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母親不在的房子
母親沒有再回到這間屋子了。
她沒有想到過會有這麼一天,我也沒想過。我一直認為這間老屋不僅是她的安身之所,也將會是她終老的陵寢之地。
但一切都遲了。
明白無常的速度超過瞬眼一閉時,我在路上走著,荒靜的下午,忽然靜靜地流下淚來。想和母親一起老去的願望,女兒老,終究是沒能再走下去。
以往離開這間屋子走到樓下時,我只要一轉頭就能望見母親倚在窗口揮手,直揮到我轉身,直望我至路盡頭的畫面,也已空蕩成灰。
年輕時母親不懂什麼風水之屋,她偏偏買到正對著路的所謂路沖房屋,這間連銀行都不願貸款的老房子不只因為老,還因為樓下住了媽祖,銀行不貸款,幾次都更計畫也因鄰居不肯而作罷,於是母親年輕時買的房子就一直杵在窄仄的巷口,背後高樓遮去它的光線,側面的防火巷被侵占至也失去光,而母親的眼睛也早已失去光線很久了。她又節儉,屢屢和我玩著我開她關的燈光遊戲,說來暗與亮似乎都無分無別了,晝夜無分是一種醒夢一如的修行極高境界,母親當然不是因為這樣,她只是覺得人生這輛列車的尾端都是那麼一回事,再在意的事物也由不得自己一個人作主。因此早先母親還屢屢到樓下和廟公說項,廟公則總是回說:媽祖不肯搬家啊,我擲筊好幾拜,伊就是要住這啊!
媽祖這一落戶經年,把母親想要賣掉這間老公寓的夢徹底打碎,往後乏人問津,沒有人要買路沖又樓下是宮廟的屋子,鄰居又不肯都更。於是母親注定和媽祖住上下樓,母親童少時在雲林故鄉常拜四媽,或許母親和媽祖有緣,但媽祖是否太忙而遺忘了與祂最久的鄰人的平安呢。
母親是先搬進這間公寓,爾後媽祖才住進來的。母親曾是最忠實的信徒,連父親病重時她都是去問這位被供奉的黑面媽祖鄰居,但父親過世後她就沒再走進去,也沒和媽祖打招呼,彷彿生氣媽祖沒幫父親似的。但雙方彼此為鄰就是二十幾年過去了,這間公寓曾租人多年,母親靠收微薄租金補貼過往生活。在尚未租出去時,這間公寓也曾是收容我們生活的最大遮蔭擋風居所。
其中有很多年的時間母親和哥哥住到另一間明亮的房子,晚年的母親最後又搬回了這間她年輕時買下的老公寓,她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即使哥哥有準備房間給她,但她還是喜歡住在這間老房子,她說沒人管,多好,呷老還要被管可真無自在。
只是她老是和媽祖賭誰先搬離此地,但最終母親還是先離開這棟公寓了,母親是輸了,且輸得徹底,她不可能再搬回來,除非降臨神蹟。我常愚癡地想,媽祖應該思念母親才對,母親就像她的閨蜜呢,請幫母親返回這間屋子吧。
母親離開這間公寓,鄰居都知道,因為那天救護車風風火火地鳴著聲響且一路逆向地開進這條窄仄的巷子時,許多鄰居從做菜的廚房裡探頭出來或者拉開前窗好奇地望著母親被救護車抬出來,有人且站到樓下來議論紛紛說,上午才看見伊拎著購物袋返家,下午也看見伊出來走動啊。鄰居說的話讓我們揣測出母親倒下前的時間點,如此可以供給醫生作大腦血栓是否錯過黃金期的判斷,也讓我得以拼湊母親的最後可以步行的時光漫步,她當時在想什麼?她有看見死神掠過她的衣角嗎?為何平常她老打電話問我回家吃飯與否卻在那日消弭無聲?她是否胸痛頭痛不舒服?在那樣的冷熱極端氣候的交替裡,潔癖的她是否在黃昏的最後一抹天色降下前去沐浴而著涼引起頭風?
我在急診室裡握著昏迷的母親,看著她身上的衣服,我知道那是她沐浴過後換的簡便衣裳。我閉起眼睛想像昏迷前的母親在做什麼,她四處走動之後,回到家一定先沐浴,接著拜佛祭夫,然後煮點吃的祭五臟廟,轉開電視看民視。這一天,固定的環節只做到沐浴,她應該洗完澡後走到房間裡突感不舒服就倒在床上。我像是偵探地倒帶,心裡一陣酸楚,聞到母親衣褲滲出的尿騷味。急診室像是孤兒,救護車只能就近送,送到母親最不想去的醫院,毫無選擇地待在急診室卻半天等不到醫師,來了醫師後,母親像抬豬公似的被抬上幾個儀器上,斷層掃描照出母親腦部血栓堵塞,前不久的車禍,她說沒事沒照斷層,那一刻我知道當時太大意了。即使車禍不是直接造成,都是間接影響的主因,因為車禍後她就沒有去爬山運動了,加上天氣冷熱交替,就沒料到最艱難的在後頭了。
一個身手看起來資深的醫師拿著管線開始從母親的鼻孔伸進去,昏迷的母親下意識地因疼痛而緊抓著我的手,我聽見她的胃部傳來一聲被什麼卡住的聲響時,那醫師就跟護士說,接到位置了。
母親的臉上自此多了一個管線,像是有著長長鼻子的印度財神,只是母親不是財神,她一生節儉,最終的晚年卻得走上這條醫療看護大錢之路。如果她知道,會不會之前不要這麼節省?
母親被送到加護病房,開始回答護士小姐手中的問卷,除了身家調查就是醫療史與過敏史,其中有個題目後來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護士問母親的生產史?我一時無言以對。在必須離開前,我在母親的耳畔說著話,告訴她無論如何,母親的精神永遠與我同在。母親有反應,她點頭,我拭著淚離開冰冷之地,母親像是在外太空飄浮的碎片,孤獨地躺在超時空中,如荒地走失的小羊。
幫母親洗衣服
離開時醫院已經處於夜晚半封閉狀態了,除了陷入發燒囈語似的病人或者呻吟哀號的苦痛者之外,只剩下冰冷的燈管與靜靜的廊道陪我走至停車場。我趴在方向盤流淚,久久才發動車子,開上三重往八里的64號快速道路,淚水和外面的大雨齊下,胸口很痛,視線模糊,突然明白為何說悲傷時莫要開車。瞬間忽然有句話進到我的心坎,天啊,我竟這麼愛妳,這愛超過我的想像。母親曾抱怨我不愛她,因為我以前總是逃她遠遠的,怕她的脾氣,怕她常常突如其來的不開心,我不怕天涯,卻獨怕她。我第一次害怕一個人,我從沒怕過一個人,但那天晚上竟是害怕,因此在要回到八里居所前,還刻意繞去二十四小時的麥當勞,吸了飽滿的人聲才回到安安靜靜的河邊居所。
走至屋後陽台,才發現燈管不知何時壞了,打開好久沒用的洗衣機,倒進從護士手中接過的母親失禁的衣衫褲,當時護士給了塑膠袋說可以丟掉或帶回,我帶回,倒進抗菌洗潔精,選擇強力洗淨,黑暗中聽著水流聲注滿衣槽,滾筒扭轉攪拌著衣物。以前她身體還好時她常偷跑來幫我洗衣,眼花的她常把我的衣服染成好幾個顏色。現在換我幫母親洗衣服,第一次洗就是這種充滿生離死別的氣味。
知道這衣服母親是穿不到了,至少一年半載是穿不到了,知道這將是日後回憶的物件了,人的執著是怎麼回事?為何我在佛學中心學習這麼久,悲傷大海卻瞬間沖垮了我自以為築得很好的堅強堤岸?佛家要人不悲不喜,不起分別。這使我陷入不久前才離開的加護病房氛圍,一個像是被地球遺忘的角落,外太空星球,只剩隔離後的數字與曲線,金屬與儀器,管線與氣味,戴著口罩彷彿沒有溫度的護士。這些病體對他們都像是壞掉的物件送修罷了,因為沒有感情與記憶連結,因此可以很無分別心的對待。但親眷友伴將如何面對?無分無別,無所記憶,何其難!歷史記載很多開悟的大成就者對嘗蜂蜜和吃大便是一樣的,騎腳踏車和開賓士車也是一樣的,冤親愛恨都是一樣的……我不斷地問著自己:這麼多年的學習時光裡,我其實只是徒獲名相罷了,我的程度就像勵志書寫者每天教人要破我相去執著的那種教條式語言,我其實執著得很,我比誰都執著,我比誰都貪愛,我比誰都眷戀……被擊垮的堤岸,海嘯似的悲傷如暗夜洶湧地狂襲倒灌在心底。
即使當晚洗罷衣服,洗去淚水後,我在八里水岸客廳的小小佛堂前不斷焚香誦經,我非常確確實實地感受到自己未曾有過的疼痛感與徬徨感。我發現自己很無助,我發現能為母親做的事情如此地微薄。我瞬間想起歷史上那麼多救母的故事,有如此多關於救愛的故事,但仍為自己沒有考過這一關而感到一種奇異的疼痛。換句話說,母親的生死交關,也示現了我被蒙蔽的自我修行假象,我什麼也沒修,只徒學習過一堆經論罷了。別說明心見性一點都沒沾上邊,我甚且還滋養了自以為學佛的我慢或以為擁有的安全網。我不斷地批判我自己,檢視我自己,但悲傷仍緊緊抓著我,有時甚至哭泣悲傷到恍神地步,尤其在母親的病房之外。都說不能讓親屬看見淚水,因此常得躲到廁所哭。
這樣一過就是二十幾天,日日當恍神女。直到舊曆年來了,我在佛學中心跟著拜梁皇寶懺十卷,一連五天,從日到夜,起起跪跪,偶爾休息幾分鐘,時常和某位師姊打照面,頭都低低的,我看見她的眼眶和我一樣因哭泣而紅得不得了,知她也在為病母祈福,我寬慰自己和與會大眾一樣,想流淚就流吧。流著流著,忽然在一人時失聲地掩面起來。
就在那時,我重讀佛陀故事,再次讀到佛陀入滅後,隨侍弟子阿難陀放聲痛哭之景。如此人性化的示現,讓我瞬間得到寬慰,連快要證得阿羅漢果位的阿難陀都如此,於是我的痛哭流涕就有了被治癒的出口。
但我仍沒有回到母親住的這間老房子,每天都在拜佛念經求懺悔,祈求佛菩薩加被母親,心裡想著如果我曾有過任何的小小善業都迴向給我的母親,如果我的母親有任何之惡請由我來承擔吧。後來母親從昏迷中醒過來了,但卻失語失能,她第一次睜開眼睛望著孩子時,起先流露著飽滿的愛意,可以動的左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眼神讓我心痛,那眼神說的是為何要救我?不是一再交代過的嗎?眼見著她從欣喜看見孩子,然後忽忽想起自身的哀傷,陷入掙扎疼痛灰心挫敗……我看見母親也在歷經天人似的色相五衰,一夜髮近全白。
我迴避母親那個會要我命的眼神,就像我迴避一個人回到母親住的這間房子一樣。
直到某天看護要我回去拿幾件母親的衣裳來穿,因為復健師認為母親可以試著做做復健,去復健室要經過廊道穿堂,薄薄的病服不夠暖。
就在號稱帝王級寒流來臨的那天下午,我終於敢一個人回去母親的老窩了。說「敢」不是因為我怕什麼幽靈之類的,是怕承受不住母親不在的空蕩蕩屋子。那種滿屋子都是她的物件,她的氣味,而卻遍尋不著她的身影的房子,就像童年返家,或者夜晚,她不知去了哪的空茫。但童少時,母親離家再晚也終於還是會回家的。那時我會裝睡,看著她掀開紗帳,將給我的禮物擱在床畔,或者她知道我假寐,會掐掐我,或用口水舔我那被蚊子咬的紅腫處……親友都說我母親偏心,最疼我這個女兒,我其實都是信的。
為此,我的心情早早就開始進行自我教育似的準備動作,兩種準備:一是準備母親有可能就此離開這八苦塵世,另一種準備是母親要打半身不遂的漫長長期抗戰。但我本以為無論這兩個準備最終指向哪一端,母親終究是會回到這間老房子,臨終末期前或是康復後,兩端都很難讓她再次回到這間收容她與我最深記憶的房子。但哥哥告訴我說,媽媽是不可能回到這間屋子了,她不若得末期癌症的人可以估算生命最後時間,因此不可能回家療養,若是未來要打長期戰,她也得住到有電梯的房子。而這間老房子老舊到連樓梯扶把都快腐朽,得放棄她回到這裡的可能。
在要前往那間屋子的前一周我就開始訓練自己,把書架上以前讀過卻自以為自己讀明白的生死書離別書宗教書全都再讀一遍,甚至自己之前寫過的什麼送別,愛別離,生死書……都再看一次。理性的明白和感性的苦痛是如此的分據心情的兩端,所謂的同理心原來只是一種岸上觀水隔岸觀火的安全距離,源於安全距離因此同理心說來容易,聆聽別人失去摯愛的苦痛,也只能言語安慰。(上)
女兒老,老女兒,母親卻不老了,她停下時間,躺在床上忽成嬰孩,她竟也是個不哭不鬧的孩子,發不出聲音的喉嚨,流不出淚水的眼睛,只是她的不哭不鬧是被迫的無奈......
母親的客廳
我拐入巷子時,正午時光,沒遇到任何一個鄰居或者母親的熟人。樓梯很暗很暗,灰色的牆上四處蓋著藍色搬家公司和修水電馬桶及外籍新娘的電話號碼,等我找到燈的開關,才發現燈也壞了。爬上樓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爬向無光的所在。老式的洗石子地板樓梯如山壁陡峭,手扶著紅漆的鐵桿,這紅漆鐵桿母親的手撫摸過多少年了,我的童年也曾扶過它,一階一階的爬,爬向母親在北部擁有的第一間小小公寓。
鑰匙孔插入木門,旋轉,簡單的動作卻怎麼轉也轉不開鎖似的遲鈍著。屋子內靜悄悄的,再也沒有熟悉的母親聲音在門的另一邊傳來召喚了。我打開門,吸了好大一口氣,關上身後的門。母親確實不在這間房子了,我提醒自己。抬起頭,客廳牆上掛著的日曆是母親倒下的那一天,新年的日曆還簇新新的停在一月八日。
客廳牆上往昔掛著一幅母親從地攤買來的拿破崙騎馬戰姿的油畫,在拿破崙之前掛的人是偉人蔣中正。後來拿破崙也被載走了,她後來知道油畫上的英雄有個破輪的名字就不喜歡他了。
我在這間屋子,彷彿聽見我童年朗讀文章給母親聽的聲音,聽著母親踩踏勝家牌縫紉機的聲音,聽著她老唱著〈媽媽請妳也保重〉、〈黃昏的故鄉〉……聽著她午後墜入黑暗打盹眠夢的濃稠鼾聲,聽著沒關的電視映像管傳來嘶吼巴掌的永恆連續劇。
母親是一個矛盾的人,她是在武場做生意打拚的人,意志比別人韌性,十分勤勞,但卻是一個非常怕疼痛的人,即使我幫她按摩都會喊痛。她白天和鄰人鬥嘴嘴巴伶俐姿勢兇悍,但到了夜裡她常因想起早已往生的父親和兄長與弟弟而偷偷啜泣。在意志與脆弱的兩端,她長養我的奇異想像力,她滋養我的觀察也渲染了我的哀歡。
老房子的植物花冠已枯萎,荊棘沒有變成桂冠,不知這悲劇的祕儀要喚醒我什麼?
老房子的光線一如以往,且更灰暗。白日的光總是藍灰,母親捨不得開燈,或者該說她覺得開燈和她失去亮度的眼睛也沒有太多關係。我把燈一一捻開,希望以光驅走寒冷。然後一個人坐在客廳的長條藤椅上,通常我來看她,她就坐在這個藤椅的凹陷裡。現在換我坐在這裡,藤椅前的茶几和她離開前是一樣的,到處是醫院開的藥包,各種聽廣播買來的保養品,我買給她的保養品(她最常交代出國的我要買給她的銀杏、魚油),滴眼藥水揉眼睛的衛生紙團,小竹籃裡有剪刀萬金油指甲剪,還有主人沒辦法去投票的總統選單。
母親的化妝台
老房子特別窄長,永遠黑黑暗暗的,走到裡面才會走到她的房間。
坐在她的房間,看得出是一個節儉老婦的傖俗房間,卻是一個乾乾淨淨卻昏暗的房間,沒老人味之類的氣味,連藥味都沒有,即使她長年吃心臟病與血壓藥,還有各式各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藥,但房間氣味除了有些潮濕之外,卻很清新,她的每一件衣服也都十分乾淨,還聞得到洗衣精的味道。
她匆匆忙忙被救護車載走,房間還保留著她離去前的樣子,沒有人動過。撫摸著棉被,棉被都是接收自我所不要的舊款。兩條棉被仍保有母親蓋過肉身的皺褶與凹陷,這使得一向整潔有序的房間頓失了樣。我拉起棉被,上下四邊摺好,將枕頭歸位。然後在母親的床沿坐著,眼睛轉著轉著,落在前方的化妝台上良久。我用手指滑過化妝台表面,指頭沾滿著時間的塵埃,口紅乳液化妝水香水……化妝台的一大片鏡子旁有兩層小櫃子,下方有三層櫃,可放摺疊好的衣服。拉開第一層是母親的內衣,米白色系的內衣內褲,是她習慣穿的那種多排釦的內衣,訂做的束腹。母親愛美,她以自己的方式去保有這個短暫受苦肉身的美麗。
化妝台,還保有我小學時勞作課送給母親的幾朵玫瑰花,紙紮的玫瑰花有點童趣,有些褪色。許多佛牌都被她掛在玻璃櫃門的吊鉤上,她容易過敏,因此掛不住。我把被紅線彼此纏繞在一起的佛牌試圖一一清出原本的樣貌,各自拉開糾纏之後,我看見每一面小小的佛像都是以前我祈求來給她的,藥師佛觀世音阿彌佛陀普賢菩薩大勢至菩薩……母親的化妝台竟像是一個小小的壇城。
拉開大衣櫥,很多毛料大衣成排,櫃子內則多是平常衣物,市場買來的一兩百元廉價衣服卻擺得像是高級貨品般的井然有序。我逡尋到櫃子裡有個角落竟擺放著三個玻璃燭台,旋即伸手拿起燭台撫觸著,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國中時買給她的母親節禮物,母親當時不浪漫地嫌說我浪費,但她卻一直珍藏著。
她深愛我,而我也深愛她。沒有不思念孩子的母親,而我也常思念母親,但為何我和母親這兩輛列車卻在我十八歲後就岔開了?很多年我總是離家,離家即是離開她,十八歲後,忙於讀大學工作出國流浪旅行寫作……我都和她疏離著。直到這幾年,我們突然親近。因為母后老了,時間磨去了她有稜有角的個性,她變溫和了,而我也忽然覺得外面世界的誘惑還不如和母親在超商喝杯咖啡,聽她說故事還來得有趣時,我卻忽略時間早已把她的身影削得非常單薄脆弱了,我加快腳步去縫合時間挫傷的傷口,但速度還是慢了。
沒有辦法預知無常是人生在世的最大難處啊。
我像個檢查員,一一打開母親的櫃子,想到母親再也不能回到這間老房子時,我環視房間,到處都是母親獨居生活的痕跡與物品,物品失去主人,突然也沒了生命力。發呆到忽然樓下宮廟在播放歌曲時,我才驚醒過來似的,隨手挑了幾件母親寬大的衣服與外套後,才按下熄燈號。走到廚房,我們母女以往最常說話的地方,廚房桌上殘留著的菜色好在被哥哥先來整理過了,乾乾淨淨的,以往剩菜擺一堆的景象沒了。她倒下前正好是新年時間,我回家時說很累,她還煮了一道中藥湯給我,我當時好奇地看著眼睛有一眼幾乎無視力,一眼僅餘一絲視力的她如何煮湯?發現她抓配方時用她的鼻子聞著時,我在牆邊暗處滴下感激又傷懷的淚來。
拎著母親的衣物再次走過長長的陰暗廊道,陽台窗戶開著縫隙,冷風隨著門開的對流,帝王級的寒流瞬間吹燙我的臉,「我的天可汗」已無法再回到這間老屋了。我一個人靜靜坐著,看著茶几的物品,看著看著,我一個人就在這個寒冷的午後客廳,把自己坐成了雕像似的,從正午坐到黃昏已來,夜色已降。
在醫院流浪的母親,其生命後來比我想像的還要頑強,但有時又比我想像的脆弱,艱苦的戰鬥,病魔總是隨時準備大啖我們的意志血肉,讓脆弱的小羊不得不臣服於虎豹所咬住的不幸肉身。相信神佛必將從烏雲滿布的天空中散出金光燦爛的陽光,即使只是一瞬間,即使只是幾絲金縷微光,我想我都會感激涕零,暗自遙想著失去語言能力的母親,如果她還能再次說話,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我嬰孩時牙牙學語的第一句話又是什麼呢?忘了問母親,只記得她經常說,妳做紅嬰囝仔時,真乖真乖,總是靜靜地一個人坐在那裡,不哭不鬧,非常好飼養。
女兒老,老女兒,母親卻不老了,她停下時間,躺在床上忽成嬰孩,她竟也是個不哭不鬧的孩子,發不出聲音的喉嚨,流不出淚水的眼睛,只是她的不哭不鬧是被迫的無奈。
這間老宅已夠老了,母親打從青春就和這間屋子一起老去,沒想到母親老病的速度竟還快過這間老朽的房子。
我在荒靜的午後,把自己坐成回憶的雕像,任時間之屋坍塌於前,任悲傷大海衝垮意志海岸,原來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是真的,只是非指向愛情,而是對母親的愛與情。
母親不在的房子,母親其實無所不在。
我輕輕地關上房門,聽見母親的笑聲朗朗。都說女兒是賊,因母親總是會讓女兒帶走很多好吃的,其實女兒回家真正偷的是母親的心啊。(下)
2016-05-08 09:22 聯合報 鍾文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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