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出發,週三出差去。工作上的事情坑坑疤疤的,所以來上供品求保佑,希望楊總管和蘇老大可以保佑我本次出差順利。
這篇已是羅漢床最新的稿件,下一次求保佑得拿其他東西來了。這篇有些部份還在修理,特別是最後一段,寫得不是很清楚,也沒有把事情交待好。之後肯定是要改的(我哪篇不是需要再修再改再講清楚啊?ORZ)請大家擔待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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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漢床(3)
而後的金風細雨發展得比蘇遮幕時代還要迅速,如同它的總長年輕氣盛、咄咄逼人。它聚集更多的人,與更多社群結交,開始介入更多行業。蘇夢枕喜歡親自與對方當面談,不畏風險,去外邊談判理事,常會帶回新的成員。於是楊無邪確認各方勢力和人物的情報外,更要核實新入者的背景,情報訊息資料的需求量越來越大,楊無邪的工作越來越多,雖然西塔也增加了人力,但楊無邪總是想在事前事後過目一次以放心。
即使如此,楊無邪的日常生活挺正常的,就像一般被老闆壓榨的上班族,工作時間很長,私人時間很少。蘇夢枕比尋常老闆好的地方是,是楊無邪踏進西塔上的住處、窩上床準備睡覺──道晚安後,蘇夢枕就會關掉音訊,不會打擾,確保金風細雨的資訊長有超過七小時的充足睡眠──六小時是人正常該有的睡眠底線時數,在總長被認為因為缺覺腦子有問題時,有個睡飽、腦子沒問題的對照組。
會被懷疑缺覺而腦子有問題,主因有些決定太過冒險。
蘇夢枕不認為是冒險:「有一半的成功機率就值得去做。」
「公子不該冒百分之五十的險。」
「你當時一半的機率就下注了。」
「所以我差點被抓到。」
「我砍諸葛正我時,可不認為能得手。」
「公子你那時候是挾怨報復,做不得數。」以錢下注和以生命下注是兩回事,錢再賺就有,命可沒有第二條。
「人生也沒有第二次。」
如同當自己沒病一般地生活,蘇夢枕不會因為危險就放棄想做的事情,他想發展金風細雨,想幫助更多的人,他想迎娶心上人,想活得更久更豐富精采,他把日子一天當兩天過,失眠彷彿不睡覺。
「睡前藥五顆,公子吃了嗎?」固然不再因為怕黑而要開著視訊,他總透過視訊,問公子吃完餐點沒、服藥沒、身體監測貼片有沒有貼好。
「你管太多。」蘇夢枕怪眼一翻,回敬般詢問最新的事件情況。
「公子前科累累。」茶華、秘書及看護會提醒吃藥吃飯,當事人的表現像是小孩子把討厭的食物留到最後吃,一不留神就可能忘記。
「難道你要檢查身體貼片?」
「我不知道公子最近有曝露喜好。」
「有人用此來維繫感情。」
「我不認為雷小姐會喜歡這種。」
「絲巾?」
「難道是圍巾?」
蘇夢枕被逗笑,又正巧咳嗽竄出,咳喘著笑聲悶在手帕裡。楊無邪禮貌地不去看,去看蘇夢枕背後的牆。從背景知道公子是坐在睡覺的調整床上,打算在失眠時處理金風細雨的事情。
長期睡眠問題導致蘇夢枕的臉色是不健康蠟黃和灰白,黑眼圈很重,吃得少又忙碌,平日維持的健康的體能訓練和戰鬥技能訓練也沒有擱下,整個人越來越瘦,也不到瘦柴如骨,卻都是硬梆梆的肌肉,加上過度有精神的眼睛,越來越像外傳惡言的癆病鬼,而且是行動迅捷、神出鬼沒的厲鬼。
蘇夢枕以前不是這副模樣。縱使自小老成,少年的蘇夢枕依舊有著年輕氣息,疾病是春日的最後一場鵝毛大雪,掩不過生機蓬勃,在霜雪間探出的綠意鮮潤可親可愛。因為當時老總長在世,蘇夢枕是個少主,再如何,總是有持重的蘇遮幕坐鎮,做父親的總不忘兒子脆弱的健康,狂飆少年回家挨罵後,得乖乖做健康檢查和睡覺,強制禁足休養。蘇遮幕是兒子的剎車,總讓蘇夢枕還有半條命。
蘇遮幕過世後,做為保險的那半條命常常被蘇夢枕拿出來梭哈,楊無邪沒法阻止公子做想做的事情,商議談判約會火拼,開會議決閱讀下令,每件事情都有急迫性,每件事情都不能擱下,蘇夢枕永遠有理由把休養和睡覺擱置延後,湯藥就當成白開水囫圇下肚,失眠正好處理白天沒處理完的事情,去火拼回來的療傷,一併打鎮靜劑強制休息睡覺,不出一星期,又周而復始。
付出如此的代價,成果是金風細雨的蒸蒸日上,迅速地成為盛京城內的一方之霸,甚至凌駕六分半,威逼雷損龍頭老大的地位。蘇夢枕提到雷損都是直呼其名,無視對方是自己的丈人,因為直呼其名,便是平輩相看,心理容易凌駕其上。既然雷損都能做到,蘇夢枕自然也能做到。
楊無邪想提醒自家公子,雷損是個健康的中年男人,公子是病秧子,楊無邪願意相信公子跟雷損對戰不見得會輸,但戰鬥只是一時,統領和經營整個集團需要的過人精力,兩派相爭是極度耗損生命力的長期戰,一直是病罐子的公子先天上吃了虧。
當然,發展不是總長一個人的事情,總要集團上下共同推動,但蘇夢枕太急、沒有耐心等。於是整個集團的發展成就實際上建立在總長的過勞,而總長一人的安危就是整個金風細雨的安危。
想到這事情,楊無邪又想嘆氣,嘆氣的緣由不只是公子,還有自己。
他不放心蘇夢枕出門,固然沃先生、茶華、師無槐、花無錯、余無語,他所熟知的那些行動小組的班底,依舊是陪同蘇夢枕外出,長年以來熟知在外邊如何保護總長。楊無邪放棄出外勤之後,因為擔任資訊總管,曾經以提供情報為名,要蘇夢枕出門時,與他持續保持通話,但聽到現場的聲響更讓他膽戰心驚,加上通訊可能洩漏行蹤。於是總長每回出門,他定做好準備,和茶華合作,茶華只要在第一時間保住公子,該有的醫療支援、人員戒護、接應團隊,他能安排接上。
擔任資訊情報總管的事情很多,工作很忙,然而他不把公務帶回家,住處沒有任何公事文件,便是要讓自己回住處就是休息。但楊無邪睡前仍會按開視訊,問問公子的情況,對公子的任性皺眉頭,話家常般抱怨幾句,而蘇夢枕彷彿開玩笑賭氣般對他翻白眼,把健康問題略過,直言既然楊無邪還不想睡覺,就不浪費時間,兩人討論正事吧。睡前的問候變相成了公務討論。
從藥物和用餐情況能曉得公子把自己的體能逼到極限,求生是生物本能,任何一點可以存活下去的機會,生命都會掙扎地抓住。有嚴重呼吸系統的公子很瞭解若無法恢復健康,便學著與身體相處,瞭解身體的極限,總堪堪在透支前停止。
死亡逼在眼前,誰都會想把想做的事情做完。但如此不又是往死亡走近了一步?
「每個人都是逐步走近死亡。」
「公子請不要比別人走得快。」
「拖拖拉拉不好。」喝水潤喉平息咳嗽的蘇夢枕嘟囔了句,把事情扯回正題:「分部的事情,情況如何?」
「……也許還要觀察。」
哼了聲,蘇夢枕低頭看資料,接續閱讀下一件案子。
楊無邪的回答意味蘇夢枕需要上西塔一趟。他們倆常以視訊討論事情,有時避免遭有心人竊聽或因茶華執勤而露餡,蘇夢枕交代楊無邪若在視訊裡提到「也許」,就是請總長私下移駕西塔相談。
金風細雨總長有失眠問題,夜裡如幽靈一般在四塔飄盪,已經是金風細雨夜間值班警衛們司空見慣的風景,神出鬼沒的總長幽靈般,警衛們不會去追究總長是怎麼從這裡走到哪裡,又是在失去蹤影。
對楊無邪而言,睡不著的蘇夢枕窩到羅漢床上,總讓他有種回到少年時期親密的感覺。
只是談論的事情絕非溫暖可親。
「老總長過世後,人心不穩屬正常,但有些被奪得先機,沒有內應是做不到。」
金風細雨發展迅速,但盛京城內尚有六分半、迷天盟、有僑集團等勢力,在無法兼併的情形下,要更上一層,需往盛京城外發展,由外得到支援。金風細雨計畫在盛京城外建立據點,避免其他勢力阻止,自然祕密行事,然發展得並不順利,皆不是明顯的橫加阻撓,而是原本可以利用的契機被人捷足先登,一次可以說是巧合,發生三次就是人為了。
「小郭的意見?」
蘇夢枕指的是稱為郭東神、在六分半臥底的人。盛京城內各方勢力都在對手組織內排眼線和內應,金風細雨在其他勢力安插內應,自然其他勢力也會在金風細雨裡安插。郭東神是蘇夢枕收進的人手,楊無邪沒有見過,但郭東神會透過楊無邪訂閱的曲藝雜誌互通消息。楊無邪就這事情用暗語詢問,但沒有結論。「郭東神在六分半沒有線索,顯然那人是跟執行長聯絡。」
「能抓準分部要利用的時間點,他不是底下的人。」
「公子認為我們周遭的人?」楊無邪想了想,由此推斷,內應在金風細雨的地位不低。「六分半怎麼打動他?他是覬覦或顧忌什麼?」
「是沒有更好的籌碼升到更高的職位。」
六分半和金風細雨架構不同,同樣是執行長,權力和義務完全不同。六分半的架構是淺缽,固然規費重,但只要升上執行長,就是一個分部的老大,有自己的地盤,直接向總長負責。金風細雨的架構是金字塔型,就算是執行長,同樣直接向總長負責,但不會有自己的地盤和人馬。名利上,當六分半的執行長比當金風細雨的有價值,能撈的油水、能耍威風都多。
「貪心鬼很麻煩啊。」錢不夠多,權力不夠大,沒想好好爭取,卻旁門左道地用出賣周遭人以交換利益。
「我討厭如此。」蘇夢枕不願意懷疑周遭的人,合則來,不合則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毛病小堅持,蘇夢枕自己的毛病就特多,所以他容得底下人有不同的喜好和希望。這是理想,也有想利用金風細雨的人,有慾望有野心,有出賣兄弟求得個人功名富貴的人。這些會傷害人的人就得趕出去。「內應永遠抓不完,有一就懷疑有二,變成被害妄想,逼人出叛。」
楊無邪沒接話。他曉得蘇夢枕在講六分半的總長雷損。雷損的猜忌心相當重,雖然六分半有十來個執行長,各有各的地盤和油水,沒有四分五裂是因為大權握在雷損手中,他隨時可以撤掉一個執行長,甚至滅口。金風細雨有不少成員是來自六分半,也聽聞不少人提到盛京裡黑道風格:跟著迷天盟是不安,跟著六分半是恐怖,跟著有僑集團是詭異,跟著金風細雨倒像吃閒飯。不是說蘇夢枕不是嚴格的人,而是相對於其他家,傳自老總長的書生氣,不教而殺謂之虐,蘇家父子沒有虐人的愛好,所有規矩條條列在那裡,不會讓人心驚膽跳。
但人心百百款,總有料不到,慾望是無底洞,終究無法填滿,何況金風細雨也說不上多安份守法。由學者轉商人再轉黑道的蘇遮幕,仍有踩到紅線稍微警惕的想法,蘇夢枕是不想看就直接踩過去。
這是對自己的絕對自信?目空一切?還是沒心眼?
對自己的事情,蘇夢枕不在乎,在乎的楊無邪可以插手管,蘇夢枕也讓他管。但關係到金風細雨,關係到其他人的安危,身為總長就不能不管。
問題是蘇夢枕不願意,他不願猜忌人,去一個一個測試,搞清楚對方的小心思,生命不是浪費在這裡的。尤其對方已經是中層以上的位階,去質疑對方的忠誠度是種羞辱。
蘇遮幕很有修養,他從來不羞辱人,也嚴格教導鋒芒銳利、出口如刀的兒子羞辱人的事情少做。蘇夢枕講話可怕,沒有父親、師父、楊無邪或茶華在場,據說雞蛋裡都能挑出骨頭來嗆人,但這些都是對著平輩和尊長,從不對下屬、同僚或比他弱勢的人,也可以說,能被他出嘴傷的人還得有點份量。總之,蘇夢枕不會用「質疑」羞辱底下人的忠心,但金風細雨裡有個中層的內奸,不趁早找出來,像個隨時要爆的炸彈,楊無邪實在不安心,若內奸是要拿著蘇夢枕的頭去六分半討獎賞呢?
「殺人容易脫身難。規矩條條在那邊,他要出手不容易。」要殺蘇夢枕得在金風細雨的地盤外,若對方殺不成蘇夢枕,改殺其他人或者拿取重要情報,重點都是要得手後離開、去六分半領賞、享受得到的報償。當內奸的人著重的是最後得到的報償,只有復仇者把重點放在目標本身。
在金風細雨的內應不會是復仇者,這人要錢要權要功名利祿要有人生享受要情感依託,要有命才能享,貪心的人自然會找尋最好的機會最大的利益以動手。
世代交替時的金風細雨沒有給有心人可趁之機,現在的機會是金風細雨向盛京城外發展,一直尋不到合作的對象,於是決定直接設立分部,不若在盛京城的堂口分社,是正式的分公司,是從金風細雨分人手出去,分社長實質等同於總長之下第一人,分社長自然是總長心腹,而帶過去人手,自然由分社長挑選。
「要修正計畫嗎?」
「不,這條線是循古董發展的人脈建立,這事由他主持。」
余無語外號古董,來自他對古文物的愛好,對古物買賣有興趣,幾乎沉迷其中,得了一個食古不化「古董」的外號。古文物買賣吃得是眼力和信用,經驗的累積不可少,出錯闖禍的機會很多,於是圈內人就分為兩種: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和大開大闔投機客。余無語當然不是前者,也沒有籌碼成為後者。他從街頭擺玉石攤開始,靠著運氣和過人身手慢慢往上爬,在一次尤關歷史文物的買賣中,余無語走了尤關性命的眼,生死關頭給蘇遮幕救了回來,成為金風細雨的一員。
蘇遮幕原是人類學學者,妻子出身深山原住民族,涉獵古文物工藝品買賣,對於從沒有機會接受正規教育的余無語,加入金風細雨後,終於有了知識深造的機會和經商買賣的基礎,接續認識了對做生意的巧言疏通很有一套的花無錯。蘇遮幕認為行動小組成員平常要有營生和嗜好,不能一輩子逞兇鬥狠,於是讓兩人合作,經手南塔的典當買賣。這是金風細雨的重要灰色產業,會典當的人通常是高危險份子,差一步就會鋌而走險,也是拉人入伙的好機會。
古文物工藝玉石品買賣,一般風評是上層社會的高級嗜好、中產階級的附庸風雅,在地價便宜的城外建立儲存的轉運點,是合理的商業行為,然圈內人即知設轉運站是稀鬆平常的洗錢管道。即使自家的小商號起家就是做工藝生意、金風細雨已經成了盛京城內一方勢力,蘇遮幕對此依舊心懷抗拒,不願多加利用。在蘇遮幕過世後,與城外尋求合作盟有一直未果,於是這個方案才重新提上檯面。
蘇夢枕讓余無語擔任分社總長,主因運用典當生意的人脈,也是讓余無語的人生職涯有進一步挑戰。若此時撤手,不單是對余無語的不信任,也是對集團人的不信任。
「臨時變動,會出現可趁之機,若真生變,會相應不及。」
「所以這事?」
「古董不是真的古董,被人當成易碎品會生氣的。」
蘇夢枕拿自己當比喻,說明這事情沒有再置喙的餘地,楊無邪若是擔心有內應影響,可以自己去查,但若被余無語發現而來抗議,總長是不會幫楊無邪說話。
楊無邪瞪著資料,有些為難。總長願意信任人是好事,但做為資訊長,就是得多留份心。只知道有內應、阻撓了發展。既然不知道目標的意向,建立分社的事情擺明就是跟六分半對著幹,六分半有檯面下的行動,他仍以保護蘇夢枕和金風細雨本體為第一要務。尤其前者,楊無邪認為最近越來越棘手,不僅因為蘇夢枕常常只帶茶華就出門,更因為雷純回國了,蘇夢枕比過去更常踏進不是金風細雨掌控的地區,只求跟未婚妻私下見面。
雷純回國是可預見的,訂婚之後,雷損將女兒送出國念書,美其名是不讓女兒在父親與未婚夫之間為難。畢業之後回國,先不說歸國那天,彼此都在設餌調虎離山要對方無法去機場,接機差點鬧成盛京城內黑道火拼。之後蘇夢枕理直氣壯約未婚妻單獨見面吃下午茶喝咖啡用晚餐,甚至出去散步約會,楊無邪不知道蘇夢枕是哪來的膽,敢上演戀愛無敵的戲碼。
私下見面,瞞不過周遭親信的眼,因為約會回來的蘇夢枕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好得不得了。同去的茶華回報:公子和雷小姐兩人餐廳裡聊天吃東西,大部分的時間是雷家小姐說得多些,外邊就他和雷家的保鑣互瞪兼提防第三者鬧場。楊無邪打探過聊天內容,蘇夢枕僅說不會講到金風細雨的事情。
「那些事情跟純兒無關,提殺風景的事情做什麼。」
楊無邪當然曉得總長公私分明,不會以私害公,但看著約會回來的蘇夢枕掛著幸福微笑,閱讀手上的資料,他能不能合理懷疑蘇夢枕因為跟雷純約會暈船,覺得前途一切光明,人性本善,忘記他要挑戰雷損、成為黑道魁首……
更正,公子沒有忘記,因為公子要戰勝雷損,才要迎娶雷純。
楊無邪認為這目標很不理想,但沒法說什麼。蘇遮幕以前就說蘇夢枕死心眼,不到盡頭是不可能死心,而沒人曉得雷家小姐是不是真喜歡未婚夫。
「女人心,海底針。煢蘭就是這樣,但煢蘭就好在有什麼就說什麼,明明白白。那個雷家小姐心裡事多,曲曲折折。」蘇遮幕嘆了口氣,「深山大川出龍蛇,美女就住深山大川,是龍是蛇哪知道。要成了親,一杯茶敬上來,我不知道要不要喝。讓她住金風細雨也不對,讓小倆口去住老家可能還好些。」
兩人在雷純十八歲時舉辦盛大的訂婚儀式,至今婚禮仍未舉行。總歸是金風細雨和六分半得分出高下,才能揭曉六分半是雷純的陪嫁?亦或蘇夢枕被和親過去?婚禮就因為決戰而被拖延。
想跟未婚妻成親的蘇夢枕不想拖,但楊無邪很想拖,至於理由,無法分辨是因為預見雷損失敗後,雷純可能會想傷害蘇夢枕,或者是自己忌妒雷純,不願去想有另個人比自己更靠近蘇夢枕。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
他對自己喊停。這想法很危險,潛意識的反對可能讓他無意識地做出較差的建議。
楊無邪小心翼翼地檢視自己提供的資料,沒法保證自己存有私心,那就三省吾身、再三檢查。
當他得知古董翻手將分社賣給了六分半、人且叛逃的時候,第一個念頭是:為什麼我沒有看出來?為什麼沒有查出來?為什麼沒有多佈下兩三重的後備計畫,導致損失慘重?
古董叛離的消息撼動金風細雨上下。
分社原本談好的人脈與勢力連人帶地,全部變成六分半堂的。聽起來彷若商業分公司被奪走,但損失不僅止於這些。並非所有分社中人都要叛離,原本忠於金風細雨的人有的被殺,藉以殺雞儆猴。能脫身逃回的人被質疑忠誠,質疑更擴及當事人親友,諸如花無錯因為古董,被底下的人處處質疑。相互的不信任造成集團內耗內鬥,更容易產生處置不公的誤會,令人心生怨忿。六分半這次造成的反叛,簡直是砍了金風細雨的一隻手。
楊無邪忙著為斷肢止血,將原本的生意和人脈盡可能搶救回來;蘇夢枕對於流言的決斷相當理性,親往南塔表達對花無錯的信任,以消弭集團內的流言耳語。在緊急處理之後,揮之不去的仍是六分半內應的問題:除了古董,還有誰?不是古董,會是誰?
蘇夢枕睨著土石流般湧現的私訊密函,上邊的文字比手上碗中的漢藥更黑更討人厭。被視為古董搭擋的花無錯在四塔內招人側目,幾乎每個人都斜眼看他、每個人都在盯梢,一點點的風吹草動就捕風捉影上報總長。不僅是落井下石,是打算將井給淹埋。蘇夢枕在心裡對指控內容翻白眼,諸如以「上廁所姿勢可疑」此等話都講得出來,可謂心裡有鬼,處處見鬼。
這些鬼消息的源頭,便是據說將分社出賣的六分半的余無語,目前音訊杳然,生死不知。
既然要反叛,又是用了長久以來經營古物買賣的人脈,余無語不可能從此消聲匿跡、一輩子隱姓埋名。蘇夢枕下令要找到余無語,他不會聽一面之詞就認定余無語翻手出賣大家。把事情推給下落不明的人最能洗去自己身上的嫌疑,帶回來的人要是活的,誰殺了余無語就是承認自己是六分半的內應。
蘇夢枕請各執行長和核心小組的人到東塔與會,開場第一句:「古董的消息?」
「沒有。」
超過一分鐘的劇烈咳聲彷彿嘔出滿懷失望,以溫水潤喉是平復心情。蘇夢枕的臉色不是很好,在場人不認為總長是為此憔悴。從以前開始,他們已習慣總長或蠟黃或灰敗的的臉色,但少年時期那有些憔悴仍然滿是活力的亮眼,在繼任總長之後已經變為陰沉,寡言不再是因為呼吸系統不好,而是因為不耐。
雖然古董的行蹤仍須追索,其他發展仍不得落下。
「竹葦塘那裏的朋友,依舊不放心?」
「古董的事情……」
「不是古董,是分社。」蘇夢枕打斷話,表示親口問到前,他拒絕認定余無語反叛。
刀執行長抿了抿嘴,薄唇彷彿彎刀被人強行凹了凹,從善如流。「竹葦塘的朋友因為分社的事情,懷疑金風細雨有沒有能力阻止六分半。他們不想冒險。」
盟友的信任和信心一但失去,就得花更多的精力和時間重建。與會者都已看過情報,提議皆已上報,只待總長裁決。
「阿莫帶無法無天去竹葦塘。」在莫執行長想聲明自己口拙可能難以取信於對方前,蘇夢枕又劇烈地咳起來,這回他從懷裡掏出藥來吃。在場眾人眼睜睜地瞧他蹙著眉喘著氣,捻起藥丸放進嘴,配著溫開水喝下。放下杯子吁了口氣:「阿薛會過去,無須擔心。」
莫執行長愣了下。從未露面的薛執行長是排在六分半的暗樁,蘇夢枕同時派出在六分半的臥底,自然是要向竹葦塘的人示意:在六分半也有金風細雨的人,金風細雨的受挫僅是暫時,與六分半仍在伯仲之間。帶無法無天部隊過去,是要展現金風細雨的能耐,莫執行長木然的表情可以是虛張聲勢的無動於衷。
「若阿薛分身乏術,我親自走一遭。」幾句話後又喘了幾口氣,「無邪。」
楊無邪點頭,把最新情況向在場報告。「六分半在苦水舖的人手,最近往破板門那帶移動。」
「那邊是工業區,除了出租地,大部分都是固定廠商,你說六分半往那邊移動,是指他們在掙攬人手?」
「我們在那邊的線人回報有新的遊蕩人,那些人跟苦水鋪那邊的分堂主雷滾有關。」
「雷滾是棘手的人。」沃先生叉起手,「但他很急,大開大闔,這事情另有人指揮。他最近的行蹤如何?」
「健身房和甜水巷都去得很勤,沒有特別去哪。」
「狄飛驚。」嘶啞的聲音竄出,蘇夢枕直接公佈答案。
楊無邪隨即補上:「雷滾得了令,事情是六分半總堂發下來。」
「雷滾知道自己不擅長,他會找熟識且會聽話的人採取行動。」沃先生想了想,「總長想抓雷滾,是問情況,還是要殺雞儆猴。」
「皆是。」
「沃先生,雷滾要帶回來。」眼見蘇夢枕掏出手帕捂嘴輕咳,楊無邪補充道。「時機要看竹葦塘的情況。」
「知道了。成員不變嗎?」沃先生認為有必要確認。原本核心行動組是茶華、沃先生、師無槐、花無錯及余無語,少了余無語,花無錯現在備受質疑,若只有三個主要人手搭配,規劃行動的沃先生就要調整綁架的方針、挑選一些第一線的人擔任關鍵聯絡人。他瞥見花無錯端正的坐姿僵了下,看向主位者。
「對。」沒有遲疑,「包括花無錯。」
在未尋得余無語下落前,對六分半的行動得有情報洩漏的後備方案。竹葦塘的行動加密方式傳遞傳給薛執行長,莫執行長準備商議的事情,沃先生規劃至破板門綁架雷滾的計畫,楊無邪提供兩邊行動的所需要的情報,另一方面讓各方線人繼續追索余無語的下落。
過了幾日的半夜,在床鋪上將進入深層睡眠的楊無邪被門鈴吵醒,敢深夜按門鈴的別無他人。來客熟門熟路地爬到羅漢床上,開暗櫃拿出了氧氣機,一聲不吭的戴上面罩。楊無邪曉得蘇夢枕不想解釋,於是忙打開平板,迅速閱讀在他就寢後才進來的消息。
每天進來的消息很多,集團裡有專門且二十四小時輪班的查核和確認人員,彙整的資料都會送到資訊會計長的閱讀平台,總長也能隨時讀取,所以當正常上下班作息的人睡覺時,不正常作息的人自己看新進來的情報。瞥過沒查核、正在查核、已經確認的情報,楊無邪很快就挑出會讓公子半夜跑來的那一樁,但不知道公子為何不是用視訊找他談。見羅漢床上的人仍然把臉埋在氧氣面罩中,不吭不哈,走去廚房倒了溫水送過來,抱來毯子蓋在脫了外套的蘇夢枕身上,把擱在一邊的大衣外套掛起來,坐到羅漢床的另一邊,等著繃著臉的公子開口。
把不滿的二氧化碳比例降到可以開口,他吐出決定:「我要問余無語。」
楊無邪想嘆氣。就連自己都懷疑余無語,蘇夢枕仍留給一條後路。也許曾經一起外出行動、曾歷生死交關,所以蘇夢枕總是多份心。但在與竹葦塘交手的當兒,傳來「余無語在苦水鋪附近藏身避風頭、等著離開盛京」的消息,聽起來就是個餌。
楊無邪曉得,蘇夢枕當然也曉得。
「雷損不會親去,公子卻肯定會去。」兩人最大的差別:雷損多疑,同時小心翼翼,寧可錯殺一百,也不可放走一人;蘇夢枕完全相反,不想冤枉任何人。所以蘇夢枕無法確定雷損會不會去竹葦塘,雷損能確定蘇夢枕一定會走苦水舖一遭。「沃先生能把他活著帶回來。」
「從此就負上背叛者之名。」若由其他人帶回來,余無語就可能被脅迫或者受到傷害;若余無語是清白的,他會認為自己受到處罰,受到不公平的對待,心生怨憤,反而真的投往六分半。「他必須由我帶回來。」
「若余無語真的是餌、又或者,真的背叛,讓公子陷入死地呢?」蘇夢枕依著總長的架子和身分和死硬脾氣,不讓人再懷疑余無語,但楊無邪仍是要問,總長不方便講,起碼由核心人員幫著解釋,解除一些人的疑慮。
「所以我過來。」
所以公子考慮過余無語背叛的可能。楊無邪鬆了口氣,有了些精神。只要蘇夢枕有心,事情就好處理。只是之前信誓旦旦,現在忽然改變態度或者不去,就不好放下身段。讓楊無邪跟集團中人解釋,雖然會被閒話:「楊總管就是跟總長特別親」,拜之前「童養媳」的流言所賜,閒話不至於衍生傷害。跟集團中人解釋的方式得用些手段,不能讓總長失了顏面,也不好讓其他人認為總長是輕信的笨蛋,要安排些橋段或戲碼,方能感動取信於人。
常聽曲的金風細雨大總管在腦中的圖書室裡尋找適用的劇本,耳邊響起聲音:
「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
落入耳的聲音很慢,充滿不祥,而且前言不對後語。
那是之前蘇夢枕引劉長卿詩,贈與某位軍官的輓聯,直指時政不與,讓忠良無所依歸。
楊無邪吞了吞口水:「念這個做什麼?」
「若我提到這首詩,便是我已沒有未來、無法自主;若問金魚,就是問你安全。若是都沒事,我們就直接談著該談的事情。」
心頭彷彿澆了一盆冰水,寒意由胸口瞬間冷到指尖腳底。他瞪著在那雙恍若鬼火般熒綠的眼。
「若我受制於人,就做你該做的事情。」
蘇夢枕要去苦水舖已經是定局。既然必須踏進凶險之地,該做的事做好萬全的準備。會約定暗語代表仍有超過一半的機率出事被擒,亦或,連身處金風細雨的楊無邪都有危險。
他掙扎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導致參上扭曲的笑意:「換一句吧,那是你寫的輓聯。」
「講點喪氣話符膺氣氛,才不會有嫌疑。」
「換一句。」
「若話說不上,沒有喪氣的機會。」
什麼情況是話都說不上?已經死了沒話可說?被抓了連人質價值都沒有?楊無邪壓著讓聲音發抖的恐懼:「換一句。」
「那麼,無邪要祈禱我當場就被打死。」
「我不要!」
他不喜歡蘇夢枕用冷涼的聲音,理性講著生死的事情,彷彿訴說其他人的事情、跟自己毫無關係。
這不是突如其來、天外飛來一筆的事情。他信服蘇遮幕的話:因為蘇夢枕離死亡太近,必須提前做好準備;無知帶來無謂的恐懼和驚慌,所以佛教僧侶會觀看腐化的屍體,瞭解紅粉骷髏本為一體,所以蘇遮幕帶十歲的蘇夢枕參觀太平間、拉開冰櫃看屍體──根本違反兒童少年福利法規。
金風細雨是個半黑道組織,蘇夢枕不是第一次出門歷生死,也不是第一回出門會遇到行刺暗殺,楊無邪每回皆擔心外出的安全,在老總長過世後,他總是特別交代茶華一定要跟上任性亂跑的總長,接著等著蘇夢枕平安回來,走進東塔會見到總長一邊吊著點滴打營養劑一邊處理確認公務,旁邊圍繞著如蜜蜂般忙亂的秘書和護理師。
這是日常風景,就像尋常人知道出門可能遇上車禍,但不會認為去巷口買個飲料就從此會天人永隔;到樓下拿外送後會平安上樓,不會一開門被找錯人的仇殺捅上一刀。
但這次蘇夢枕夜半登門,認真地與他約好暗語,把死亡和危險端端正正地放在楊無邪的眼前,告訴他:眼前橙黃燈光中,呼吸帶著半喘哮,十分冷靜清醒,近二十年來他用心照顧的青年,不日會成為冰冷的屍體,同蘇遮幕一般,掩著染血的白布被送回來,或者會讓他眼睜睜地由視訊中看著被脅持被傷害束手無策……
「你的遺囑裡邊寫得清清楚楚,有沒有約定都一樣,你講這些幹什麼?」
蘇家父子很早就各自留下遺囑,在蘇遮幕收養楊無邪之後,可以說蘇氏父子有了意外,就會由楊無邪主持金風細雨。蘇遮幕過世、蘇夢枕尚未結婚的當下,楊無邪是蘇夢枕唯一親屬,有第一決定權。因為金風細雨繫於總長一人,蘇夢枕又是不安於室、屢屢涉險,因此生前契約和遺囑合併,成了一份近乎厚的驚人文件,裡邊自然包括若當事人被脅持、成為植物人、生死不明等等無法理事的各種情況。楊無邪對內容很清楚,因為是由他起草。
這些情況早就考量過了,為什麼蘇夢枕仍要特別交代?
「父親死的時候,我對你說,父親為我的死亡做好準備,但我沒有。」相對於楊無邪的激烈反應,蘇夢枕的聲音很平靜,也很嚴肅。「我知道你也沒有。你會接受現實,冷靜地幫我收拾,幫我入殮,送我進焚化爐,在看著焚化爐到看到墓碑名字時崩潰,跟著跳下來。」直直看進眼,「你撐了兩個星期才說你怕黑,花了一年多才不需要道晚安,你需要時間。我最缺的時間,是你最需要的。」
微微的怒氣從胸口升起,灼熱感繞在胸膛。蘇夢枕的態度很認真,來不及也罷,如果還能說話,暗語是直接警示楊無邪接手一切、在不久的將來做最終決定,不是讓他措手不及、在是否越廚代庖的猶疑中錯下。
但楊無邪本能地抗拒那個想法和時刻。
「我不能幫公子決定一切。」
「你能做最好的決定。」蘇夢枕從氧氣面罩慢慢地吸了口純氧,壓住了咳嗽,任沉默成為緩衝,讓念頭發酵成為出口的話:「我討厭有人決定我的生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但,如果是無邪,我就接受。」
「為什麼?」
「因為你愛我。」
為什麼蘇夢枕敢厚著臉皮講,還講得理所當然。楊無邪覺得自己該生氣,該反駁:「你幹嘛搶了我的話?你知道我愛你,要你保護自己、吃藥睡覺,你就有好好照做嗎?」
「而我也愛你。你放棄,我也接受。」
我知道你能做最好的決定。
「無邪,我要讓你有時間做好準備。」
誰能做好準備?誰?
楊無邪望著蘇夢枕的眼睛,那雙眼很明亮,別人形容陰如鬼火的綠,在他的印象中一直都是充滿生機,澄澈溫和。現在蘇夢枕在瞪他,不是在生氣,而是逼自己不轉開視線,很努力地瞪視他的眼睛。
楊無邪忽然反應過來了。
蘇夢枕壓不住情緒緊張和焦慮的時候才會講很多話,就像大腦會拒絕超載的衝擊,轉移注意力到其他事情上。
但來的時候足足有十分鐘都不講話。
蘇夢枕原本就打算去苦水舖,就算明天早上楊無邪才知道也不算意外,大可不用來講這件事情。蘇夢枕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安危是楊無邪所心繫?但他還是走了這一遭,是因為有放不下或無法處理的情緒。
深吸了一口氣,彷彿沉在水底耗盡了氧氣,在水面抓緊時間吸入氧氣,吐納般慢慢地呼出,腦子有了充足的氧氣,冷靜定了神。「公子講很多話。」
「你發現了。」
「我該更早發現。」
太習慣公子的任性和獨斷、理性與強大,忘記公子也是人,有感情。有勇敢就有害怕,有坦然就有焦慮。六分半和金風細雨相爭,早有死傷,而雙方的領頭是對方鎖定攻擊的目標,兩人的翁婿關係壓根不存在。雷損被引到竹葦塘,金風細雨自然不是活捉,而余無語若是餌,六分半不是要抓到蘇夢枕。只要有機會,雙方都想直接置對方於死地。
沒有理由不害怕,但害怕豈會阻止蘇夢枕做想做的事情?死了就死了,雖說好死不如賴活,但蘇夢枕極不願受制於人,若自己都無能掌控自己的生死,在絕境中能撐住心神意志的,是對親近人的信賴與思念。
到了那關頭,蘇夢枕知道楊無邪會痛苦,會做出正確但撕心的決定,但仍希望寬慰緩和楊無邪的心情,不願讓楊無邪走上死路。所以這句幾乎是可有可無的暗語,為了楊無邪,也是為了蘇夢枕自己:
若是不幸有變,請讓我在絕境中,擁有無比的信心和依靠,也給予你有勇氣,為我活下去。
「但公子不能要求我為公子而活,公子卻總是拿自己的命去冒險。」
「所以我不讓你跑外勤。」拿著氧氣面罩的模樣,彷彿富家少爺窩著靠墊上吸鴉片。「你若不想做決定,就祈禱我死得痛快點,不要磨蹭拖著半條命,讓你有機會做決定。」。
「我要祈禱公子有半條命回來讓我折騰。」臉上乍痛,是狠狠地被擰了把。他不服氣地去伸手去捏那張沒多少肉的臉,馬上被出手挌開,他索性整個人撲過去。蘇夢枕翻身閃躲,卻被拉住了衣角,馬上摀住頰,但楊無邪往腰上擰捏,力道不大,因出乎意料,酥癢讓他笑出聲,兩人在羅漢床上滾成一團。
「這犯規!」
「公子還不是一樣!」
被呵癢的人笑了一陣子又咳起來,楊無邪忙鬆開手,幫著拉過氧氣面罩,但被抬手拒絕。看著重咳的人翻身坐起,壓著胸口,縮著身體咳,坑坑巴巴的氣彷彿車子駛過荒地,一聲一抽一跳,吱吱喀喀地掙扎爬過喉嚨,滾出口,帶著早已習慣卻也不該習慣的痛楚。剛剛因為玩笑而起的輕鬆,又被悲觀的沉重壓輾。
在沉重的咳嗽聲停下,人歪倒在一邊的軟墊上,不是昏倒,眼瞳的綠彷若森林般平靜。「你曾說:『有準備就不會用上』。所以別擔心。」
「能擔心公子,不就是公子仍在任性妄為?」擔心已經是楊無邪生活的日常,更甚而,楊無邪希望能一直擔心下去,那代表了蘇夢枕活著,隨心所欲任性地活著。聽到蘇夢枕的呼吸聲帶著輕輕地笑聲,與輕微的咳喘打亂了因為休息而該深長的呼吸。
「為什麼是金魚?」蘇夢枕挑了詩,為什麼要用金魚代表楊無邪?
「大家都知道你養魚。」抬起尖瘦的下巴,往羅漢床另側點了點,「撈五送一。」
雖然魚缸就在羅漢床的旁邊,極為顯眼,但楊無邪沒想到蘇夢枕居然還記得,也觀察到魚缸裡的魚不曾更換。
「雖然金魚的壽命可以到五十年,你仍是把他們照顧得很好。」每回過來,都能看到魚缸裡的魚悠遊自在,當時撈起的五色雜花魚,有幾隻魚鰭有破損,看起來瘦瘦小小,難以想見是現在魚缸裡或豐麗或嫣然,恍如名種的美麗金魚。「照顧起來不麻煩?」
「比起公子,容易很多。」
「魚不會講話。」
「魚會翻肚。」一般來說翻肚是死了,但有養金魚就知道,那是生病的徵兆,細心照顧、給予充分營養就可以康復。「若公子願意跟牠們一樣翻肚,好好休息,那就非常好了。」
再度勾起嘴角,呼吸間雜著笑的氣息。楊無邪總不放過任何抗議他少眠和過勞的機會。被抗議的人在靠枕堆上躺著,雙手在肚子上交握,彷彿聽話的好孩子,「那,我要翻肚休息了。」
將起居室的燈切成夜燈,黑暗中,聽著旁邊蘇夢枕磕磕絆絆的呼吸聲,楊無邪望著羅漢床邊的大魚缸。藍色水族箱夜燈映著近乎靜止在水中的六隻各色金魚,睡覺的魚依舊在游動,魚鰭無意識地擺動、隨著水流飄晃,沒有眼臉的黑眼無神映著周遭的景物。
夜市攤撈來的金魚,是公子的戰果,滿是細菌的生物缸不能留在房間,所以魚養在楊無邪那兒。他很小心地照顧這份的戰果、這份公子交給他的生命。
小時候無處可去時,他會在金魚攤旁發呆,望著被人們撈起的魚,想著裝在塑膠袋中被帶走的魚是不是會過得好。有時他覺得當年蘇夢枕像撈魚般將他從人世間的濁水中拉起,他照顧好這六隻魚,就像照顧好自己。
公子記得這六隻魚,所以用金魚代表他。
若剩下金魚能問,等同於公子落到了只能、只有擔心無邪的處境。
那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