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最喜歡老人家那認真沉醉,不管是唱歌還是講母語的時候,那是一種回到年輕與你同在、不用勉強的溝通)
細數從去年此時到今年這一年(咦我好像在寫一年一度的年終業務報告檢討兼新年新志願的悔過紀錄嘛~~~),生活型態上最大的轉變就是爸媽搬來台東,我很開心地玩了一場我的最愛─地中海風藍白設計,哈哈忽然覺得當建築師跟室內設計師真是好玩的腦力大挑戰。雖然代價是裝潢費用慘重失血,對不起娜維家很久,可是我還是好高興可以身處在這有拱門跟藍白色的家。
在普悠瑪落腳展開親子三人行生活,這當中呢有幸福也有限制。日常生活中有許多被我爹娘打敗的地方,但是我也很珍惜這好久沒有的家族相聚,相對的我也更珍惜當他們外出時可以在家好好偷空歇息喝碧魯的夜晚這個心情我的肝友小俊最知道啦。
至於工作上很大的不一樣,就是青年會的朋友給了我很多跟部落聯結點可以一起共事的助力。小石是我這個project最得力的志工,沒有他的話,我這忙搞了一整年的纖維創作培訓班別想玩得起來。小石悠遊於跨文化的同感心以及精準的辦事效率,讓這project不管在與不同族群學員的往來、與各項事務的處理上都能更加得心應手。現在斯乃泱跟丞志也一起加入這個project,未來非常期待,我們可以在博物館與部落這個聯結點上深耕,種出各種令人興奮的花果。
在部落生活很大的不一樣,我很高興去年此時在收穫節所想望的,也就是我從菲律賓回來以後重新投入的動力:與年輕人共事在入口網、與小孩子一起進行跨部落交流的願望,多多少少有了一點行動。接到有人打電話來ㄍㄟ交稿發布訊息到入口網、看到寶桑小孩子與知本小女生一回生、兩回熟等彼此越來越加溫的熱情互動,我就覺得這些累積與辛勞都會有美好的未來。這個過程很感謝入口網的team,以及常被我ㄍㄟ一起帶小女生的阿累丞志,未來我想還是會這樣做下去。
最後一個意識上很大的不一樣,就是從三月份起我開始學普悠瑪的母語。
早在三、四年前安喜就ㄍㄟ我:「你既然在卑南族部落,就學嘛,學哪一個部落的語言都好,就邊學邊講啊。」前幾回見到頭目哈古,我也是這樣被唸被期望。可是那時候我還在想,唉唷學母語幹什麼,我又沒有那麼厲害會講、卑南族人數那麼少我學了去跟誰講、學了有什麼用。老實說,那時候我的心態還很功利。唉唷有時間學語言的話,我想複習的是日語以及從頭學西班牙語,特別是西班牙語從多年前吸引我到現在魅力不退,卑南語,根本連排都排不到我的想法裡。
之所以開始立意要學,是因為跟白浪部落的兄弟勁之對尬要母語演講比賽,他呢比我還積極,一看社大春季班開了卑南語課程就去報名,我這輸人不輸陣的心態也立刻跟進押注,於是有了uleban的現在。
但是在這過程之中,我發現我的天眼開了。
以一個外人的感應,我發現母語之於我是什麼了。
我第一首學會的卑南族歌謠是陸森寶爺爺的「懷念年祭」,那一年我在英國參加Training in Mission的冬天還因為不能回知本參加amiyan,跟著原舞者的卡帶哭到不行。那時候,我雖然會唱母語詞,可是我對母語歌詞意境的認識是透過中文翻譯整句整句的認知,這樣子想辦法連過去兜在一起的。可是當我對於母語的單詞與句型有了更多的熟悉,三月份普悠瑪mugamut再一次唱起這首歌時,我忽然有了電光石火聯結在一起的穿透感。陸爺爺提到母親為他戴花、一起去巴拉冠跳舞,對這首歌的感受,我已經能夠不透過翻譯,直接進入對單詞意義的感應,霎時間那種我懂了的感應力像是貫穿了古今,貫穿了昔在、今在以這語言在宇宙間發出能量的族人有了聯結。
那種神妙的感覺,就像「我終於以你的知道,知道了你」那樣,所有在天上與地上的mumu,我進入了對他們的知道,也被他們知道那樣。我們身處在同樣一個感應圈,有著屬於彼此心靈認定的溝通,那種感覺有點像,同樣是分屬於不同國家的人,在知道對方彼此都是基督徒時,在交流上會立刻進入同一個屬靈國度、都是一家人的親密感,那樣的力量,很大。
這個經驗,後來發展到我與其他不同部落老人家的互動,更形強烈。我跟建和出身的皆興的媽媽、跟初鹿的林進星老師講我很有限學到還有很多錯誤的話,儘管是不同語系,長輩他們自己就會懂、就會轉,我根本不用擔心學了南王的話,其他部落的人會聽不懂;當我跟下賓朗musavak到知本多年的周森男阿公講話時,他也立刻了解我的明白,教我怎樣繼續講,這就好像在學相反詞一樣,學了裡面,就會跟著懂了外面;學會了很餓,就會跟著連結到很飽一樣,像樂高積木一樣找到語彙之間的連結點一樣,被建造的越來越多。儘管不同的部落就單一字詞會有不同的說法或是發音上的差異,而容易混淆,但是由於有一個最先認知的基礎,這個基礎是很快能夠被理解與轉換的,而更加擴充我對於南王語系或是知本語系的認識。
這個越學越好玩猶如天眼被打開的感應過程,到後來也增加我對其他族語的好奇心。同學之一小石住在阿美族部落兩年多,上課時他也會把一些哇好像喔的阿美語加了進來,於是有些最基本的話我也開始想問想學;去到布農族金蕉阿姨那裡以最近過得很uleban(活該)跟她分享心情,我也問她這句布農族的話要怎麼講,她那以感應圈之內的語言所呈現出來的神情,跟講國語時完全不一樣。總之,儘管,雖然這兩個語言我都只學了uleban的同義詞,goteh/hustalag,可是我覺得好好玩,語言的本質在於形容、表達與溝通,只要去找出儘管是很難解釋清楚的那團所要傳達的語意,就可以找到類似可以對應的語詞,結果就會像電視頻道一樣,越按就出現越多臺精采的節目。
於是,我想要在這裡提出來的週年心得是:年輕人,不要有藉口,要多學母語。
我先不講文化傳承這個大家都理解的部分,最直接的原因,對別人,在於老人的靈魂,很期待你可以跟他處在同一個可以互相理解的境地,他們的眼神往往給我最大的感動。對自己,在記憶力跟腦力的鍛鍊很有幫助。我們的頭腦裡專司記憶的海馬體,是越鍛鍊越可以防止腦力老化,就好像肌肉一樣,常常去用就會越健壯。我看日本節目那種很老很聰明的老人,專長就是會找些東西來記,例如各朝代天皇名號、各鐵道站名,因為強迫學習去記憶與使用所帶來的擴充與鍛鍊,讓他們的心智更健壯。我們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不用去玩這些,族語本身就可以是很好的記憶鍛鍊,更有使用上的情感。
還有另一個對自己的原因,在於說的同時,可以獲得這個語言被說、這個族群在說的力量。最早給我這個感受的年輕一輩,是皆興跟撒可努,同樣是做文化傳承工作,因為聽懂與會說,當他們在以母語形容、表達、溝通的時候,就擁有了與其他年輕人在這個面向上不同層次的境地。那天看電視時,聽到胡德夫講了這句話:「母語,你要去說;當你去說,就會得到說的力量。」我忽然有了被打到的感覺,對了,只要你肯去親近、去拿取,祖先會給你說這個語言背後這族群的能量,就像願意親近、尊重、理解、感謝大自然的獵人,就可以獲得大自然給的獵物那樣理所當然;只要你願意,祖先不會馬桑澳(小氣)給你的。
而以上這些原因與結果的交織跟形成,都跟你是哪個族群出身的,沒有關係。白浪可以學卑南語,卑南族也可以學布農語,你同樣都可以獲得說這個語言的祖先給你的力量,因為在天上的他們沒有分別。
用一個聖經上可能不是很剛好但是又可以參考的比喻,或許可以做個說明。
在猶太人的習俗,身為長子,就擁有承襲自神的祝福。以掃與雅各這對兄弟,某天收工以後,當弟弟雅各提出以一碗紅豆湯交換長子名份時,只想趕快大快朵頤好輕鬆一下的以掃答應了。聖經上說,以掃輕看了他屬於長子的名份。到了父親以撒年老時,要以掃趕快去打獵孝敬他好讓他給予長子的祝福時,雅各在母親利百加的吩咐下,母親料理了羊肉假裝打獵的野味,同時幫他把毛皮綁在頸上臂上,假裝是他那手毛腳毛多又長的哥哥來到父親面前領取祝福。以撒年老、眼睛昏花,雖然聽出是雅各的聲音,但在摸了雅各的身體以後,以為是他的長子以掃,於是發出祝福的話語給了他長子的祝福。等到以掃回來發現這福分已失,央求父親收回祝福轉回給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家族與族群的歷史,也跟著隨之改寫。
我先不要去講雅各怎麼那麼狡猾,換一個角度來看,他是一個相信祝福、一抓到應許就不肯放開的人。之後他作夢時跟天使長摔角,他一直不肯放開天使長,緊抱著他,到後來連天使長都怕他,給了他他想要的祝福。這麼樣一個人類,他的信心與行為,有多大的力氣。他的相信、他的動作,成就他所想要得到的福分,這樣的態度還蠻值得我們學習的。
身為擁有這個應許的你,如果你不肯學,你那天命的祝福就會轉到別的想學的人的身上。到頭來,你要像以掃一樣,祈求這份祝福回到你身邊卻不得其門而入,因為一切會太遲。早知如此,何必呢,只是因為隨便、貪圖懶散,就栽在一碗紅豆湯上。身為原住民的苦難,很多;出自於原住民的能量,很大。當你要求得到這個福分,你就必須為這個名份投入名副其實的付出。祝福,是給想要獲得祝福意願的人,不在於血緣,而是認同。撒可努說,當有一天,我們的部落能擁有更多超越排灣族血緣而認同排灣族、獲得排灣族力量的人,我們的部落就會擁有更強大的力量。這道理是一樣的。
然而我更深的領悟,則來自於我的不相信。
現在原住民高中生要考大學增加族語程度測試,這引起許多原住民家長的恐慌,因為你的小孩再也不能只是因為父系或母系血緣的身分,就享有所謂加分的待遇。曾經我有朋友對於都市原住民所謂享有平地教育利基但卻以回復原住民姓名的假山胞身分取得考試優勢相對排擠部落原住民學生的機會,感到很不爽。現在遊戲規則變得更複雜,怎麼玩,有更多空間。因為當加分變成是一種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長子名份,而是你要去拿才會有的福分,這當然更考驗你的能耐。
有一點我受不了的是,在於有些原住民家長或年輕人會這樣認為,我的孩子/我就算不會說母語,但是對原住民事務很有心啊,怎麼可以因為只是不會講母語,就排除他/我未來為原住民付出的利基呢?可是我想說的是,當你跟我說你有多有心在原住民事務的發展上,可是你就是不會母語,但是你有心去做,我就不相信。原住民的苦難何其大啊,有許多苦難更是大結構之下無法單靠個人去解決與處理的困難,相較於學母語雖然辛苦但畢竟是你自己有心學就可以想辦法去克服的困難,你跟我奢談原住民的未來、侈言你要承擔原住民的苦難,卻不試著去學講母語,讓你身邊對你向來有期許的老人高興下一代還有希望,你說你可以解決多少原住民的未來與困難?你說我會相信嗎?
我的不相信,來自於對你身為原住民青年的期許。就算你是都市原住民,或是離開家鄉多年沒有那個可以講母語的環境,只要你想要拿,儘管學習過程上你會拿得比較辛苦,但是你還是一定可以,只要你有足夠的意願跟行動。
有一個年輕人的筆記簿,讓我很感動。去年當我看到小萱學母語的筆記本,上面除了羅馬字以外,還爬滿了好多密密麻麻的注音符號。小萱趁著暑假,常往知本親戚家跑,跟mumu學母語。期間也參加知本收穫節跟成長班,穿著pinaliusan的她,跟宜瑾一樣,顯得非常的美麗。學母語、參加祭典,那是小萱身為卑南族的天賦人權,只要她要回來拿,沒有人奪得走。
小萱的哥哥alung慕仁更讓我佩服,從小跟著泰雅族的外婆長大,他熟悉泰雅語;kituvansar在初鹿,同樣住在都市的他也是儘可能去學卑南語;在學期間來自各地不同族群的同學,他也接觸排灣語,總之,他的身上交相綻放出屬於各種語言匯聚在此的美麗與力量。儘管年紀輕,但是你可以看到他身上有著久遠文化積疊的能量。
我最難過看到與聽到的原住民年輕人,並不是他承認自己不是原住民的年輕人,那樣的人我早就不放在眼裡,或溫和一點的說法,他讓我放在眼裡的時間點還沒到。我最難過的是,他會說自己是哪一族,and then,再來呢,沒有了。他不參加祭典,更不用講參加部落的組織,他沒有那個族群在他身上所展現的養分與能量,他也沒有那個族群內聚的文化顯現在他的精神、思維與處世,原住民身分之於他,可能只是這個時代,除掉補助與福利之外不須提出來的一種身分。他有阿美族的高、布農族的壯、排灣族的黑……然後呢,除掉外型與口音以外,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相較於這樣的人,我反而欣賞陷在同樣困境的寶桑,有人認為拿香拜拜、講台語很溜的寶桑不是卑南族、不是原住民,但是你可知,寶桑還是有很多人很努力要去把那已經很困難連結的福分拿回來嗎?
教母語的秀美跟我轉述,千惠對於她的孩子學母語的看法。白浪出身與卑南族結婚的千惠,很鼓勵自己的孩子參加卑南族的事物。千惠說,她不要她的孩子只是會講閩南語跟國語,她希望她們也會講卑南族的話。雖然她的孩子只是一半的卑南族,但是去學卑南語是她們天經地義的智慧財產權,為什麼不要鼓勵她們去學。秀美說她很感動,在現在有那麼多家長功利的認為學族語沒有前途的情形下,反而是白浪家長肯定學母語的重要性。
只要肯學,祖先會給你開通天眼的福分,那是不分族群的。我懂了,也理解了這一點。接下來的是,我要認真,不要害怕去碰。同時,我也想ㄍㄟ更多的年輕人,一起來學。相對於我在白浪部落的角色,是去擔任一個中介的引發,把原住民文化的思維與精神、美與好的質地做一個普世界面的轉換,讓更多的兄弟姊妹去感受到,原住民文化本質之於自己可以是更加豐富自己人生成長經驗那屬於普同的轉換;我也希望我在原住民部落的角色,是去擔任一個刺激的引發,讓更多的兄弟姊妹去感受到,原住民文化語言之於自己原本就是珍寶,要更努力去學習與傳續。這樣子,未來許多的一個個的我才有機會從你這裡領受到更多成長的學習。
我猜,現在在看這篇文字不會講母語的年輕人的你,或許會生氣我的臭屁。我現在的想法是,按照你,給你生氣。我希望你生氣,至少那代表你在意。我就是希望你不舒服,因為我想要像侵入你蚌殼體內的砂粒,讓你不得不因為我的存在感到不斷被刺激與分泌,最終包容、成就你原有的本命,製造出一顆極美的珍珠來。我希望讓你感覺到,在這條路上我們是彼此需要的互相。
剛開始,對於學講母語這件事,我想低調。因為你也知道的,對於年輕人肯去學講母語這件事,就算我是外族,講起話來又像三腳貓kongo(混雜)各派部落發音的母語,但是也是會獲得長輩的鼓勵,甚至會勸勉他們的孩子、孫子要跟著學習,說白浪都會了為什麼你不也學學。這種話聽了,如果我是有長子祝福的你,也會覺得不舒服。可是現在,我不想低調,就算講得蹩腳,我也要不斷在你面前講母語,講到你批判我,講到你很煩我,講到你要對我嗆聲挑戰母語比賽,因為那是我最終的期待。
因為我也已經開始擁有說的力量。我要刺激你、挑戰你,就像少年祭halabakay相會於十字路口的南北部落少年一樣,你的強,會是激發我的強要繼續下去的意志;而我的強,也會是激越你的強要展現出來的意圖。在十字路口交會的那一剎,我們雙方所蓄積的能量會將彼此推向高峰。隨著我們的互相越來越強,也會跟著成就這一整個部落、一整個族群越來越強的力量。
以上,是我這一年來的心得報告,maruwala(到此夠了,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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