嫂嫂們要不要幫忙,爸,小傢伙午睡醒了您幫著點兒,」頓了頓,語氣一緩:「媽從早上就躲在屋裡,發脾氣也沒用的,您就忍著些好不好?」
老先生深深吸口菸由鼻孔哼了聲算回答。
「那我跟小五去機場---」
「大家都擠在這幹啥?大門也不關!」
一屋子人腦袋全轉向門口:「大哥---」
誰也來不及多說一個字,只見一團人影帶著聲淒厲的呼喊,劃開擋在老大面前的數人直撲過來:「老大啊-啊-啊-啊---」。
兒子紅了眼圈,擁緊一年比一年縮水的老媽。只因這聲打胸腔深處發出? 獐R喊;夾帶著如許多的水氣與委屈,把凝重的空氣撞開又碰攏,一片片、一層層,壓得大傢伙喘不過氣,一個個失了魂似的跟著紅起眼圈兒。
老大嚥下哽咽抬起眼,視線穿過弟弟們落到一旁孤獨老人:「爸!我回來了!運氣好,有人退票,提早一班!」
微微撐起垮落的雙肩,老人揚臉茫然應了聲「嗯」。跟著又垮下肩。
「我先跟媽聊聊,待會兒來陪你。」
「嗯!」
再深深注視老父一眼,老大擁著哭聲未曾稍減的母親進入她的小房間,順手關上毫無隔音效果的木門,扶著母親落坐床沿,兒子跪蹲膝前輕握住青筋糾結、多皺粗糙的雙 手,安撫的輕聲道:「媽!有氣,妳就全發出來吧!我做主呢,都得聽我三分哪!」
這話,引來更大的哭聲、怨屈:「我,我,嗚嗚--嗚-」
「我知道,我知道!說吧!罵吧!」
「我-我-」激烈的痛哭使句子怎麼也無法成形。「我-我不-不-知道-道啊--我活著-活著-啊-啊-啊--」
「媽!罵出來!」
「我要離婚!我要搬-搬出去!我-我」哭聲稍歇,清清鼻子,看著貼心的兒子,哽咽又起:「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門外--三個弟妹貼在門上細聽。
「你爸爸,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我累得頭痛,他就坐在茶壺旁,把我從廚房叫出來給他把涼茶給換了;我忙,慢了點,他就罵!老四愛吃水晶肘子,他放假回來我趕著燒一個,他也罵,說我居心叵測想害死他。嗚-嗚-我想去花市,好想去,他說花有啥好看!我是成心想把大家餓死!我討厭菸味兒,他連到一旁抽都不肯!我--」狠狠擤了鼻子,積壓的怨氣一發不可收拾,一輩子只有影子沒聲音,在最懂她的兒子面前,她,豁出去了:「我想休息,他們把孩子丟給我自己去看電影、吃小館。我想看歌仔戲, 說是沒水準。看夜間影集,說吵到大家睡眠。肉做多了,會損害健康,不行!水果切少了,不行!雨季,衣服來不及乾,不行!老大,我---」
坐到母親身旁,幫她拭去止不住的淚水,天曉得!他自己都想哭,擁住母親細瘦的肩膀,兒子輕搖著她:「好!我們搬出去!」
「你爸爸--」
「放心,媽!一切有我呢!妳休息會兒,我跟爸聊聊去!」
「老大-」
「沒事的!相信我!」
老太太疑懼的盯著他,不肯鬆手。兒子與母親對望半餉,終於,輕笑一聲:「好吧,咱們娘兒倆先出去逛逛如何?幾年沒回來,附近又變了好多。妳想搬出去,是不是對附近的房子已經有個底了?」
老太太眼一亮:「嗯!」
「那走吧!」推開門,瞄了眼尷尬閃到一邊的幾人,丟下一聲不知何意的「哼!」讓大家七上八下的,各自按著自身的罪行去解讀。
顯然老太太的哭訴,老伴兒也聽見了;原先垮塌的雙肩更形垂落,捏著煙的指頭微顫著,快燒到手了也不見他抽一口。老大暗嘆,收回母親肩上的手:「媽!妳先去洗把臉。」見母親走開,他兩步到老先生跟前蹲下,拿掉菸在煙灰缸按熄,再握住老父手:「爸!沒事,沒事!」
老人抬起幾欲奪眶而出的淚? 揹背道:「我-我-」
輕拍老父的手:「沒事了!我全知道!放心,我會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的,我們讓著她些,嗯?」
見父親點頭,老大直起身子;一見母親忍不住微笑道:「真好看!我們的老媽啊!是旗袍的最佳代言人喔!」
帶些慌亂無措,瞄了老伴一眼,老太太臉紅起來:「老大你---」
「哈!哈!哈!」開心的兒子擁過穿了件滿是樟腦味兒素雅旗袍的母親,揚聲道:「爸!這位大美人兒,咱先借借約會囉!」
搞不清這是啥狀況,也不知該有何反應,更不知要不要說些什麼。大夥面面相覷,囁囁嚅嚅的各自縮回安全小窩,等待下回合。
戰戰兢兢的過了兩天,家庭會議總算宣佈開始。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橫豎是死定了,大夥百般滋味的竟是鬆了口氣的釋然!
「這兩天如履薄冰的日子很難過吧!」老大一派輕鬆,玩味的環視大夥。
「我還噤若寒蟬呢---」老么嘟囔。
「可咱們老媽如履薄冰、噤若寒蟬的? 擗l卻過了快半世紀!」刻意一頓,視線緩緩一一掃過;愧疚、自責、難過、難以置信,種種表情現在各人臉上。帶些歉然的瞄一眼依舊垮肩垂目的老父,老大宣佈:「我讓媽搬出去!」
客廳靜得只剩冷氣機輕微的運轉 ? n。老大視線定在老父灰白的臉上快速道:「不離婚!」接住老父猛然抬頭拋過來的疑問;老大重複:「對!不離婚!犯不著嘛!媽要的只是一點自由和自我,這,搬出去就能解決了!」
小六惶惶然問出大家心底的話:「媽不要我們了?」
「我沒---」
老大輕按母親肩,搖搖頭:「可別這節骨眼兒軟了心,說好由我來的不是?」見母親輕嘆一聲不語,他續道:「媽累了!不只你們;我也有錯!我們錯待她的,再也賠不了,可鼠嶊漱擗l我們倒可讓她好過些。老四、小五!」
「大哥?」兩對夫婦同時應聲。
「別說我們在美國讀書、工作、家務完全自立救濟,就算台灣,夫妻倆同時上班的應該也不在少數,你們有三個人加上大小姐小六,這麼多人弄個三餐和家務會有多難? 媽!妳別插嘴,」鬆開直扯他褲子的那隻手:「你們四個明天把商量結果告訴我!小五!這些年來我和兩個姊姊寄回的錢呢?」
「我讓雨青管著,我們沒動過--」
「我不是查帳,每個月都給媽多少?」
夫妻倆臉一陣青一陣白,老五鼓起勇氣囁囁嚅嚅:「媽沒--說--要錢--」。
老大歎口氣,預料中的事,依然傷人:「也就是說媽是咱們家唯一的無產階級、一級貧戶,媽,你別扯我。六個成年兒女,我們~」
老么紅起眼圈:「別說了,大哥!我以後每個月會給媽一萬零用。」
老大立即打斷驟然爆發的七嘴八舌:「我和媽看中一間套房,雨青保管的那些錢不夠的,我們六個分攤,媽每個月零用三萬~別老扯我呀,媽~一家五千,另外,」聲音柔和了些:「爸!」老人的臉,在這一小時平添了更多皺紋,茫然失魂的看向兒子。
老大柔聲道:「爸!愛情這玩意兒說來肉麻,做來傻氣;兵荒馬亂關頭,外公把掌中明珠託給陌生人的你,只? 牁礂L的你能把他們的寶貝帶上船。你在外島時,媽由連燒水都不會的大小姐變成了家事萬能,不但養得我們六個高壯健康,還各個大學畢業,我們欠她買不回的青春,你欠他一個追求!」
「我什麼?」老人瞠大了眼,由失魂落魄中找回精神。
「一個追求!」兒子微笑:「無處買青春的遺憾,可藉您的追求挽回些許~我說媽呀!拜託讓我說話行嗎?~爸!眼前的可是個大美人哪!」不理弟妹們的竊笑和老媽邊嘀咕邊扯他,想了兩個晚上,他可是得意透了這點子:「媽搬出去有啥關係,依我看,更好!電話很方便的。不會吧!爸,你該不會要我教你怎麼追女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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