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母親
2017/05/13 14:53:14 聯合晚報 賴鈺婷
體內有盆熊熊的火
想像中的這一天,終於到來:清晨五點,護理師推開病房門,拉開布簾,點亮床頭燈,她說:該準備了。
三十八周又三天。我想起昨日入院,到產房報到時護理站內的驚呼:天啊,懷雙胞胎還撐得到這時候!在場三四位護理人員同時看向我,有一位湊近跟我說:「很辛苦吧!妳還能走啊!」又說:「我推輪椅來給妳吧!」
那時,我的步伐已然沉重緩慢,雙手習慣性撫靠在高聳隆起的巨腹兩側,像是下意識在步履維艱中,膽顫心驚護衛著腹中胎兒。
是的。自從得知懷孕,是雙胞胎兒後,內心始終處於惶然憂懼的狀態。我像獲得了上天給予的神祕禮物,感動喜悅之餘,又患得患失,害怕不幸的陰影緊緊相隨。
因為憂懼失去,不敢放心喜悅;不敢對人宣說尚且不能確信的幸福。得知懷胎後,我成了一名戰戰兢兢、時刻戒備的戰士,每一呼吸吐納都負載著守護的使命。
我知道懷胎,特別是懷雙胞胎,所須面臨的威脅和風險,染色體的常與變,基因的完好或缺陷……有太多太多我掌握不了、無能為力的吉凶。
臨深淵、履薄冰,懷胎生產,無疑是一場豪賭。自從子宮內的胚胎偵測到心跳,細胞分裂、成長,器官成形、發展,我小心翼翼在醫學有限的探查中,描繪想像新生命健康的輪廓:定期常規產前檢查,自費高層次超音波、胎兒心臟超音波,乃至於各項遺傳、基因疾病篩檢……面對新生命的到來,我竟膽小畏縮,毫無自信,又有點神經緊張,深怕自己不夠盡心周全,忽略胎兒完好成形的任一信號。
冬日十二月,剖腹產前之夜,恆常開著空調的森冷病院。我的體內有盆熊熊的火,我流了一身汗,長髮被熱汗濡濕,在輾轉反側醒睡不安之際,濕黏刺癢摩擦著後頸臉頰。我的雙腿水腫脹痛,雙掌十指發麻,我讓自己側著睡,不幾分鐘便感覺胸腹壓迫,難以呼吸。隆起的巨腹,肚皮的表面張力似乎已繃緊至極,不用觸碰都感覺得到,稀薄表層就快從隨便哪裡張裂綻開的疼痛。
這一生,有什麼未竟之憾?
小心翼翼,側身以掌撐床,扶著脊椎,挪移躺平。仔細辨認胎動,左下方的胎兒,右上方的胎兒,回想產檢照超音波時,兩胎兒的相對位置、走向,模擬假想,這是來自這個他,或那個他的動態。
我跟丈夫說,好不容易撐到住進醫院,會不會撐不到天亮?
病院待產的漫漫長夜,腦海裡有許多奇思異想,對於黎明之後將到來的一切,懷抱著一絲興奮、期待與不安。我想起母親說過,她生三姊時,難產大出血,有那麼一刻,發現自己處在瀕死的危崖想張口呼喊,卻喊不出聲,心急悔恨怎麼事先沒料到這景況,什麼都來不及說,來不及安排交代……。又想起二、三十年後,母親發現自己罹癌,不僅把能想到的都寫了下來,病中還不放心地,想將這一生來不及說的話,做的事,一遍遍反覆提醒訴說。
那待產無眠的夜,我在胡思亂想中,想起這些,忽然感到懼怕:產檯上生死交關的恐怖故事時有所聞,高齡、多胞胎、腹腔動過刀、曾切除子宮肌瘤……作為高危險妊娠的一員,我能平安順產嗎?這一生,有什麼未竟之憾?有什麼話語要說?意識到這種種時,心情複雜傷感。這匆匆時刻,也怕是來不及預備什麼了。
我沒忘記自己是在這麼多慮忐忑的心情中,換上手術服,坐上輪椅。每個孕婦面對生產時刻,再怎麼惶恐不安,除了耐著性子,自我安撫,信任醫療,硬著頭皮承擔風險,似乎別無選擇。甚至得拿命去換,才能成為母親。
傳送人員推我進入一條長長的甬道,我和丈夫在手術室的電動門前等待。我跟丈夫說:拍一下最後這生產前的模樣吧。手術帽、手術服、點滴、輪椅,連呼吸都顯得喘的我。我沒說,不敢說,卻隱隱有著面臨死別的感傷。手術室的護理師從管制區電動門內走出,她朝我丈夫擺擺手,說:家屬請離開,到外面等待。
布帷後的手術刀要落下了
我在護理師的協助下,遲緩地攀上產檯。麻醉師問我:緊張嗎?他將在我後背腰間脊椎處下針。他說,放心,不會痛的,像被蚊子叮到,只會有一點點感覺。他說,妳的背要拱起來,懂嗎?像蝦一樣彎彎的。但我的孕肚太大,側躺感覺壓迫,腰椎發麻僵硬,上下身挪動的幅度十分有限。一時間,都覺得還沒挪移妥當,耳邊便傳來醫護對話,說「麻好了」。
麻好了?
我還處於詫異之中,擋住我視線的布帷上,便聽見聲響:主治醫師來了。人員準備就位了。
我慌慌急急朝站在我臉頰旁的麻醉醫護喊:怎麼辦?怎麼辦?我還有感覺!你看你看,我腳趾還能動!
此時箭在弦上,布帷後的手術刀要落下了。
方才幫我下麻針的醫師,頻頻在我耳畔喊話,不要緊張,胸腔以上有感覺是正常的。
空氣中,我聽見報時宣布:八點二十四分下刀。
我掙扎哭喊:痛!會痛會痛!我很痛!
兩位麻醉人員商量著,他們說,等寶寶一拉出來,就立刻補針讓妳睡!他們持續朝我耳畔喊話:妳忍耐,快了快了,深呼吸,放輕鬆!
我說,痛啊。不是麻醉了嗎?網路上不是看見人分享,麻醉後,只有被輕柔撫摸的觸覺嗎?怎麼我能深刻感覺到劇烈的收縮,伴隨強力撕裂的掏挖推擠?淚水與汗水,浸濕漫流了滿頭滿臉。到底這是怎麼了?
號哭聲傳來。高分貝清楚而淒厲。空氣中,聽見宣布,第一個寶寶拉出來了。隨之又喊:第二個寶寶拉出來了。時空在此停止。
意識被關上。斷電、失覺。
小姐,妳不要緊張哪!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濛濛醒來,我朝護理師喊,好冷。我好冷好冷。我的身體不自主地抖動發顫,齒牙喀啦喀啦,喀啦喀啦,整張病床的金屬零件都嗚嗚作響。護理師挪來烤燈,為我添加厚被。冷汗涔涔,一股腦兒泛湧而出,我感覺自己的頭臉胸背,又濕又黏。胸口緊縮再緊縮,空氣變得稀薄,呼吸越來越急促困難。
護理師說:小姐,妳不要緊張哪!妳要放輕鬆。
我沒有緊張啊。我還是很冷。怎麼辦,沒辦法控制,身體一直發抖。
我被裝上氧氣面罩,護理師打了電話請醫師來看。我聽見匆匆趕至的醫師跟護理師的對話:照理說,不該反應這麼激烈啊。
我像一尾擱淺的魚,清楚地感知時空緩窒,有一種全身血肉被掏挖而出,空虛、耗損,茫然無助且無力施展的恐慌。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而一切又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明明我不是那麼疼痛著,也把孩子生下來了嗎?怎麼麻藥退去,在觀察恢復室轉醒之際,體內強烈顫抖抽搐,感覺心臟就快無法負荷,靈魂意識渙散鬆垮。難道這是瀕死時刻?一切無從把握,魂神就要散逸而出。
醫師來回評估兩趟,點滴加藥、提高劑量。我終於在呼吸逐漸平穩中,被送出手術管制區。丈夫奔迎而來,說,發生什麼事了?孩子生下後,又等了這麼許久,他很擔心。
孩子呢?都好嗎?健康嗎?我急切詢問。那是一個遺憾,都說寶寶生下來時,第一時間會先送到母親懷抱裡,讓母親看看孩子的模樣。但是歷經一場噩夢似的我,生產記憶卻戛然停止於孩子出生那分秒。猶如插頭被拔掉,我的意識一瞬間斷了電,至今我仍想不明白,怎麼那即刻加入的麻藥,會有如此驚人的迅效。我甚至連第二個嬰兒出生的啼哭,都沒有聽到。
我心有餘悸跟丈夫敘說,我的麻藥劑量似乎不足,而後又似乎過量,幾度有種身體就要承受不住了的錯覺。好在、好在。我畢竟熬過產檯恐怖的試煉,歷險歸來,成為母親。
親愛的寶寶,我在心底喃喃呼喚著。這是好不容易而疲累的一天,終於你們平安來到這世界。都說,孩子生日這天,是母難日。如今我是真的懂了。
【作者簡介】
賴鈺婷,台灣台中人。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系、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畢業。2004年以〈來去蚵鄉〉獲時報文學鄉鎮書寫獎。2011年榮獲行政院第三十五屆金鼎獎「最佳專欄寫作獎」。2009年獲編寫入《新修霧峰鄉志》、2015年獲編寫入《台中文學史》。著有《彼岸花》、《小地方:一個人流浪不必到遠方》、《遠走的想像》、《老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