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逍遙遊》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中,我說:余光中先生的詩語清朗,不晦澀而有深度,「以顛覆現代完成他的現代」;1950、60年代他既與詩壇外的人打筆戰,宣示文學發展必定進至新詩時代,又與詩壇內的人打筆戰,省思新詩該往何處去;「一種風格與一種風格不斷轉換,不斷拓展」(《蓮的聯想》變而為《敲打樂》變而為《白玉苦瓜》……),不論是宋詞情調或西方的搖滾節奏,也不論什麼樣的生活語言都能融入詩意的聲腔。

同一部影片中,蘇其康說,余光中詩的意象要使人懂;王文興說,他是技巧很高的詩人。講究詩藝而要使人懂,須化技巧於無形,不露形色於雕鑿。包括語法、語調的親切,余詩最鮮明的風格,我以為就在人間情懷──傳續中國詩對生命實境的關注,對人生意義的探求。

最近我讀呂正惠〈現代詩人的誕生及其問題〉,未必贊同某些「矯枉過正」的說法,但他以「人間情懷」作為詩學的基礎,我是深有所感的。人間的生死、美醜、冷暖、善惡……常見的感情,只要能展其義、騁其情,都能變成動人詩篇!

1970年代,余光中的詩引發校園民歌運動,當年一首〈江湖上〉:「一雙鞋,能踢幾條街?/一雙腳,能換幾次鞋?/一口氣,嚥得下幾座城?/一輩子,闖幾次紅燈?/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裡」,挑動了無數學子的心。可惜今日青年熱中於當下、同一世代的事務,對余光中緜亙六十餘年的創作生涯,未必曾窺全豹。2015年12月15日,台灣師大圖書館、國文學系及全球華文寫作中心舉辦的「余光中特展及座談」,因而有為青年讀者重建文學視野的意義。

若干年前我寫過一篇論文,談余光中的贈內詩超過四十首,「寫作時間長達一甲子而仍不斷產出,以同一人為對象卻能涵括各種人生心思、情愛狀態,量豐到可以單獨成集」。最具巧思,造境奇特的,要屬〈私語〉(1993):午夜醒來,發覺床頭高處有竊竊私語聲,原來是結婚照中那兩人正議論躺在床上睡覺的這一對。照片中為四十年前初婚的新人,眼前卻是結褵四十年、頭髮已霜雪,容顏已滄桑的老夫老妻。詩人經由想像、穿越時空,讓一個普遍的愛情課題,以一齣家庭倫理獨幕劇展演,對話中帶出世局變化,也有對兒女的關照。配樂輕快,喜感十足!

在人生現場,余光中以倫理精神強調感受美學,不求超脫避世。他的詩傾向與人交心,而非迂曲幽閉的自我獨語,例如:〈車過枋寮〉歌詠屏東土地的肥美,〈霧社〉禮讚原民酋長,〈你仍在島上〉懷念一位台灣畫家,〈高雄港上〉為他居住的港都寫生,《余光中六十年詩選》中的最後一首〈台東〉,更是南北城鄉互映的一幅寫意畫。在這樣的認知基礎上,我們讀他的最新詩集《太陽點名》(2015),想像他為何要一祭再祭兩千年前的屈原,一會再會當代人的詩會,登山有詩,讀信有詩,看眼科醫生有詩,吃茂谷柑有詩……應能體會:人間情懷,實是余光中寫詩的立場,呈現的姿態。如此詩情化作生活節奏,身所盤桓,目所綢繆,無事無物不可入詩,又足以顯示八十八歲詩翁,始終懷著一顆澡雪精神的詩心。

 
2015-12-15 08:58 聯合報 陳義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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