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尋找無人咖啡館
文/楊佳嫻 攝影/莫方
有太多鏡子的咖啡館是不能進去的。
我們會浪費太多時間把視線假裝投向對面那人,其實是投向那人背後的鏡子。其實你一直知道,為什麼我們第一次去帕多瓦的時候我會失手打翻水杯,那全是因為那家咖啡館到處都是鏡子的緣故。詩人帶著強烈的自戀,不管自己是月餅臉還是金魚眼,都會不休止地對著鏡子改變臉龐的角度與眼神的明暗,想找出一種最完美的構成以迸發累積多時的智慧。
音樂太好聽的咖啡館是不能進去的。
那些帶著強烈感染力的音符,往往能夠輕易掠奪我們思索的主體,誘使我們墜入不可知的恍惚的海。其實你一直都知道,為什麼我們第一次到葉子去的時候,會講著講著就突然沒了話題,並非我倆的生活太無趣,而是當時小鬍子店長正播放電影三橘之戀詩人劉季陵作的音樂,在吉他、鋼琴、低音提琴、女聲吟詠之中,我們忽然就跌入了朦朧曖昧的光影中,四周牆壁融化了,葉脈的掛畫也蒸發了,只剩下記憶的霧氣。詩人通常對於音樂都很敏感,雖然品味不見得高,可是一顆心特別容易被牽著走。
椅子太舒服的咖啡館是不能進去的。
那些舖著暖色調厚實絨布的靠背沙發,會讓身體趨向怠惰,刻意忽略時間的流逝。其實你一直都知道,為什麼我們第一次到銀河鐵道去的時候,談話會如此的不愉快,那全是因為椅子太柔軟,使得我們在咖啡喝完之後還固執地黏在咖啡店裡,一直喝水的結果就是當對方講得正高興,另一方就會突然說要去廁所(多像夾子電動大樂隊的歌詞啊)。詩人並非勤奮的一群,我想我們都是好逸惡勞的,每當酷暑臨頭,我們便揮汗如雨而惜墨如金,倒是一到冷氣強大的咖啡館,連衛生紙都能塗滿詩句。
顧客太多的咖啡館是不能進去的。
就算咖啡再醇厚、奶泡打得再細緻,人一多,整個空間的格調不免就會從天堂變成菜市場。其實你一直都知道,為什麼我們第一次到韓波去的時候,老是忘記對方剛剛說了什麼,那全是因為它的咖啡太好喝、鬆餅太出名,導致人客遍佈裡外各角落,左邊一桌談著朋友離婚再嫁臨頭又落跑的電影般情節,右邊一桌討論著腳底穴道與內臟健康的關係,一桌比一桌大聲,害我們自行嫁接,而留下作家某某結婚前一天去腳底按摩然後不付錢落跑之類的印象。詩人的聽力其實不太敏銳,因為我們的耳朵是往內生長的,會擴大心的迴響,卻往往把別人的話語漸次消音,甚至改寫。
所以,你在夢中給我寫來一封信。你說,下次,讓我們找一家沒有人的咖啡館,老闆一副衰相,沒有鏡子,咖啡如水溝水,奶泡好像洗衣粉打出來的,因為生意太爛以至於連音響都拿去當掉了,店裡擺放的全是從公園裡偷來的塑膠椅,那麼,我們一定就能把對方的話都聽到心裡去,我們會凝視著彼此的眼睛,我們會記得咖啡喝完了,應該趁著天還沒黑而晚霞熟透了的短暫時光,手牽手,到椰林大道去散步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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