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424
176把嗓子都叫啞了。隔著門欄我撫摸她的臉頰，希望能給她一些安慰。她明白我的用意，乖乖待了一會兒，卻又焦慮地踱步離開。她望著對面舍房的424正虛弱地攤在角落，無力與她應聲，只是微微呻吟舔著自己的孩子。
因為第一次生產加上胎位不正，424耗了整個下午才把小牛從狹窄的產道送出來。獸醫幾乎使用了所有的繩索以及鋼鐵儀器，還打了兩針催產素。不知道婦產科是否也有適用於人類嬰兒的同等技術。我本在一旁幫424加油打氣，獸醫要我幫他拉小牛另一隻腳。鋼鐵儀器毫無感情似地卡啦卡啦響，小牛擠出了半個屁股。醫生說：「快！快拉！」兩邊一用力忽地嘩啦拉小牛滑出來，熱呼呼腥膩的羊水淹漫過我的腳趾。「母子平安啦，很快就可以復原。」獸醫先生滿身都是消毒藥水味道，洗著雨鞋上的牛糞說。如果太慢拉出小牛，臍帶斷了小牛的頭還在媽媽體腔內不能呼吸，會窒息死掉。
健康的小牛很快就學會站立，開始尋找母親的乳房。但424癱軟在地上，小牛只能頂著鼻子叫，一定是餓壞了。但在牠找到母親乳房位置之前很快就會被迫分離，以免習慣仰著嘴吸奶，以後喝桶裝人工奶就麻煩了。
入夜424開始無助地悲鳴。176依然撕裂空氣般吼著。她們一聲聲的對話直到深夜，聽見的人都該無眠。
176是一隻很俊的乳牛。骨架比其他母牛都大，全身烏黑油亮的毛色透著健康的光澤，只有頭部一塊倒三角的白色印記連到鼻頭，像是每個古代部落都該有的智者的圖騰，引人注目。她確實絕頂聰明，懂得和人玩耍。我喜歡搓揉她的下巴，那裡像頂級抱枕柔軟舒適。176有時會親暱地讓我撫摸，再耍脾氣似的把我甩開，自顧自吃草。我故意不理她，拿大麥草給424玩拔河的遊戲，176不甘冷落又過來湊熱鬧。但她根本學不會拔河。
424總是跟著176。424長得極其可愛，幾乎就是小學生班上成績很好字很漂亮每天第二節下課都會收到隔壁班男生情書那種人見人愛小女生的程度的可愛。很適合出現在菲仕蘭之類奶粉廣告的草原上喝乾淨的水。她的鼻頭總是嫩紅的像感冒流鼻涕。不過牛的鼻子濕濕是健康正常的，跟狗一樣，牠們身體不舒服才會變乾鼻子。人類如果流鼻涕才是正常要帶很多衛生紙想必是個麻煩。還好她們並沒有擤鼻涕的問題，因為她們總是輕而易舉地不斷把舌頭戳進鼻孔，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羨慕她們。也因此我時常用麥草逗弄424的鼻子，424會伸出舌頭把草捲進嘴裡咬住和我拉扯。她通常很害羞，不喜歡別人摸她，卻很喜歡拔河的遊戲而不是想吃草，有意控制力道不拉斷麥草，要不然拔河這種事誰敢跟牛比呢。176則一定像呆子一樣蠻力地把草從我手裡扯掉還一臉得意地嚼起來。
176和424總是形影不離，像一對小情侶。而且兩隻牛個性天差地遠。幾次幫牛打預防針，一次站在兩隻牛中間可以左右脖子各打一針，那時176報復心態似的撞我屁股，野蠻得很。而424很溫馴乖乖打針，不過176會趁機再撞一下。所以以後打針別站在她們中間就是了。我感受到176對424的保護，可能像佔有慾似的限制她的自由，所以424是太乖了點。或者424就是太怯懦才需要176也說不定。
而對於牧場的經營方式我時常感到不太舒服。但又不得不承認在管理的效益上是絕對有利的。乳牛的主要功用就是大量產乳，變成鮮奶與加工乳製品，於是農場裡絕對是占大多數的母牛與兩三隻品種優良的「種牛」，看似古代皇帝與後宮佳麗，事實上公牛時常搞不清楚狀況闖進擠乳室煞有其事地站了兩個小時，加上飲食裡和其他母牛一樣吃了可以調理增加泌乳的種種營養素，我想像一個男人天天混在女人堆裡吃著四物雞精和中將湯，那可能是多麼殘忍的事。在這樣陰陽不調和的牢籠裡，公牛通常只是被動地讓發情母牛誘惑，然後眾目睽睽之下蠻橫地跨上去哞哞兩聲下來。肥壯的公牛總是讓母牛驚慌甚至不悅地反抗。
每次看到176兇巴巴地和公牛打架都讓我哭笑不得。公牛是不編號的，通常叫做Tony或Ali這類聽起來就很man的名字。起先176略帶警告地只是把Tony用頭頂開，然後一副「別來煩我啦！」的樣子。不過種牛這種東西怎麼可能那麼識相，起先笨笨的又湊上去，匡啷一聲被撞倒水槽邊去。後來公牛也會不耐煩卯起勁來用頭和176對撞。176雖然很壯但總有不敵時候，就好像撂下一句「你這個禽獸！」似地逃跑。不管是Tony還是Ali都一樣最後總是作罷，176也從不屈服。當然也休想在424身上得逞。你可以想像你想辦正事的時候有人在旁邊一直鬧的那種鬱悶嗎？Tony的心境大概就是如此。
176太過旺盛的活力也很會惹麻煩。有一次她不知道怎麼辦到的，跑出了牛舍，把隔壁鄰居阿伯的水田踩的亂七八糟，還驚嚇到土地公廟旁稻埕上曬蘿蔔乾大嬸，失聲驚呼地衝到我家叫人。我那時已聽到不尋常的牛叫聲，是424在發牢騷似的，又像殷切地呼喚。大概是自己出不去很懊惱，或者擔心176要她別鬧了。其他的牛則興奮地在牛舍裡衝來衝去，好像她們也得到自由了似的不知道在想什麼。176很快被我們趕回來了，開了門就乖乖進去，大概是覺得外面沒什麼好玩的水稻和蘿蔔乾又不好吃。也有可能是因為424出不去吧沒意思。真的沒有人知道176怎麼跑出去的喔，所有柵欄都好好的，通電設備也沒壞。
說到通電設備，又是一個沒人性但很聰明的裝置。在牛舍與草坪整個活動空間的外圍圍了一圈鋼絲，並接上一個電箱，電流控制得很低，而且是斷續的約一秒一下，不會電傷牛但足以讓她們警覺危險。幾乎所有的牛只要電了一下就會乖乖待在裡面了，笨一點的像Tony皮粗肉厚多電幾次也知道怕了。有時候目睹一些牛因為貪吃欄外的草被電了一下腿軟，倉皇跑掉相當滑稽。嘲笑這事好像有點不道德，但我自己曾經被電過一次，全身上下每一塊肉都被惡婆婆擰媳婦般用力擰了一下，其實還是挺好笑的，自己轟一聲呆掉的樣子不知道有多蠢。但那種痛透徹骨不舒服的感覺這輩子絕不想再來一次。鋼絲圍在牛軀體中間的高度，應該是剛好跳不出去也鑽不出去的高度，176是有那麼好的彈力飛了出去呢，還是睡覺睡一半想翻身就糊里糊塗滾了出去也說不定。
後來424還是受孕了。Tony還真行。肚子漸漸變大，乳房也開始漲大。但她依然時時跟在176後面。我晚上巡房整草時會看到她們會把身體靠在一起睡覺。仔細看她們背上的烙印號碼只差一碼，也就是說她們是同一批小牛，幾乎從小就一起長大。
176看我在整草會起來再吃一點，她什麼都愛吃，盤古拉草、苜蓿、土豆藤、大麥草、百慕達等，連庭院草皮割下的細碎韓國草也吃，還有奶奶廚房削下的瓜殼果皮都要搶。而且總是大辣辣地嚼還會亂甩，沒有一點矜持。424則通常乖乖臥坐，靜靜看著。有懷孕的媽媽那樣恬淡的美。
176也時常嘔吐。像個壞習慣，把原本該反芻的東西吐掉。一坨一坨黃黃綠綠未消化完全的草團。
獸醫每三個月會來看診。他例行的把戴著塑膠手套（一直延伸到手臂那種）的手伸進每隻母牛的體腔做檢查。整排母牛照順序被這樣對待，想起來難免有點害羞，但這是相當不容忽視的，母牛所要做的無非是懷孕生子產乳，發現問題可以提早治療。那時176被診斷出病症，她久久不能懷孕，因為卵巢囊腫，子宮開始萎縮，內分泌也出了問題。即使使用人工受孕的成功率也很低。我察覺到176似乎聽懂這些事情，或者真的身體不舒服，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吃東西也變得無精打采。獸醫說，也許用藥一段時間看看。
424比預產期還要晚生產，生產的過程才不太順利。產後的母牛被分配到泌乳區，犢牛則另外在安置好的架上長大，只能喝三天母乳，很濃很濃的初乳，之後就是喝奶粉泡了。176也被迫與424分離。隔著兩間房舍吵得幾乎夜夜不能入睡，鄰居也打電話來問怎麼回事。很難解釋。
哭聲持續了兩夜。牛販來的那一天176死命蹲著後腿不走，後來還動用了推土機才把她拉上貨車。我躲在房間裡把中國廣播公司開到最大也還是聽得見兩個悽慘的鳴叫，還有推土機引擎，鐵鍊的拉扯，貨車搖晃的聲音。然後她們突然安靜，好像已經決定甚麼了似的。我才聽到我的收音機絕望似地大吼報著新聞提要。
後來424的生產記錄表也很快被抽掉了。我把之前描好那兩張從來派不上用場的牛特徵斑點圖，有一張鼻頭還特別拿彩虹筆塗過，折起來藏進衣櫃。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