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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書房：舊書不是一天造成的（下）

2013-01-01 04:59:56

本報訊



■唐澄暐
午後大雨直落，我和小龜在半封閉的滴答聲中流著汗繼續挪移舊書堆。我們做著平日難以接受的苦工：把臉貼近滿是灰塵的地板，在心中默念著一個個重複而無趣的書名，偶爾一兩個亮點浮現，便奮力移開上下沉重書塊將其取出，但常常是名字錯誤的吸引，最後還得把這些餘物移到不會再重複翻找的位置。

我想起我小時候的志願，想要當一個考古學家挖恐龍化石。不幸地台灣就是個沒有恐龍的島嶼，倒給了我一個不長進的藉口，反正我追求的東西本來就不在身邊，那何必太認真呢？況且後來讀到古生物學者的實地手記，才知挖掘恐龍的大半時光往往一無所得，就算真挖到了化石，也不會像博物館看到的一樣完整，通常只會是幾個殘缺的片段，想要有一個冠上自己名稱的新恐龍，那更要不知多少的運氣。

放棄是很容易的，幸好譬喻和想像都不那麼難。就想像我第一次踏進這沾滿沙塵的古老地層上開始向下挖吧，雖然多數的時間只見無用重複的書頁，但偶爾就會出現過往的回憶，像那些自己都快忘記怎麼喜歡、怎麼拋棄的球隊刊物；有時是意想不到的變體，這樣的網路謠言居然曾以書的形式存在著。一次又一次的驚喜推動著我忘卻汗水和痠痛繼續深入暗處，甚至讓我窺見不適當的隱私。

一本發黃破損，如瀛寰搜奇尺寸的無名大書，內頁像挨了兩刀似的分成上中下三層，那是三年式日記——不知是誰設計出這樣的規格，讓三年的相同日期在同一面，強迫動筆者面對去年、前年同一天的往事。那樣的設計使工整的文字充滿了悔憾，讓筆者再三提及自己無法達到去年的期許，但他仍堅毅地寫滿了三年、對照反省了他應已五十歲的整整三年。

不過那天應該只剩20元。多數有市值的書漸漸被精打細算的人們帶走，有些人甚至到了這時分，皮夾裡的鈔票還能不小心少帶一張，而對老闆扮出虛假的尷尬。但我們依舊維持著自己的樂趣，在最底層、最沒人翻撿的地方屈著膝、扭著腰來回跳著，眼睛上下左右轉動，繼續複誦目光裡每一個書名。餓了，有台南的美食，吃飽喝足了，就回到剛剛暫停的地方，繼續找下去，直到10元、直到5元……

5元那一天我們不再挖掘了。我們悠閒地走過書架，像體驗森林般撫摸樹皮似的層層書背，隨意看看有沒有什麼還沒被帶走的。小龜的繪本都順利收成，但我的童年回憶打錯了算盤；我留了幾本在架上等我那知己朋友，但他沒有來。老闆背後還有一本阿推的《久命人》，我面對它露出驚喜的笑容，並看見老闆不甘願但認可的苦笑。即便這麼無窮盡的二手書店，也漸漸有了空洞，這已不是我們的寶庫，我們便帶著各自的收穫和共有的回憶，回我們分隔兩地的家。聽說那之後又多了「逆轉勝」，從5元、10元、20元往上攀到正式關門，但那就像我們在台南的美好一樣，已不再能觸及了。

當年那些收穫如今仍繼續生長著，成為古今書房的血肉，也繁衍出更多新的舊書；我們重新把台南的回憶聚在一起，並朝更多地方搜索著、創造著。事情就是從貧乏物語開始的——是嗎？忽然我又想起另一件更久以前，連台南都還沒出現以前的往事。

第一次舊物分享會

那件事的起因不明，也可能我根本沒好好問過，或忘了。2006年夏天，老師來了一封信——還是誰聽說再轉告我的？——，說準備將家裡大小東西出清。那是斷捨離還沒出現的年代，擁有太少的抱怨徹底蓋過擁有太多的微弱呼喊。我自己也還沒裝滿呢，在那樣的年紀，我餓著仍有能當廚餘桶的容量，空洞，但想要的太多。

那才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與舊書照面，但因為是那位老師，而讓什麼都彷彿有了可吸納的靈光。我和其他同學學長姐學弟妹像走進神殿一樣拘謹地、貪婪地掃瞄著家中的每一件器物，興奮期待著，卻又不好意思隨便開口，怕提出不夠好的索求。回想起來我們要的是某種啟發，某些來自老師的創意繆思，可以藉著這些用過的物件傳入我們腦袋的空隙中，至於那些書、那些物品本身的內容，在那個總覺特別陰涼的午後雷陣雨裡，就像從老師家看出去的木柵山區一樣，變得格外矇矓。

從對人的期待連結到對書的嚮往，是舊書帶給我的初次感受；不過隨著靈光散去，當畢業更多年後的學生，能夠與老師建立更成熟踏實的關係時，那種靈光的幻想倒成了一段值得回憶的趣事，在回頭看那些書時，也有一樣的感覺。

在那之前就沒有舊書了，就如我所說過的，是一整段只買新書的自滿時光，溯自另一段不怎麼看書的混沌時光，直到最初——爸爸的就是舊書，而我的一切都像是新書，它們要變老，還是幾十年後的事。

幸運地得到貧乏物語的舊照片——不過離倒數還早得很，沒能聞到最後那難忘的氣味。

幸運地得到貧乏物語的舊照片——不過離倒數還早得很，沒能聞到最後那難忘的氣味。（圖／廖雲章提供）

新聞來源：台灣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