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本週出差上供品。
生理期嘉義花蓮兩邊跑,真的耗體力,而且有一天還要擔任魔王(某些人認為本會是惡魔黨),所以上供品,請各方大德保佑我本週出差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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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地(中)
那天夜裡飄著小雪,溫八無從半公里外的街市上買了消夜,提著保溫罐慢慢走回來,遠遠地望見第四公共殮房的公車亭下,有個人正在看站牌資訊。那人拿了個灰灰髒髒的七彩大花傘擋風雪,身上的衣服很單薄,被風吹得輕飄飄,宛如單薄的黑羽毛,但那人絲毫沒有冷縮身子,站得挺直猶如一把劍。與其說在看站牌上的路線圖,不如說藉著公車站亭的陰影掩去身影,打量不遠處的圍牆。這人隱匿了身影和氣息,甚至毫無人味宛如眨眼即逝的幽靈,但溫八無沒別的長處,對生死的氣息倒是很敏感,那人雖然跟他一樣被死亡的氣息包圍,仍是活的。
只是那人目前被逼宮,現在是亡命吧。
到公共殮房亡命,真有趣。
溫八無提著保溫罐,慢慢地走過公車站牌,面對避無可避、索性就看著他走過來的蘇夢枕,視若無睹,僅在經過時略緩腳步──是暗示也是詢問,蘇夢枕一轉步伐與他同行,從檢驗間的後門進了外人進不來的死亡之地。
黑暗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瀰漫,空氣中除了溫八無的水煙餘燼,滿是消毒水和金屬味。檢驗室裏的溫度和溼度穩定猶如病房,比起外邊降雪的嚴寒還算暖和,但對蘇夢枕而言仍是偏冷,彷彿冰櫃的寒氣透了出來,而冰櫃裡的屍體每一次被拉出來,其氣味便在空氣中抹上一層糜爛的粒子,久而久之,死亡的氣味幽靈般在室內瀰漫,縈繞不去。
蘇夢枕對殮房不陌生,父親帶著年幼的他參觀太平間和公共殮房,讓他瞭解死亡是每個人的終局,終有一天會躺進這一格一格的冰櫃中。差異是橫死街頭或者因病亡故。
溫八無坐在自己那張軟軟的長椅上,對著半靠檢驗台的蘇夢枕,提出一個從老家傳來的要求──跟金風細雨進行醫學合作,口吻卻是無可無不可。
「溫家在醫學界的地位豈是蘇家能及。」蘇家那規模一點也不大的醫療研究僅為治療蘇夢枕的痼疾,比起溫氏集團以藥廠為主力、以細胞和免疫研究聞名、稱霸器官移植圈,根本小兒科。
「你家研究是發展人工替代組織。」溫八無惡聲惡氣,他原本講話就是這個態度,所幸法醫平常的講話對象是錄音機和死人,不至於召來什麼恩怨。他無視被收留者的輕咳,同時無視自己偶爾重重的咳嗽,自顧自抽著水煙。「溫家沒人希望許天衣下輩子只能躺在床上。」
「許天衣醒了?」溫氏集團大總管的許天衣,和王小石因父親之故,情若兄弟,又同是溫柔的追求者。幾年前許天衣因故變成植物人,溫家事業大亂半年,可見許天衣對溫家的重要性。「王小石知道一定很高興。」
哼了聲。自家治不好許天衣已經夠丟人了,溫董居然下令向其它單位求參觀求技術交流,只求治好心目中的乘龍快婿。他原本不想理會,可承了天衣之前的情──溫家上下少有人不承天衣的情,既然蘇夢枕人在這裏,不問白不問。「怎麼樣?」
這事情向在金風細雨掌權時的蘇夢枕或王小石討人情,尚屬合理,現在金風細雨掌權的可是當時陷害許天衣的白愁飛,這時討人情債未免詭異。雖然開空頭支票容易,蘇夢枕仍要求考慮半天,因為他的腳受了傷,而且在溫八無的二手菸中咳得很辛苦,若不快些處理腳和肺,他倒下變成一具屍體,溫八無什麼都沒有。
板著一張臉的溫八無用法醫室的儀器幫蘇夢枕檢查,下了「有點骨裂」的判斷,讓他到一邊的櫃子找能吃的止痛藥和消炎藥──沒病歷不便開藥。
「你想睡哪就自己找吧。」
檢驗間分成一間一間,以玻璃隔間,各有單獨的抽風機和換氣設備機,彼此明亮的光源不會相互干擾,也可以將遮光簾拉起。不得不說當初的設計類似於個別客房,只是入住者沒有生命,過了許多年第一個生者住客是蘇夢枕。
能住在殮房的多半是怪人,溫八無是法醫,又經常在外飄泊,自無問題。他推測蘇夢枕是個大少爺,待不久。但蘇夢枕無意離開。驗屍間裡消毒氣味與冰冷感比一般的旅館更讓他適應,毫無人味反帶來心理上的安全感與寧定感。
「唉呀唉呀。」如春日花朵般粉柔的便當菜餚背襯灰鐵的冰冷檢驗桌,彷彿枯石生花,捧著花漾便當盒的溫六遲一臉痛苦:「你這樣說,我要怎麼說服八無讓我改進這裡的環境啊。」
經營旅館的人說要改進停屍間檢驗室的環境,聽起來大有問題。溫八無沒想糾正同宗人的問題發言。「他不慣舒適。」
「所以他搶了你軟躺椅睡?」
「他睡檢驗臺。」
每次溫八無路過檢驗室見到蘇夢枕平躺在檢驗台上,第一個念頭總是人掛了,由那鋪整妥當的防水布和毛毯禦寒措施可得知,寄居者只是想要有個可以平躺的床鋪。這裡別無家具,能躺的平台,除了地板和桌子,剩下冰櫃和檢驗臺;沒有枕頭,但有撐頸架。縱使檢驗臺從沒有安放過屍體,睡在上面也有些彆扭,蘇夢枕仍是慢慢習慣了。
「喔,我說過你那撐頸架該拿去申請專利。」市面上的記憶枕五花八門百百款,依舊有人每天睡到落枕。
「你已經用那去做枕頭。」
「那我下次拿兩個來。」雖然他的旅館枕頭評價優良,還因此賣出不少,但溫八無就是不肯賞光。「我就說這裡可以弄更好些。」
溫八無對一旁靜靜吃蒸蛋聽拌嘴的蘇夢枕翻白眼,「你跟六遲解釋停屍間到底哪點比他的旅館好。」
「六遲先生的旅館比不上這裡的,只有隱密性。」他不懷疑溫六遲的口風,只是旅館人來人往,多一個人知道他在哪,就是多一層消息走漏的風險。第四公共殮房是個蚊子館,館區內流動人口最多的是殯儀館區和火葬場,白天的火工和出入的家屬在入夜後都不想多停留,尋常人也無意靠近在此地;此間主人不難相處,又是個咳嗽老病號,蘇夢枕所需的飲食藥物不致啟人疑竇。缺點只有一個:溫八無想抽水煙時,蘇夢枕得躲得遠遠的。
「我以為贏在不用錢。所以是蘇公子高瞻遠矚,料到會住到這裡?」蘇夢枕病懨懨的死人樣,跟溫八無半斤八兩,在殮房中活像兩個幽靈飄來飄去。
「我錯估零錢,搭車僅能搭到這裡。」
「再沒幾站就是總站,走也走得過去。」公車總站位於郊外,有往外周圍縣市的長程客運,有更多可能的逃亡方向。
「或者,我是篤定八無先生肯暫施援手。」
「你沒打算與楊無邪或王小石聯絡?」
「他們知道怎麼做。」
「所以是……啊,白愁飛的奪權在你意料中,你調開了王小石和楊無邪,讓自己孤立?」
「一貫的伎倆,就不知為何大家都會落入陷阱。」溫八無把沖好的茶擱到桌上。
「什麼一貫的伎倆?」
「自己當餌,在苦水鋪讓荊無命、花無錯現形,現在逼使金風細雨的人表態,是為了六分半。」
想了幾秒,溫六遲搖頭表示不懂,「跟六分半的關係是?」
「蘇公子剛說的『他們知道怎麼做』,包括白愁飛。」
「這就稀奇了,白愁飛最近整肅換人勤快得很,看起來也不像是在幫他啊。啊,今天的新聞在這裡,你看了嗎?」放下杯子,溫六遲忙著帶來的郵差包裡掏。
「我已經看過今天的報紙。」原本平板電腦和網路不離身,在公共殮房隱居的當兒,他徹底戒掉網路,連溫八無的法醫電腦也不碰,消息來源剩下每天警衛看剩的週刊雜誌和報紙。
金風細雨的執行長連同六分半總長扳倒了金風細雨的總長,現在傳聞兩大集團的首腦仍有可能繼續蘇夢枕和雷純的婚約。改變盛京城內黑道勢力劃分的大事,加上主角群全是俊男美女──白愁飛在鏡頭前一直很上相、雷純是盛京城內四大美女之一,不管是哪家媒體,大小消息八卦傳聞滿天飛。真真假假的劇情隨著局勢發展,再添油加醋下,精彩的猶如八點檔史詩,雜誌內容還回顧了主角們過去的經歷,轉折不同劇情,鐵口直斷地描繪不同未來。
「那,白愁飛和雷純真的訂婚了,你要怎麼辦?」
答覆和語調是不干己事似的:「不怎麼辦。」
實質也是如此,他被困在這裡,沒有能耐去影響那兩個人的決定。
在沉疴未癒、纏綿病榻時,他想過雷純可能解除婚約,楊無邪也不只一次明示暗示,為穩住六分半,雷純勢必與狄飛驚結婚,就算不是男女之情,兩人必須形同家人的親密;之所以沒有解除婚約的消息,是元氣大傷的六分半不想與金風細雨撕破臉,雷蘇兩家的婚約是把雙面刃,有附帶條款,讓任何一方占上優勢,都無法輕易解除以威脅劣勢者。當年金風細雨依著這點能發展半邊天,如今六分半抓著這點苟延殘喘。六分半的首席執行長狄飛驚要穩住內部,擋住金風細雨的蠶食,自然將雷純做最大的利用。
蘇夢枕知道狄飛驚和白愁飛見面過幾次,他很肯定兩人談不出什麼。氣燄正盛的白愁飛咄咄逼人,狄飛驚處處忍讓,簡直是過去自己和雷損對峙的翻版。談不出結果,狄飛驚自然會再請出雷純,畢竟雷純和白愁飛之前碰過面,白愁飛也對雷純有意……
眼前浮現的是白愁飛被他拒絕時,那憤怒又委屈的表情。憤怒是可以理解,但是委屈?他不認為白愁飛蓄意擺出那表情引他上鉤,那表情是真實的,代表的,是一份不確定又不承認的心思。那是真實的存在,不是兩人各自的幻覺,楊無邪也知道,否則向來謹慎的他不會放心留蘇夢枕一個人在國內動那場大手術,不管白愁飛存著什麼心,篤定不會在此時傷害蘇夢枕。
白愁飛抓到他之後,除了要他交出金風細雨的權柄,然後呢?
蘇夢枕不知道,也不知道白愁飛想拿他怎麼辦,軟禁?脅持?白愁飛也曉得沒有雷純或楊無邪在手上,蘇夢枕沒那般容易被威脅,所以還能怎麼辦?
眼前溫六遲還看著他,繼續下一個問題:「你認為不可能發生?」
「若白愁飛有意,雷小姐會以我為藉口暫時擋住。」狄飛驚很清楚同樣的婚約移到白愁飛身上是自找麻煩,所以婚約最好不提,若提出來便以拖待變。
「很難說耶,雷小姐也過三十了。」溫六遲喝完了兩杯茶,慢吞吞地接到下個聯想,「她再不結婚,生孩子會有問題吧,也許跳過訂婚,直接結婚?」
「不會結婚的。」
「為什麼?」
因為生孩子跟結婚沒有直接關係,冷凍卵子、冷凍精子、代理孕母皆能解決問題;因為白愁飛還不想結婚,結婚的對象還不知道是誰。腦中轉過一堆答案,出口的是另一個:「我二弟不喜歡跟人分享。」
「分享什麼?」
「戰利品。」
「結婚了還有什麼好分享的?」
「六分半的狄首座。」
溫六遲噗的聲笑出來,「難道你就可以?不是吧。可以這樣相提並論嗎?」喝了口紅茶,他又想到一個全盛京都知道事情:「啊你不是還有楊無邪?」
推論越來越往奇怪的方向走,溫六遲不負其名的慢半拍,但自己澄清恐怕會越描越黑,他轉了一個對自己比較有利的說法:「我不知道無邪在哪裡。」
「楊無邪不知道你在這裡?」
「不知道。」自己不在預定的安全屋,楊無邪要找到他需要一點時間。
「這樣你還可以信誓旦旦說『他們知道怎麼做』?」
「王小石負著其他的重擔,不適合主動尋找。無邪另有任務,等他準備好會聯絡,否則我付不起住宿費。」
「住宿費?」溫六遲覺得話題跳得有點快。「八無,你有跟他收錢?」
「賒貸。」溫八無沒點明賒貸人是蘇夢枕或溫六遲。
「唉喔喔唉,我聽不懂啦。」溫六遲抱怨地打開自己帶來的點心盒,心懷報復地在善煮的人面前吃自己帶的甜點。「難得我有機會比別人早一點知道八卦,不會姍姍來遲,可以直接說我該聽懂什麼嗎?」
「六遲先生帶來新的消息,蘇某就能回答更多。」
「唉喔唉喔,你要我幫你帶情報,可是我帶來的都是舊聞,能有什麼用途?」獲得更早、更多或更正確情報的人才能搶得機先,進行正確的決策。溫六遲是沒想搶什麼機先,他跟六分半和金風細雨沒有什麼瓜葛,不過是想知道事情會怎發展,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去了沒吭聲、收拾桌面的此間主人,蘇夢枕意識到溫八無的收留,與其是為他自己,不如說是為了溫六遲,至於是為了讓溫六遲能有比別人有一葉知秋的機會,或者是讓溫六遲能更常來,亦或讓愛聊天的溫六遲轉移話語噴灑對象,就不得而知了。
雖說溫六遲在某些方面被笑遲鈍或慢半拍,畢竟曾是溫氏集團的中堅份子,有足夠的人脈,只要他好奇、肯參與其中,便能帶來報紙和雜誌以外的不同消息。
三月春分、清明後,草木萌發,人心思動,一點芝麻豆大的八卦消息也能傳得快,溫六遲說是要跟溫八無閒磕牙,講講盛京城內的黑道八卦,實際上是來通風報信。
四月時,溫六遲拿新開發的粽子周邊過來,請溫八無試吃試玩,第二個星期帶來一個綠殼的平板電腦。
「客房裡配備的平板電腦,竹葉紋殼子很應景吧?」
「我戒了。」避免跟外界聯絡,讓人循隙逮到蹤跡,蘇夢枕連溫八無的電腦都不碰。
「可是有人想找你。」溫六遲翻開平板的保護蓋,打開野餐籃般,朝蘇夢枕轉過去,擱在桌上,接著打開自己帶來的竹編野餐盒,聽著溫八無吐槽:文青風快被用爛了,拿出快要定版的端午套餐和飲料,叨叨念著老套之所以是老套,是有其道理。
等於提前過端午的蘇夢枕有些遲疑,躊躇了幾秒鐘,終究點開視訊。
畫面一開就看到正襟危坐的楊無邪,顯然已經等一陣子,手邊的那杯水只有半滿,通話者上線的聲音讓他警戒,看到對方的一瞬間,他的手抓著桌沿,彎起的曲度表明他的激動。
「公子……」
是畫質不好?還是光線不對,他覺得無邪臉色很糟,肯定是因為擔心,還有因為放心。
「見面很好。」
楊無邪點了點頭,深呼吸平復情緒,壓住幾乎要奪眶的淚水。
「我想念你的點茶和金魚,你記得我們在西塔上念的詩嗎?」
這不是寬慰,也不是應酬話,是為確認彼此是在安全的境況。若蘇夢枕直接提起詩沒有提到金魚,而楊無邪回答: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代表雙方都在不安全的情況。
「方小侯爺插手,王小石已經回返,主持象鼻會館。」
楊無邪直接就切入重點,代表著沒有受到箝制,仍是自由之身。蘇夢枕沉吟了幾秒鐘。「二弟還與他吵,在舒府前不歡而散。」幾天前溫六遲轉達這事情時笑得前俯後仰,白愁飛當晚大概就成了道上茶餘飯後的笑談,惹得蔡內閣派人加以警告。蘇夢枕能想像白愁飛當晚就氣得跳腳,關上門在東塔的屋裡脫得光溜溜、憤恨得團團轉。
聽蘇夢枕仍稱呼白愁飛為二弟,楊無邪便知道事情難辦了。「……要聯絡王小石嗎?」
「我聯絡二弟和雷小姐後,再通知小石頭。」
不用多問就知道楊無邪等著他的聯絡,也預備好讓他重掌金風細雨的所有籌碼。白愁飛控制不了金風細雨的所有子機構,急於掌控所有權力又缺人手,於是連上了蔡內閣,借調底下一竿子道上人為己用。這群空降部隊讓金風細雨的老班底相當不滿,暗中連上了回國的王小石。此外,由王小石的指導教授許笑一,連上小花會社,就算六分半想插手也會有顧忌。蘇夢枕只要現身愁石齋或者象鼻會館,讓王小石幫忙,便能重回金風細雨。
至於驕傲又好面子的白愁飛,沒有能下的臺階是死也不會回頭;他不是服輸的人,前半生屢屢改名換姓重新闖蕩,只要有一條命、殺出重圍,就能東山再起。
但蘇夢枕無意失去白愁飛。
「我要留他。」
無須呼其名也知道那個「他」指的是誰。楊無邪很清楚蘇夢枕在想什麼,那也是最初,楊無邪有意無意促成。只是白愁飛逼得太快太狠,勢收不回來,造成險局。難以收拾的,不是拿回金風細雨,是蘇夢枕想保住白愁飛,不是放走他,是要留下他。白愁飛幹過不少壞事,逼走逼殺不少集團中人,肯定要花不少人情情面安撫;已經卡進集團內的蔡內閣人馬,請神容易送神難,走了還有一堆爛攤子。更何況,如今的白愁飛對蘇夢枕還有多少感情?
走了個雷純,換了個白愁飛,似乎沒有好到哪。
「……值得嗎?」
「也許吧。」
蘇夢枕咳了幾聲,楊無邪細聽咳嗽的音波頻率,評估自家少爺的健康狀況,在驗屍間裡的另外兩人,一個完全聽若未聞,一個只想聽八卦。
端起溫水啜飲,平撫喉嚨的騷動,也醞釀出口的話。
他離開金風細雨時,白愁飛的攔阻沒有成功,回頭的匆匆一瞥見到憤怒,回想起來,還能解讀除了憤怒不甘之外的情緒:委屈。他幾乎能想像白愁飛揪住他的領子暴吼:我真要殺你,你能活嗎?若那槍不是往義肢上打,往腦袋打,九成九就成了死屍,或者往其他地方要害打,那你肯定走不了。為什麼聰明如你不懂,睜眼瞎子般拒絕?
光想到白愁飛會有委屈的情緒就令人發噱。白愁飛是最不能受委屈,諸如失意跟王小石擠一個棲身之所時,他可從沒讓自己委屈。或者說,他委屈不圖小利便另有意圖。白愁飛圖什麼?不甘心什麼?
那都是過去,他只要確定白愁飛當下的心思。
「電話號碼。」
「太冒險了。」
「大凡重要的關頭,都得自己獨自面對。」眼見螢幕上的人,右手撥著左手的袖扣,透露出不安,那源於更早時期扯弄破舊袖口的習慣,他自然知道無邪的擔心。「無邪,你沒有辦法。」
「我擔心。」
「擔心自己算錯?抑或我算帳?」
「若公子來興師問罪,無邪甘願受罰。」
蘇夢枕微笑,逼著對話人也露出苦笑。
當下自己能念及無邪的情緒、小石頭的立場、白愁飛的不甘,把雷純的反應留到最後,是不是代表雷純已經淡出心裡;他願意冒險,要求拿回金風細雨的同時保下人,是不是白愁飛在他心中已是不一樣的存在?
『這原本就是你和我的事情。』他和雷損間的對話一直適用至今。原本就是幾個人的事情,甚至可以說,自始至終都是蘇夢枕的任性和貪心,以前是打敗六分半並娶得雷純,現在是拿回金風細雨並保下白愁飛。
第四公共殮房雖然少有人來,但橫過正面的高架快速道路在早晨和傍晚仍有相當車流──居住城外的人到城內上下班,加上減免記者窺探炒作的的機會和警方介入的機會、避免波及將近退休的警衛,只有晚餐後才能開始計畫。
只要不打擾或增加工作--屍體,溫八無對於借用第四公共殮房無意見,微詞僅在溫六遲當日和紅粉知己跑去聽戲。蘇夢枕曉得溫八無想讓同宗姪兒有個機會看好戲,但實在無法遷就溫六遲的時間。
不想使用溫八無或第四公共殮房的電話,所以蘇夢枕走到外邊,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暮春的盛京郊外,夜裡雖有點涼意,走了半公里,穿著秋季外套就有點熱,蘇夢枕脫了外套掛在臂上,走到前一個公車停靠站,那裏尚有城市日漸稀少的公共電話亭。
因為從沒有等過響超過三聲以上的電話,或者對方因為沒有來電顯示所以沒有意願接聽,蘇夢枕感覺電話鈴響了很久很久才被接通,記憶中那好聽的聲音飽含著濃濁的惡氣,吐了聲:「你是誰?」
「二弟。」
話筒裡沉默了兩秒,惡聲不減反增,音調猛然拔高:「你在哪裡!」
蘇夢枕幾乎要笑出來,為什麼白愁飛用咬牙切齒?口吻跟獨夫怨婦的「你死去哪裡」沒兩樣?若老實回答「殮房」,會不會更激怒他?
「我等你找。」
一些人聲從聽筒傳來,大概是七手八腳令人來追蹤吧,白愁飛還斥責幾句,話筒聲音被切到了保留通話的等候音樂。蘇夢枕再投了幾枚銅板,等待之餘環顧電話亭外頭。在這個人手一機的時代,沒有人在後邊排隊等著使用公共電話。會留意到電話亭裡有人的,大概是久久經過一次的公車司機。大概又過一分鐘,通話重新接通,穩定情緒的深呼吸聲話筒中傳出。
沉默彷彿對峙,氣息轉成電波,在金屬和空氣中傳輸溝通,偵測彼此的存在。
受不了好奇心和沉默的拷問,白愁飛先開了口:「你還在?」「有時間說話?」
「大哥親自來電,豈沒有時間?」
去電的第一目的是讓白愁飛知道他在哪,接著是第二件事情:「雷小姐知道我在哪裡。」
勉強壓抑音調仍無法消弭口中的火氣:「你在六分半?」蘇夢枕那個白癡依舊把自己送去虎口?終於甘心去當六分半的乘龍快婿?這是算什麼?比起曾對他下毒的女人,就不信任他的二弟?
「那就不是打電話了。」
「也是,你會親自來搶回位置。」你的女人原諒你,幫你搶回地位,怎麼可能?若蘇夢枕有這麼蠢,六分半早就吃下金風細雨了;如果是挾敵自重,該是先發制人,殺得措手不及;現在打電話,反像是先行串謀。
串謀什麼?
「你想那樣?」
「想怎樣?」
「我親自拿回位置。」若事情爆發在金風細雨,就沒有迴旋的機會。
「你不是恨我搶了你的位置?巴不得我死?」
音調裡的笑意尖酸,還雜著一絲苦意,讓蘇夢枕想起那天被攔住時,白愁飛說話也是這個音調:他沒聽過的憤怒又委屈。「我們為什麼為變成這樣?」
「什麼這樣?」
「你認為我看不見,沒拿來要脅你。若我看見了,以此要脅,你會如何?」
若我回應了,你拿什麼來換?你肯付出什麼代價?
白愁飛沉默了。蘇夢枕提的是當初在地下通道,他攔阻蘇夢枕時質問的話。
這是什麼話?明明是蘇夢枕讓他做執行長、給他機會,為什麼又是要他妥協?為什麼講得像是白愁飛不肯妥協?深呼吸壓不住衝出口的反唇:「那又怎……」
但蘇夢枕比他更快,彷彿一刀兩斷般截斷話:「我等你找來。」
電話被掛斷了,嘟嘟嘟的聲響彷彿投石落井,井底乾涸彈跳的回音。
其他人慌張地繼續以三角定位找出發話地點,白愁飛將手機扔在桌上,走回另一邊的臥室。
大床上,溫柔依舊人事不知。
蘇夢枕不知道致電的時間正巧,白愁飛才放倒了溫柔,衣服脫到一半。
溫柔跟著王小石回國,趁著王小石外出,約他吃晚餐,自投羅網。她穿了暗紅色的洋裝,減去大小姐的嬌豔任性,多了幾分富家千金的正式莊重,那氣質讓他忽然想到,溫柔是蘇夢枕的學妹。
比起雒京地下市長的掌上明珠、溫氏藥廠的繼承人,「金風細雨總長的學妹」這身分沒什麼了不起,也少有人想起。但白愁飛想到了。
他分外想念蘇夢枕。明明金風細雨的事情他該處理的駕輕就熟──他可不是第一天管事,但到處都是阻礙。他又忙又煩,罵蘇夢枕留下一堆爛攤子,但一靜下來就特別想念蘇夢枕,彷彿沙漠裡乾渴的人渴望綠洲泉水,無論是靜靜坐著與他冷戰,或者惡言相向,他都覺得心裡能寧定些,不會那般空虛和飢渴。接著又覺得這想法蠢死了,空虛寂寞冷就是要找溫香軟玉暖床。
他陷入了惡性循環,混亂矛盾。
明知道有問題,卻沉溺於惡性循環。
而溫柔今天來了,那根本沒有人在乎的關聯性和暗紅色打扮,仍讓他稍微平心靜氣,甚至有些低聲下氣,就像他遷就蘇夢枕一般,好聲好氣。多份耐心聽著溫柔講述的愚蠢飲食習慣,忍受她取笑他是不是熬夜所以臉上冒了痘子、說著他看起來不開心笑得很勉強。溫大小姐是個直腸子,她的擔心是誠心誠意的擔心,這讓白愁飛心情好上幾分。
接著大小姐不改惡習的白目,當起王小石的說客,讓他意識到溫柔是「王小石的意中人」。
白愁飛可沒忘記幾天前王小石擺了他一道,讓他成為盛京城裡的笑柄,如今王小石的軟肋送上門,豈有不抓不戳的道理?尤其蠢ㄚ頭以為全天下都讓著她,知道桌上就放著約會迷姦藥,還跟他在玩「你再這樣,我就不理你」的家家酒?
送上門的肥肉有何不吃的道理?
除非忽然發現了最想吃的大菜放在伸手可及之處。
蘇夢枕涼涼冷冷的聲音澆熄了他原本火燙的慾望,在另一層面讓他極度亢奮,幾乎壓不住那股激動而混身打顫。
他的大哥將近五個月了無聲息,彷彿人間蒸發,比其前任的主治醫師樹大夫蒸發得還徹底,讓他一度以為蘇夢枕無聲無息地死在某個地方。這推測讓奪權該有的樂趣和成就感大打折扣,滿足感煙消雲散。讓他吸了古柯鹼般消沉又情緒暴躁,想盡辦法要感受他應得的勝利感:大權在握、頤指氣使,搶得總長之位該有的富足感,結果越搞越糟越不順心。
接著躲得不見蹤影的人冒出來,一副白愁飛早該找到他卻沒有,所以給點提示,彷彿擔心學生補考不過的老師,事先洩題還暗示答案。
知道在哪,豈會抓不著?就算蘇夢枕躲到了天子腳邊,只要知道人在哪,肯定就能揪出來。
先前他有些慌的叫人追查電話,按理他該拖住對方,但握著電話不知道該講什麼,蘇夢枕的語調平常得很,彷彿人在東塔、找他過去。那種平常反襯著自己的慌亂,白愁飛只能按耐著深呼吸,將自己的情緒平復,他不想給屬下看笑話,更不想給蘇夢枕聽笑話。
他想著的人終於出現,終於現身,終於要回來了。
迫切的危機讓白愁飛很興奮,不僅僅是危機逼近令人激動,更是期待,那股期待讓手激動地打顫,彷彿想抑制住抓握卻不得。他想抓住蘇夢枕,緊緊地扣住他的獵物,他應得的收穫,屬於他的戰利品。
從冬至開始縈繞不去的不滿足和饑餓感,終於可以終止了。
下屬報告發話地點是在郊外電話亭,周遭沒有多少民宅,所以致電者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是半公里外的第四公共殮房。蘇夢枕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沒有人會去停屍間找活人。那裡的法醫敢收留蘇夢枕,來頭必然不小,但白愁飛又怕誰來著,他今天連溫柔都敢放倒,溫八無是哪根蔥?
蘇夢枕要他過去,他就過去。
「總長,蔡水澤和張炭,他們還在樓下,吵著要見溫姑娘。」歐陽意意小心翼翼的發問。晚餐時,那兩個象鼻會館成員曾上來,當時溫大小姐還清醒著,覺得那兩人大驚小怪,甚至有些生氣被提醒要顧及王小石的立場,趕他們回去。下樓的張炭和蔡水澤沒有離開,他們停留在四塔間的梅林綠地──半公共綠地,放話說要等溫柔,執扭著不肯走。
「攔著。如果攔不住,放他們上來也無妨,把他們困在上邊。」
白愁飛擦掉身上的汗水,穿上襯衫,打理儀容。歐陽意意方才利用此處人的忙亂,好奇瞥過寢室門半開的隙縫,似乎瞄見玉體橫陳,一度懷疑總長已經得逞,但從情緒的一些蛛絲馬跡,他認為總長還沒有把溫小姐吞掉。「讓他們上來這邊?」把溫小姐完璧奉還?
白愁飛對溫柔已經沒有心思,「叫梁何帶上人手,要去接人。」
「接……」歐陽意意寧可裝蠢也不敢勒虎鬚。剛剛電話裡的聲音是前總長,顯然要回來奪權。現在要接「誰」?用錯了字或稱呼,近來情緒陰晴不定的總長會翻臉殺人的。
「去接個死人。」
蘇夢枕敢誇下海口叫他去找,若非有六分半撐腰,就是王小石幫著,同樣跑得不見蹤影的楊無邪搞不好也在。王小石八九成是去見蘇夢枕,所以將溫柔擱在一邊,閒著沒事幹的溫柔才會跑來東塔當說客,這時間蘇夢枕才會打電話給他。
越想著,心頭火竄得越發熾烈。
明知道白愁飛無意殺他,卻沒有先來找白愁飛問責,居然先找了王小石?他用了一堆手段逼王小石出面出手,王小石人如其名,跟顆石頭一樣悶不吭聲,裝死不出來面對,結果去跟蘇夢枕沆瀣一氣。
他要抓到蘇夢枕,抓到手中,渲洩自己的不滿,拿回自己該有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