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節，他在數次醒來時，嘔吐。
三次，他記得相當清楚。
第一次， 樓下的野貓正在唉，唉唉地叫春，整個半夜的情節似乎被打散，再重組。肉塊在移動，和著塑膠袋聲，淌著血，唉唉，野貓，雜色的花貓，唉唉著。
阿節對著馬桶，他清楚地看見放大的瞳孔在水波間凝煉些虹光，繼而，乳狀物大量地蓋住了他清徹的瞳仁。
他的記憶僅僅停留在乳白色將他的瞳仁吞噬，其餘的，像是身後的腳步聲，咿呀門栓的聲響，相繼被乳白沖灌。
繼而暈眩，又持續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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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節…。」母親跪臥在他面前撫著他的額，那是數年前在兵役期間昏倒數次，被救醒的犒賞。
阿節擁有一雙與母親一樣美麗的大眼，長而濃密的睫毛，白而晶瑩的水晶體泛著水光，他在小學時高票當選最美麗的灰姑娘，不能當上白雪公主或是睡美人的原因，是因為他必須在午夜十二點鐘過後，回到爐灶間生火、打掃，然後聽取隔壁傳來女人與男人間的遊戲，那些夾著嘶吼、尖笑的遊戲。
他始終不能夠實現穿著寬大的碎花裙或是像電影情節裡那些蓬大的雷絲長裙，但他是多麼渴望穿著長裙走在街頭，引起稱羨。
母親遠從北部搭著夜車下來，為的是看看他們家唯一的寶貝兒子在軍中被凌虐成什麼樣。阿節初到軍中的一個月內，足足瘦了二十多公斤，美麗的大眼裡佈滿血絲，然而某種骨感的美更突顯阿節的嬌媚。
母親用紙巾替阿節拭汗，他在夜裡不停地拉嗓哀號著，伴隨嘔吐，高燒將近四十度，母親整整陪了他九夜，在第十天的凌晨他忽然醒來，呼著老家巷口的那攤瘦肉粥，母親二話不說便喚妹妹北上帶了一碗下來。
拿到手中的是一碗呈了膠狀的米粒和著鹹湯。
「阿節…..。」母親喊著，在淺眠的夜裡，他老是聽到母親那美麗的聲音，不停地敲進他的耳膜，模糊的聲音，老像是從陌生而遙遠的異地傳來，中間甚而隔了層膜，某種不熟悉的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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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節再度醒來，踢翻了床角邊的竹簍，散了整地的是一封封未寄出的書信。一種惡心的感覺卡在喉頭，航機起飛的轟隆在他腦葉間炸開，霍霍的磨刀聲間雜著。
『我親愛且美麗的母親……』那些在軍中喚作家書的，百封都是這般的開頭，一慣的黑墨水書寫在鵝黃的紙張，並些微散著一種蘋果的香氣。
母親在十七歲時生下他，妹妹青青卻與他相隔了二十好幾。
他喜愛黏著母親一塊兒上街，像是姊姊與弟弟般。
母親相當美麗，是環著一種高貴氣質，白皙的頸項映著美麗的光。阿節一直這麼幻想著，到了夜半定有成群的男人，帶著貪婪的目瞳偷窺，偷窺他與母親之間的美好。他記憶裡存在的父親，有著滿臉的鬍鬚，五官神態是透過照片認得的，母親從不在他面前談論父親，雖然整村的人都稱許他的父親，是個有份量有的人物，阿節以為，在那樣封閉的生活環境裡，父親的名聲對他與母親似乎是種保護。
他壓抑著嘔吐的感覺，又一次地讀完了竹簍裡每封給母親的信。
霍霍的磨刀聲不斷地響動，他蹲跪在馬桶邊，再一次地嘔吐，乾嘔到只掉出了黏液，口沫，酸味撲鼻。
手腕上的電子錶哀了起來，三聲，午夜三點，他又再度想起母親美麗的眼睛，濃而密的睫毛。
母親喚他作阿節，他的名字裡沒有個「節」字，母親只笑說，我們家的阿節將來定如女孩子家一般，有著乾淨的貞節。小學時候，隔璧班的女同學老與班上那些男同學，在下課後，硬架著他穿上百褶裙，紫藍的美麗盪開在他的腿間。
「梅花梅花幾月開，三月不開二月開……」他們，成群地，在窄長的廁所裡，與阿節玩了起來。阿節老是不敢張開眼，任憑那群扭曲的形體，在他周圍轉著。直到某次，他被反鎖在長排教室的儲藏室裡，母親與鎮長尋著阿節的啜泣聲，拾獲了哭成一枚貝似的他。
從此，阿節養成了懼黑與笑聲的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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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作父親的細姨，然而公婆對她疼愛有加，這些戲謔的念頭來自於阿節穩坐在周家唯一的傳代屌椅上。
母親溺愛阿節，爺爺奶奶更是加倍。自阿節在儲藏室好似紙糊的娃兒被揪出在火前烘烤，他們為阿節請了鎮上最好的家庭老師，這年代並不盛行。這事在鎮裡傳開，那些同學更樂於嘲弄阿節。午後，昏壓壓的鎮上，小男生與小女生樂著拿小碎石擲窗。他們唱著
「阿節阿節，羞羞羞，
穿起裙子，嬌嬌嬌……｣
阿節染起了穿長裙的癖好，母親也慣著他。自此，他的衣櫥裡開始掛起了一件又一件染著碎花或是大花瓣的長裙。
「周氏家族」--阿節便在在這樣的餘蔭下快活著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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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剛過完年，成片的慘紅，寒冬，母親順利產下了妹妹，青青。
整個家族上上下下心知肚明，這不是周家的，小雜種。父親已死去了十多年。但沒有人說什麼，罩在這樣的昏暗裡，個個依附在畏瑣的流言裡。
大家還是習於上香，在爐前與父親對話。
對於青青這事兒，慢慢取代了大家對阿節的好奇。大家開始遺忘阿節穿著長裙飄在房裡自個兒樂著舞著的光景。
母親在產下青青後，開始豐滿，越是長肉越是突顯那種帶味的嬌美。母親也開始上粧，在父親死後只點些朱唇的母親開始上粧，先是從薄薄的蜜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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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節再度甦醒。
這次，巨大的嘔吐感是澎湃而至，他開始注意到床的左邊是陷著的。
母親，似乎是剛經過一場旅程，相當遙遠地，她攤著四肢，散著一頭染壞的棕髮，疲憊地軟在床緣。
阿節也注意到廚房的爐上熱著的肉湯，香氣四溢，一種飽和而美麗的色澤沿著鍋緣緩緩滲出。
不及喊餓，便仆跌地進入浴室，再度嘔吐了一次。
某種腥味，順著酸味灌進他的體內。阿節側著頭搜尋著。在洗手檯下，一顆美麗的頭顱，戴著微笑，是莫名的。血液正在凝固，順著白皙的頸項，環成一圈鍊子。
「青青……」阿節是哀著，再次嘔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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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梅花幾月開，三月不開二月開……」
是三月，他在母親的腹間射了，白花花的浪黏膩著。次年二月，將來臨春季，母親產下了青青。
妹妹，青青。
2003/12~04/1
pic/Elephants' Bli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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