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隻身返鄉。就這樣,一個人提著行李,在陌生的城市街道行走,前往熟悉的思念的,家的方向。台北車站人潮洶湧,多為成雙成群,有些則跟我一樣,用空寂的表情默然地茫望著,等待著。不知怎地,一彎滿足的弧線在我嘴角漾起。「就要回家了…」心中只有這麼一句話,胸膛卻滿滿的溫暖傾注。離家已有幾個月,一個人到了一處距家來回超過12小時車程的繁靡城市,嗅著不一樣的月光,想念。坐上火車,往我熟悉的鄉野駛去,窗外愈漸熟悉的星色對我揮揚著,景象頓時變成,我那稚嫩孩時,母親抱著我那噙滿淚水星燁般的雙眸。當時的淚水,是因為感動,抑或是某種悲愁?「都過去了嗎?」我低喃。瞬時轉換的窗景,一幕幕攫我回到了過往,那個充滿咆嘯的記憶。
一段模糊的記憶,是股極度冷冽無情的氛圍籠罩住我的母親。是吧?如果我換了個性別,一個女性也許就不必為了個稚小嬰孩受盡嘲諷、羞辱。辛苦懷胎十月,孩子出生不是天下最幸福滿足的事嗎?「也許一開始,這樣的性別就不被應允存在著。」我悲觀思忖。好多記憶裡,母親總是淚眼凝視著我,更者,斥罵我、責打我。或許這情緒是種反諸作用吧?她從我這裡取到了太多的負面所得;也或許因此她希望我好,希望我闖出一片天,更要用燦爛的前程證明她與我的生存價值。長大後,聽人提起,女性懷胎時所持的思慮、心情,往往會經遺傳而轉植入孩子的潛意識,當時我愕然。依據長輩們回顧我從小的性格舉止:畏縮、自閉、憂鬱…。我不禁蹙眉,絲毫不敢臆測母親懷我時,多麼痛苦的容顏面對。也許,就是從知道是個女胎開始。
火車上擠滿了人,除了沉睡,多為呆滯神情或是絮噪叨叨。為此,便很容易的察覺到差歧景像,我開始感覺到了前座的獨特暖度。那母親雙手環抱著女娃,溫柔地輕撫著臉頰,看著小故事書不忘轉向女娃,柔聲朗念著。不知怎地,那束溺愛眼神竟讓我感到陌生卻期盼。車窗在夜裡反射如鏡,我從窗對那不停偏頭偷盯著我的女娃一笑,而後一段時間的懵望。窗鏡上女娃的羞赧畫面,一絲絲逐步轉換成十幾年前,母親多次流產後,首度順利生下了弟弟的笑顏。在居處,耳邊充斥著賀喜、歡笑,我小小的頭顱仰望著當年擠滿不屑的長輩而今的朗笑,感到遲疑。父母在眾人擁簇慶賀中,滿足的笑望著懷中的嬰孩,卻似乎望見母親異樣眼神一掠蜷縮在角落的我,笑頓時僵在嘴角,彎眸中隱約閃過一絲悲悸……。
火車在停站後又繼續行駛著,那月台上來去的人群,步往現在、探訪未來地挾著自己的故事前進著。眾多個體擦肩的短暫緣分,卻也就這樣呼嘯即過。恍若異處支線一時行經的交叉點:交集,而後各自開展,交織不再。火車悶哼一聲馳入隧道,車廂裡的燈光映在窗上,襯著黯晦奔騁著。我看到了那晚母親抱起全身發黑的弟弟,發瘋似淒叫奔去的背影。我化為當初的五歲女孩怔望著迸然一響的鐵門,擊上。唯一的念頭,便是趕緊請姨丈到鄰近醫院一探。在親戚的撫慰趕到前的獨處,我安靜的抱著雙腿,在微弱燈光下獨立成為一圓,似乎在那短短的時間裡,神速體驗、長成、老練、沉穩也暗封。父母在隔天凌晨才返家,我望著他們相擁著仰天悲嚎,竟沒有掉淚。只不過在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失去了言語,失去了表情。我在老師敘說的童話故事中,始終無法置信所謂的幸福結局。憶往高三那年,我因為身體出現種種病症:膝蓋軟骨破裂開刀、複健、又胃潰瘍帶菌、腸胃炎,以至於加增重鬱症達到了巔峰,失去了抑止的能力而崩潰。那天,在學校宿舍裡撥了投幣式電話給她。「媽,我覺得好痛苦,我甚至覺得我不想活在這世上了。好累,好辛苦……。」我口氣顫抖挾帶著濃濃鼻音。她當場哭了出來,「不要這樣,妳一定要好好活著。十年前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妳怎麼忍心十年後讓我再失去一個女兒?妳不可以這樣自私,妳有什麼心事可以跟我說也可以跟別人說,不要都憋在心裡。妳就是這樣,什麼都往心裡吞,有時候也是要說出來啊!不然怎麼堪的著?」母女兩,在兩地同時抱著話筒痛哭著。我蹲在樓梯轉角的電話下,背對著往來人群,強忍啜泣聲,雙肩不時抽動著。
我在畫面裡漸漸長大,陰鶩的個性為了母親的蹙眉也隨著歷練而有了變化。我解除了塵封已久的閉印,開始柔軟、開始敞笑;也許,便才是開始所謂的正常,才是所謂的孝順。茫視窗外出神許久的雙眼,瞬間因為恢復了知覺而感到無比酸澀,這才發現漫長的火車旅程終告結束,於車廂中迴轉不斷、更迭不已的記憶,也終致回歸到原點的沉靜。起身,我再度提著行囊掏出票根步出月台,也交出了過往的瘡痛。溢著微笑,我盈滿淚水望著母親在遠方殷切招手。
『我早上去菜市場幫妳買了點水果,妳回去時要記得帶去吃啊!』『妳那裡錢還夠不夠花?要不要再給妳一些?』她總是那個在我回宿舍前,比我還緊張的人。「我帶一點點就好了啦!因為我常忘了吃,放到壞掉就太糟蹋了。你們自己多吃點吧。」「有啦,我這裡還有兩千多,夠我花的了,我也有我自己的工讀金可以花阿。」而我,總是那個在母親面前,故做堅強獨立的女兒。我望著母親擔憂的神情,一陣心疼。
返校前一晚,母親難得邀我同睡,母女倆並肩躺在床上,徹夜長談。原本笑述著過往種種,如同影片般描繪著、回望著,卻在一陣相視敞聲大笑之後,轉剎間,她用某種似曾相似的眼神凝望著我,不語、沉靜,而我只能驚詫相對。之後,她坐起身緩緩拉起我的手,眸眶早已淚光熾滾:「可憐的孩子,這輩子妳一路走來,辛苦妳了。都是媽媽不好……。」剎那間,久年強抑的種種思緒湧現,我再忍不住地潰堤大哭,上前緊擁,猛力搖頭:「不,這都不是妳的錯。妳不要都怪自己。」
剎那間我領悟:那似曾相似的眸神,便是當時火車前座的母親那束,我殷殷期盼的溫柔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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