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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0-13 18:55:36| 人氣97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夕陽,不在東海岸─記1997年知本部落收穫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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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知本海面)
寓愛於疼的傳承訓儀
然則祭典最重要的意義,仍在於這是屬於族群的集體回憶,同時也是個體的成長見證與回顧。對重視會所制度訓練的卑南族來說,再也沒有比晉級儀式更令人興奮驕傲的大典了。
從最小一級的青少年法立勝(valisen)開始,頭綁黃毛巾、赤上身、下著深色圍布是他們初入成人會所的裝束,必須等通過勞役最苦、限制最多的三年服役期後,才可套上代表準青年芬那桑薩(venangsangsar)的黑長袖短上衣、將圍布換成彩繡黑短褲;三年之後,才能將原本綁在額前的黃毛巾改包在頭上,並加上最能彰顯卑南男子華碩雄勁的鮮彩禮褲卡定(kadin),成為青年卡梵沙浪(kavangsaran),享有結交女友的資格;最後再過三年始得將黃毛巾換成花環戴在頭上,黑上衣也換成白汗衫,晉升為會所裡的運作核心與指導階層瑪拉達萬(maradawan)。如此長達九年環環相扣的嚴苛訓練,促使卑南男子無一不為團結合作的精壯勇士,也因此,晉級儀式就成為家有青少男的親族盛事。
收穫祭的最後一晚,祭場擠滿了前來祝福的人潮。由於今年的晉級儀式是在中斷數十年後首度恢復舉行,因而意義顯得格外重大。大會主席曾神父將所有即將晉級的四十多名青少年依六大家族之分一一點名入列,同時勉勵叮囑他們不可忘記各家先祖的英勇事蹟,之後青年人魚貫進入巴拉冠就座聽訓,各家盛裝打扮的親屬則圍坐於巴拉冠外靜候至笞臀儀式結束。

所謂笞臀就是打屁股,然而打屁股若要能成為儀式,就絕不是一般蜻蜓點水式的打法。據老一輩的說,晉升這晚的感覺可說是最特殊的,因為身體上各種苦辣麻痛的滋味直教人心靈難忘。原因在於以往為了培訓梵沙浪具有耐飢行動的體力,在收穫祭齋戒期間空腹喝上一個星期的辣椒水以麻痺胃腸是平常之事,到了晉升這晚再挨上幾大棍到眼冒金星的地步,如此經驗可真謂人間少有。
時至今日雖少了辣椒水伺候,那幾大板卻也是免不了的。於是升梵沙浪的一下、卡梵沙浪的兩下、芬那桑薩的三下,至於新近加入法立勝的達古伐古範(takuvakuvan;少年)則象徵性打個三下。
笞臀這等事向來由各階層的領導人擔任,壯碩高大的現任青年會會長金福就是執禮人員之一。「你是作長輩的,晉級後要好好輔導我,一起為部落做事。」金福手持特別以膠帶纏捆竹面好強固竹身的棍子,這般期勉比他大一級的卡梵沙浪,然後毫不留情地對準一一趴下的黑短褲重重揮擊,即連前任會長明智也給結結實實打了一大棍。
如此來回報銷了好幾根竹棍之後,換明智來揮打比他小一級的芬那桑薩:「晉級之後要更認真,改掉壞習慣,成為優秀青年!」起落之間也是迅速有力毫不含糊。然而,正當金福準備好要在明智棍下領受這晉級禮時,緊握竹棍的明智卻沉靜注視著金福的背脊久久,遲無下手的意思。旁人見狀,還以為明智捨不得痛打這位跟他一塊披荊斬棘、胼手胝足的戰友兼換帖,因而紛紛叫喊:「打啊!」「用力啊!」「快打啊!」
巴拉冠的火煻依舊旺燒著,明智黝黑的臉上,神情卻悄悄起了變化,先是嘴角微微牽動,接著雙眼倏地暴大,猛地舉高了竹棍「賀啊─!!!」一聲以雷霆萬鈞之姿狠狠砍去。這股撼人的氣勢直可以萬軍莫敵而形之,把整個會場全震懾住了。
收回,舉高,又是一聲狠命重擊,這一次,特別以膠帶纏捆的竹棍竟有如爆竹四散般應聲開裂成花,打得人人都不忍心怎麼明智竟對自己人下手特別慘重,簡直就是要把金福短褲上的彩繡紋全震成斷頭花。
然而,就在金福忍痛起身向明智敬禮道謝的那一剎,我再次從明智臉上看到那欣慰感人的神情,說盡了他剛才之所以遲遲不打金福是因為心裡迴盪著:「傳承的這一棍,我等了很久。在過去,多虧有你這位好兄弟相互鼓勵,我們的辛苦才有今天。在未來,你更要好好領導青年會,帶領大家盡心盡力為族人服務、為部落做事。對你,我有深切的期望,我們部落的將來,就看你了─!!!」

這種恨鐵務要成鋼的心態,不僅是對自家人如此要求,就連對外人也是不分族我般情深義重。安安,這位連續三年暑假自美國回到臺灣前來參加祭典服勞役的華裔青年,今年則與另一位自小在知本長大跟族人往來親近的漢族青年阿宏並排於第七列,準備接受卑南人愛深責切的晉級訓儀。
輪到安安出列時,其他盤坐在巴拉冠竹節床鋪上的青年深怕執禮者有所顧忌,以致下手過輕失了意義,於是紛紛以聽來不懷好意實則企盼深切的語氣喊道:「出力!」「出大力!」「用力!」一下,兩下,三下,仍舊是清清脆脆三大棍響在安安臀上,現在他也跟其他芬那桑薩一樣,有資格從曾神父手上領取第一幀淺藍色的晉級證書了。想想看,當一名成年男子得已通過會所訓練的層層考驗而於各個階段分別獲頒晉升為芬那桑薩的淺藍色證書、成為卡梵沙浪的粉紅色證書以及瑪拉達萬的米黃色證書,將這三幅檳榔木框邊的梵沙浪證書大剌剌地一字排開,掛在客廳牆上昭告諸親好友,那會是多麼神氣得意的事!
頒發晉級證書也是今年青年會想出來的絕妙點子,晉級儀式前一天先將大夥集合於巴拉冠前拍個人照,然後將貼上照片的證書框以樸實耐看的檳榔樹皮。對於這項激發榮譽心的做法,跟河會一道釘框的明智頗為得意地眨眨眼:「新的時代要有新的作法嘛,那你看這樣子有誰不想極力爭取最高榮譽咧?在以前啊,接受巴拉冠訓練是很辛苦的,可是沒有通過這種訓練的男子啊,我們小姐是看不上眼的。所以啦,雖然我們現在實施的會所制度是隨個人意願加入,不像以前那樣是在體制下所以有不得不加入的強迫性質,可是我們也要想辦法鼓勵年輕人,認同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制度。」

「你們進來以後會很苦,怕不怕?怕就回去吃奶,不要進來!!」站在巴拉冠外的金福以激將法如此刺激下一批即將成為法立勝的青少年,讓他們明白加入成人會所可不是鬧好玩的:「你們在裡面要尊敬長輩,好好做事,要學會忍耐、沒有怨言,這三年受苦受累,你們可以嗎?」這種先小人後君子的對待方式,其實是要叛逆心強烈的青少年先學習了解情況為自己負責,否則將來怎麼有所擔當,成為族人倚重的瑪拉達萬!
「幫我照一下證書跟我!」換好瑪拉達萬盛裝的阿祥笑瞇瞇地捧著這最具有原味的證書,要梅芬替他留張紀念。看到會場一片忙碌鎂光閃閃,一位坐在家長席的以娜(yina;母親、母親輩女性)不禁說道:「做事情照規矩來,就一切都很好嘛。」站在她背後的我則能從那語氣想見她對整個祭典感到滿足又驕傲的神情。另一邊的家長席,文財的以娜正忙著為她三個兒子加穿黑長袖短上衣、綁上彩繡腰帶,也有的是祖母幫孫子、妻子幫丈夫穿上自己親手縫製的鮮彩卡定。
能看到寵敬的男人穿上自己一針一線費心製作的服裝,歷經成長的蛻變後越發彰顯出勇武的英雄氣概,想來,這是每個身為卑南族家庭女性最感光耀的一刻,而每個家有兒子的母親所等待的,也是換裝後得與愛子並排共舞歡慶的這天罷。
祭典的最後一晚,過程總是緊湊豐富得令人難忘。晉級、換裝、共舞之後,族人圍坐成一小圈開始對唱。照傳統來說,這該是特別留給青年男女對唱情歌互表愛慕的時段,然而在現今越來越少青年會唱傳統母語歌謠的尷尬情形下,只得由老人家帶頭代唱。看著白髮蒼蒼的他們如此嬌羞沉浸於訴說昔日年少的陶醉神情,一時間,年華老去的容顏上竟也綻放出紅花朵朵的迷人笑靨。
難分難捨的情歌對唱後,各家壯丁扛來杵臼放在中間,開始輪流奮力舂擣蒸過的糯米;打好的糯米糰則由勤快的婦女接手,細心揉成沾有花生糖粉的香甜糯米糕分贈給眾人;已被歌曲引爆歡喜的老人家可也沒閒著,繼續一首接一首排山倒海地開心唱來。
保令塞給我三團糯米糕,邊吃邊說這在以前可是只有招待貴客或過節才會製作的美食。時至今日,會將糯米糕當成珍品的人恐怕是不多了罷,就像我們雖想回到舊日令人嚮往的生活方式,這樣的機會怕也是不可多得,但最少最少在一年中的幾天還要能與先祖鮮明的記憶相互連接,在緬懷過去的同時亦能面對現在開拓未來,這也就是延續族群儀式的重要性與必然性罷,因為唯有通過儀式,我們才得以認識自己。


沉夕?晨曦?族群的未來
結束了收穫祭一連串的祭儀活動之後,苦慎籌迎的族人終於可以大大放鬆一下啦,大夥就在會場各個角落搭起架子開始烤肉享受。看著大夥瘋狂地唱歌大笑,實很難讓人聯想這就是稍早那批撐著跑馬拉松、拼著跳精神舞、挺著被打屁股的同一群人。我想,要是某些媒體工作者和遊客沒有看到他們一路辛苦的過程,就只看過熱鬧的這一幕而斷定:「啊,原住民的祭典就是這樣喝酒唱歌啦。」這種負面的刻板印象是絕絕對對不公允的。

如水涼風的夜晚,我們一夥人團團圍坐天南地北閒聊。感觸頗多的我不禁有感而發:「嗐,這次祭典所給人的感覺真是太好了,不僅沒有政客的干預,就連觀光客的干擾都能減到最低,真是太棒了。」
原先緊繃過度如今興奮過頭的明智聽了這話以後,再度露出調皮的笑容,既得意又神秘地說:「你知道為什麼我們這邊觀光客會很少?那是因為我們沒有打宣傳。本來祭典嘛,就是我們族人自己對內的事情,自己人知道就好,幹嘛宣傳打那麼大,所以知道的人少,來湊熱鬧的就不多了。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把祭典活動做得很道地,全部按照我們傳統的方式進行,看不動的就會絕得很無聊不知道待在這裡幹什麼。像現在我們這樣幾個親朋好友聚在一起烤肉,不認識的人就不會靠過來,跟這個情形一樣。」
「沒錯,祭典的主體在族人本身,不是要做給外人看的。」
「就是啊。可是如果外人想待下來認識我們,我們也不會拒絕的。」
「哪裡會拒絕,還會很好客哩,不然我們幾個哪會被這種氣氛吸引到該回去了卻捨不得走呢。這種感覺好棒,而且我覺得最棒的就是這整個會場的獨立空間,四周都是雜草沒有高樓,連最近的房子也是幾十公尺遠的矮房,這樣營造出來的祭場氣氛非常完整。我好希望十年以後、五十年以後,這個會場跟周邊的空間關係都還能維持得好好。」
「嗯,這是我們現在所要努力的事,可是現在什麼都是計劃用地、農地變更等法規,不知道什麼時候搞不好就一棟觀光飯店丟在會場旁邊。我們會盡力,至少要保住這個會場。」
「那未來要做的事有哪些?」
「很多啊,不只是青年會要好好做,也希望女孩子能有類似的組織一起來做,雖然我們部落女孩子本來就少,留下來的也不多,加上現在社會型態改變,以前農忙時婦女到各家互相幫工這種能聯絡感情的制度也沒了,可是還是很希望大家不分男女都可以把力量集中起來。所以人才要不斷培訓,會場也要繼續規劃,接下來這兩三年要先把多功能活動中心蓋起來,以後再慢慢做出具有本地特色的深度旅遊動線,不要讓人家一想到知本就只知道溫泉。不過我最希望的還是所有住在知本的人都能愛這裡,不管是卑南族還是漢人都能連結在一起共同來為知本做事。」
「共同為知本……嗐,說得好。那麼一切還是要從巴拉冠的周邊建設開始了。」
「當然,一步步慢慢來。不過真正的巴拉冠,」明智指指自己的心:「應該在這裡。硬體是外在的形式,形式很重要沒錯,可是如果只有外在,平常部落卻沒有真正落實巴拉冠訓練的精神,那我們把場地規劃得再好都沒用。」
末了這段話深擊我心,是了,到最後,所有的事情仍是要直指心源,才能在不斷變動的時代確實延續祖先的精神,那才是促使知本人之所以是知本人、卑南族之所以是卑南族的真性所在。

「有緣沒緣~~大家來做粿,今仔日係收穫節,乎燒啦~~乎燒啦~~」如此暢談笑鬧,最後一夜已成過去,原應感覺濃露涼意的我們卻在歡唱擊掌的熱意中愈見精神抖擻。天際漸漸泛白,深藍艷紫與炫橘絳紅交會成迷離彩光,叫人分不清究竟是晚霞抑或晨光,一切變得模糊不定又有許多可能性。在這最黑暗也是最燦爛的時刻,「黃昏民族」的意象忽然隨著眼前這群人的舞步跳到我面前。想起最早提出此一說法的孫大川也是卑南族人,在他的警語下,不少人才驚覺維護原住民文化的重要性而開始有所行動。然而,努力之後,原住民的未來還是只能停留在悲情嗎?
「走!我們去海邊看夕陽!!」文財促狹地把先前復國鬧過的笑話搬了出來,這種西部人來到東部最常犯的錯誤自然又引起眾人一陣大笑:「真是的,東海岸只有日出啊!」「對呀,這裡哪看得到海邊落日嘛?!」嘻笑間襲來的卻是撲人真理,原來,任何事情只要換個角度、從另一個海岸線來看,就不是原先根深蒂固、苦執不破的偏謬,是夕陽、是朝陽,全在一念之間。
雖然自然界的運行不是人力所能運馭的,但至少人世間的一切還是我們能憑藉意志與珍愛去運行的。即使力量有限,若能集聚一群人的心力,就沒有任何事是改變不了的;只要每個部落都有這麼一群人在努力,夕陽般的族運就絕對不會臨到這群人身上,卡地布的族人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因故、撒哈達、嘎尼阿!」對著再次帶來希望的太陽,我大聲喊出這句:「我、喜歡、這裡!」知本友人對我報以會心的微笑,濃郁友誼所帶來的真心相惜,此時都在阿Mei的歌「記得你的笑,記得你的好」化為擁別後仍不捨動身的依依離情。
回到家後,我仍不時聽著紀念卑南族民歌作家陸森寶先生的歌曲《懷念年祭》,《比諾喜喜安》的奔放節奏常將我帶回那幾晚的流轉無休。日後只要看到黃毛巾,我便會想念這群將意志力緊緊紮在額前的優秀青年,是如何在東海岸為著自己家鄉在文化的收穫祭上終年奮鬥不休。
「卡地布梵沙浪!知本的年輕人,加油!」


(原發表於臺灣時報,1998/01/22—23,30版土地文學,修訂於2003/10)

備註
1.就我所知,目前知本將晉級儀式定為三年一級、四年一次,其他卑南族部落對於男子會所年齡級是幾年一級、晉級儀式為幾年一次,我就不得而知。
2.曾神父已升為曾主教,是台灣目前唯一的原住民主教。
3.1997年的晉級儀式,青年依照家族別出列。我已經不清楚當時是因為瑪法琉家族的人比較多所以多排了幾排,或是將幾個小家族獨立出來成為六大列。總之再加上漢人青年,一共是七大列就是了。
4.傳統上,男子晉級為梵沙浪穿上卡定之後才有資格結婚,一旦結婚了就離開住在會所的團體生活,不需要再接受晉級儀式。只有未婚青年要升上瑪拉達萬才會繼續接受晉級儀式。由於當年收穫祭是知本長久以來新近恢復中斷許久的晉級儀式,因此許多已經結婚的男子還是熱切接受打屁股的晉級儀式,並由妻子為他們進行換裝,穿上卡定。
4.所謂的venangsangsar,vangsaran,kavangsaran,maradawan各翻成漢語的說法,目前部落似乎還不一致。例如有的說venangsangsar是準青年,有的說是青年;有的把vansaran歸為壯年級或成年級。總之講漢語很亂,講母語就對了啦大家比較懂。
5.頒發晉級證書的做法,就我所知似乎僅在1997年曾經進行過,之後沒有持續。

台長: 思乃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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