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日子行事曆上總有顯著的標示。早在一個月前,廣告商家便擺出提醒的標語、沒有影子或飄盪空中或臉色灰白的廣告人物;食品的廣告比例大幅度增加,像是食品加工技術有了劃時代的進步,大舉向全世界宣告。初一、十五或初二、十六定期出現的香案改變出現的日子,隨著日子的推移繁衍增生,香案上煙霧裊裊,插著香的祭物越發豐盛。城裡的公園開始搭棚,念誦聲在小巷中迴盪。
比起七夕是女子或有情人的日子,中元是繼端午之後,屬於整個家庭的活動,祭祖祭鬼,內外宴請,為幽靈準備流水席,宴席一天比一天盛大,在十五月這天達到頂峰。
在佛道混雜的現在,頂上人崇信道教,盛大地辦理醮場,祭神慰鬼解罪,以顯大人恩德。盛京城內最大的佛教寺廟建國安業寺,則辦理盂蘭盆會,供養眾多各方佛僧尼,為生養父母祈福,救拔先祖亡魂。白日祭祀的煙霧瀰漫,祭祀的念誦與音樂交織,行人在澳熱的人造煙霧中,影影幢幢的身影,猶如異世界的居民;夜裡城內運河水道與城外大河如元宵般大放河燈,盞盞燈火燭幽照冥,招引水中冤靈往生。
如同夜越深、來客越美,越盛大的齋醮,越多無主幽靈。
如果有完善的社會救濟、沒有那般多的道上人,又何來那般多的冤鬼厲鬼?
總有漏網之魚,總有法外之民。
死者善終,在清明懷念;異鄉客死,在中元悼祭。政府的宗教儀式是表演,紀念敗軍死將,以昭社會倫理,宣揚為國獻身;紀念厲鬼孤魂,以表上位恩澤,安撫民心。而私人的齋醮普渡橫死野鬼,為求一年平安,或者追念某次大災,控訴不義。
京城是首善之都,也是龍蛇雜處的世界,這裡有不分日夜狂笑的瘋子,不分貴賤侵入住宅的竊賊,有殺人的警察、殺警察的人、有夫婦之婦夫躺在不是結婚證書的人身邊,被殺、被愛、被傷害、被呵護,有多少孩子躺在雙親身邊熟睡,也有多少孩子被遺棄。有多少人進入盛京、在盛京吸入第一口氣,也就有多少人離開、在這座城市嚥下最後一口氣。
收埋無名者是當初父母親偶爾為之的義舉,蘇家原則上不過中元,生命禮儀跟著上一輩的習慣,一方是把祭鬼的活動當成研究對象,一方是無此風俗。與殯葬業者的熟識是為了讓多病的兒子認識死亡,因為無知衍生恐懼,知識的增長有助於降低畏懼。蘇夢枕常常進出醫院,也看過自家醫療中心太平間。為死亡做準備令人悲傷,但與另一世界的距離太近,也就不得不先認識那些儀式和步驟,各種宗教儀式、整理的步驟、生者的儀式、死者的腐化,使用的器材、服務的商家。
在金風細雨的事業蒸蒸日上,楊無邪和茶華到家裡之後,蘇遮幕也就成為自己研究對象的一部分,畢竟祖先已在清明吃過飯,當月四處飄盪的是孤魂與鬼雄,儀式安撫的不只是異世界的居民,也是現世的人。在金風細雨成為橫跨黑白兩道的集團後,收埋祭奠異鄉者夾雜對集團中人的照顧。
一群人要凝成強固的群體,成為生命共同體,往往需要共同的記憶、共同的儀式,對生者的共同記憶,對死者的共同儀式。到盛京城裡求發展的人們,見橫死者無人收埋,或者在停屍間中草草祝禱後火化,多半思及己身。道上人刀頭淌血,將死生看淡,但一如孤單一人時默默想起失去的有情人,在傷病時也不免想到身後無人料理或無人哭悼。
於是四塔間的梅林成為集團中人的樹葬地,在簽寫賣身契之際、外派公差前,總要填個問卷,徵詢想葬在金風細雨?還是想送回老家?蘇遮幕以身作則,葬在四塔間的梅林,妻子則歸葬回雪山,楊無邪已無可回去的家,已決定和蘇夢枕一般,身後就葬在金風細雨。於是中元時節,金風細雨的醮場辦在梅林(澳熱的酷暑中,對參與者算友善)。獻祭追念過去與當年死者,安撫鼓勵生者,畢竟一個人的死亡不只指肉體的死亡,還有記憶的死亡,無人感念無人祭祀,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消失,才是真正的消滅。
四塔間的梅樹下有著小小的木牌,標示著樹葬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在夜裡有時恍如亂葬崗般,林木影影幢幢,消瘦的蘇夢枕偶爾外出在梅林間散步,就算有著照明燈,他的身影與同在梅林中散步的人,恍如建築模型做好後加上的人偶,彷彿一種興之所至而安放的人形立牌,分不出是人是鬼,身上繚繞的氣息是夏日的餘溫或原有的體溫,氣息是來自祭祀的香煙抑或活生生的呼吸,彷彿中元眾鬼在陽世間與人同路,或者鬼氣森森的七月半琥珀凝石般在此永遠不會過去。
「你想葬在這裡嗎?」
「你想嗎?」葬在哪裡是活著的人決定,死者沒有真正的決定權。
「你想葬在哪裡?」
「都可以。」有全屍還好,灰飛煙滅的話,答案省掉。
「小石頭說如有意外,他要歸葬故里。」他看著水邊的梅樹。「我要你在這裡,過清明而不是中元。」
「那你得比我長命。」
「嗯。」
夏夜圓月下,陰陰鬱鬱的梅樹窸窸窣窣彷彿鬼魂酒足飯飽後的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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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有節日文有趕上節日貼。
是說,白二少,你有沒有發現蘇老大跟你求婚?
那話差不多是[你願意把照片掛在我家的家族樹上面嗎?]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