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媽媽
阿宏其實還有個外婆,外婆十七歲未婚懷孕生了阿宏的媽媽怡潔,就將怡潔遺棄在阿祖家。阿祖把怡潔養到國中畢業,外孫女也是十七歲就懷了阿宏,當了年輕媽媽,又把阿宏丟給阿祖。
阿祖提起當年,心疼而無奈:「這個孫實在有夠乖,國中未畢業就說不愛讀冊,要去做工幫忙賺錢,」阿祖給我們看土石流蹂躪後這個家僅存的一張怡潔的照片,影中人蓄著短髮,未脫稚氣,眉目間依稀有阿宏的模樣。「哪知畢業後說要去電子公司,住去外面,就失蹤啊。報警一年多,去菁桐問太子爺,才知曉已經大肚子了。」阿祖嘆道。
怡潔今年農曆初四有來過電話,說自己人在高雄賺錢,「伊講被伊先生打,身分證給他尪扣住,真歹找工作。」似乎有個惡靈困住這個家的女性,阿宏的外婆也飽受家暴困擾,「伊母啊也一樣,給伊尪作三餐打,還是要跟他住基隆。」媽媽、外婆自顧不暇,如果沒有阿祖,阿宏現在可能是在孤兒院裡。
對「媽媽」這個角色的意涵,阿宏是從電視看來的。說也奇怪,家中僅存一幀媽媽國中時代的照片,阿宏一眼就能認出,那個短髮害羞的站立者是媽媽。讓阿祖嘖嘖稱奇。
但對於媽媽的渴望,也不是阿宏的語言能夠清楚表達的。在他和阿祖在今年唯一的一次長途旅行,到了北港媽祖廟進香,沒有人教他,阿宏咚的一下跪在朝天宮媽祖的寶座前,拜託媽祖娘娘:「保庇我媽媽緊轉來。」每日早晚,阿宏也會搶到神桌前點蠟燭、燒香,求媽媽回來。
阿宏想要媽媽,但阿宏卻又怕。
「有想媽媽嘸?」鄰人經常這樣逗阿宏。
「有啊。」
「你媽媽若回來,給你帶走好不好?」
「不愛啦,我要跟阿祖住啦。」阿宏總是這樣說,阿祖是他世界裡的支柱,直覺的害怕離開阿祖,自己的世界就會分崩離析。
‧ 媽媽這個詞,有時候也讓阿宏痛苦
和阿祖上瑞芳菜市場時,有些多事的人喜歡撥弄他:「阿宏,你媽媽來了!」市場小販隨便指著年輕婦人說。阿宏會閃過一抹窘迫的眼神,扣起拳頭警告的說:「你講啥?我給你打得當狗爬喔!」他知道,那不是他媽媽,他現在沒有媽媽。
阿宏小而獨立,阿祖雖然私底下會向人誇獎他,卻從不當面稱讚他。狠狠罵阿宏,是阿祖教養他的一種方式:「你垃圾人」、「垃圾宏啦」……
但阿宏最害怕的是聽到阿祖說:「再壞就給你送去給社會局」,這句話,常讓阿宏大哭,哀哀的要阿祖原諒。「把阿宏送到社會局」,這是阿祖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最近,她身體常感不適,提起的次數就更加多。她老了,她覺得自己等不到阿宏長大。
萬一,她走了,阿宏怎麼辦?她的親生父母肯養他嗎?
阿宏第一次開口講話是在兩歲大的時候,只不過,那個字不是媽媽也不是爸爸。
六歲的阿宏,戶口名簿上登記的名字叫陳俊宏,從父姓。但是,遇到外人,他往往自我介紹他姓周,「我叫阿宏,姓周,目瞅的『瞅』。」在這瞬間,阿祖臉上就會泛起微笑,這是阿祖的姓。
學習對象是阿祖,以及酗酒的舅公,阿宏從小沒有講過「車車」、「狗狗」之類的童言疊句,倒是說了數不清的「幹」。
他不曉得什麼是米老鼠、天線寶寶或數碼寶貝,但懂得什麼是「飯匙狅(眼鏡蛇台語)」。
他常翹著一隻腳,雙手抱著胸,像個縮小號的江湖大哥,斜睨著你。但他也會用大人的言語,熱誠的慰留客人:「擱留下來呷茶啦!」
被丟到侯硐時,沒人想到阿宏的戶籍將會是個大問題。由於戶籍還在萬華生父家,既不能入學,也無法申辦各項貧戶補助。別的六歲小孩已經上了兩年幼稚園,阿宏還在野地裡跑來跑去。
一年前,阿祖請二舅公阿松陪同到萬華找其生父。不料,歡迎他們的是一陣咆哮,以及拋擲至腳邊的戶口名簿。阿松因為氣不過,抄起傢伙跟阿宏的父親幹了一架,被拘留在萬華警局看守十七天。阿祖唯一的求助管道轉向里長,這本被扔出的戶口名簿,就鎖在里長家的鐵櫃,跟其他的文件一樣塵封起來。
我們試著打了通電話到戶政事務所詢問,出人意表的,變通的方式十分便民,去了一趟侯硐分局,上瑞芳鎮戶政事務所兩趟,就解決了。阿祖不住的道謝。
侯硐校長林再源,也壓根兒不相信學區內還有沒法上學的學生。林再源熱切的想見這對祖孫,託我們帶這對祖孫到學校。
「你叫什麼名字?」林再源半蹲著身子用國語微微笑說。
阿宏細細的眼睛透出遲疑與疑惑。
「你叫啥米名?」林再源用閩南語再問一次。
「我叫阿宏,姓周,目瞅的『瞅』。」阿宏躁動的肢體動個不停。
「你有六歲?怎麼這麼矮?你都不喝牛奶喔!這樣營養不良喔!」校長用國語耐心? 獄﹛C
「我叫阿宏啦」,聽不懂校長說什麼,阿宏答非所問複述一次。旋即掙脫大人的臂膀,飛速衝到孩子堆裡玩將起來。
看著阿宏比一般孩子矮小的身軀,林再源搖搖頭說:「這個孩子學習經驗是零。他就像原始的人,未雕琢過。如果不教好,以後也是社會問題。」
‧ 阿宏上學
二月十一日,全台灣中小學開學後三天。阿宏清晨不到五點就吵著下床。
「哭夭啊!天還沒光,讀啥米冊?」吃了阿祖一頓揍,阿宏不情願的睜眼躺在床上,含著泡眼淚矇矓地睏著。七點不到,又一骨碌翻起身。藉著清晨的微弱光線,拉出鎮上乾姐送的新衣服,胡亂往頭上套,抄起書包,就要往外衝。
八點一到,終於準備出發,那天的阿宏異常穩重,一雙眸子透著興奮,默默在乾癟的書包中放進僅有的一支鉛筆。出發前,阿宏突然衝向流浪狗咪咪,抱著牠又跳又親,尖聲跳叫:「我要去讀冊啊!我要去讀冊啊!」
從二月到五月,三個月之間,我們持續觀察阿宏的變化,深刻感覺到上學只是阿宏另一段人生的起點,還有更多挑戰等在面前,這是他經歷人生第一次社會化衝擊。
幼稚園的吳老師說,阿宏不懂得上課要聽講、下課才能玩耍的規矩。他和小朋友起衝突時,手腳並用聲勢不甘示弱,再奉送一長串溜轉的三字經。他看到同學帶到學校的小玩意,會順手帶回家。一犯再犯,小朋友都不理他了。不過,最讓老師頭痛的還是阿宏「巨大的熱情」。阿宏很喜歡抱老師,有時還會碰觸一些「禁忌之處」,她們向校長報告,擔心這是性侵害。教導主任丁國芝要老師們寬心,她認為這是因為阿宏從小缺乏親人肢體接觸、缺乏安全感的結果,慢慢導正就能調整。
但阿宏是喜歡上學的。回到家,沒人教他,他就自己一個人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用拳頭握著筆,抿著嘴用力的寫作業。阿祖可以參加里長辦的免費旅遊,問阿宏要不要去,他一口拒絕了,因為他想去上學。阿祖回來之後,他還老氣橫秋的問她:「沒我和妳去,啊妳(玩耍)了有爽嘸?」
校長經常在上課時間,佇足窗外觀察阿宏。他看阿宏上課的反應,不是上等也是中上的資質。「以後不是大好,就是大尾流氓。我跟老師說,如果能教好阿宏,就是功德一件。」
‧ 再見咪咪
阿宏上學學得很快,一切似乎都跟著天氣的轉好,讓人放下心來。然而,五月初的一個星期天,我們再度造訪阿宏家,卻赫然發覺,咪咪不見了。
從阿祖和舅公的敘述才知,咪咪是在母親節前一個星期天的黃昏,被眾人亂刀砍死!
那天清晨,阿宏照例又在院子裡,以他獨有滿u狂暴式」玩法,和他唯一的玩伴咪咪廝混。孰不知被激怒的咪咪突然兇性大發,右腳攫住阿宏左肩,一嘴撲上阿宏的左臉狂亂撕咬,直到阿宏一臉鮮血淋漓的衝入門內。鑄下大錯的咪咪落荒而逃,眾人才大驚失色緊急攔車至瑞芳打針、縫補。
天色近黃昏時,咪咪才自外頭蹓轉回來,就在院子的含笑樹下,被一股氣還在胸中燒的三舅公阿林擒住。先是由舅公的酒友砍了一刀,舅公們接連上場砍狗,咪咪低鳴血肉模糊已氣若遊絲之際,二舅公阿松還將阿宏喊過去,讓過手中的菜刀,要阿宏補兩刀出出氣,右頰緊緊紮了縫三針的紗布的阿宏接過這把沾滿鮮血的菜刀,使力一揮……
「咪咪呢?」我們問道。
「我不知啊,」阿宏慢半拍反應著。
「你有打咪咪嘸?」
「嘸啊!」他眼神飄至他處。
「一定是你捉弄伊對嘸?」
「嘸啦,我跟伊玩的啦。」
「咪咪?ㄗㄓF,你會想咪咪嘸?」
「會啊!」
不知道阿宏在補上最後那兩刀時,心裡在想什麼,不過,阿宏可能不知道,他已經傷害牠了,他一直以為只是在跟牠玩……
咪咪的事件,讓我們深刻的擔心,阿宏才要展開的社會化歷程,在學校與家庭的兩造間,究竟會塑造成什麼樣子?這個跟阿祖命運緊緊相繫的孩子,是不是注定要得比一般的六歲小孩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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