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怎麼辦?
這問題對褚士朗而言,從來不存在。前陣子生活忙得緊,雖然有人幫忙,但許多事情仍須親自為之,忙到半夜,躺上床,幾乎馬上睡沉,睜眼就是該醒的時候。所以當在巴格休惑星的褚士朗公爵好不容易將諸事底定,有了空閒,在書房裡重溫思考發呆的樂趣。一個多鐘頭後,小公主便來敲他的門。
為了一個對小孩子來說很嚴重的問題。
「褚士朗公爵,你睡不著時會做什麼?」
他真的被考倒了。
這問題該問問芙蘭西亞,褚士朗公爵睡不著的時候,芙蘭西亞會怎麼幫忙?
嗯。他相信,芙蘭西亞對待褚士朗和對待莉迪亞是兩套不同的方法。但此時身為褚士朗公爵的生活起居總顧問的貼身侍女出門聽音樂會了。臨出門時,褚士朗說慢慢來無妨,芙蘭西亞尚在猶豫,同行的艾德娜便率性地、當仁不讓地說聽完音樂會、去吃點宵夜再送芙蘭西亞回來。
據說女人間總有悄悄話,雖然芙蘭西亞不是喜歡說長道短的女孩,但在來到巴格休後,當下終於不再危機四伏且有自由時間,讓一直關在飯店裡的她出去透透氣也好。只是如此一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了。
芙蘭西亞不在,還有另一個人可以幫忙照顧小公主。
「法爾他回去了。」小公主一副〝褚士朗公爵你怎麼忘記法爾也要休息,就像小孩子寫完功課一定要出去玩〞的責難表情,驚得褚士朗稍稍反省自己前陣子公務太多而把法爾密跟在身邊當作理所當然。
因為住在同一家飯店,住處正好在九樓十樓,忙起來,法爾密整天都會跟在身邊,公務忙不完,就跟法爾密與另一個公爵和副官徹夜開會,有時候褚士朗真會忘記法爾密其實住在九樓,有自己的住處。
就像他剛剛重溫好久不見的發呆裝態,法爾密約莫也在休息了,在私人時間裡不好再叫他上來陪莉迪亞公主看書或是下棋晚遊戲吃點心。
十點多,此時找男性到女性臥室,已經帶點共度一夜的暗示了。不過,在沒有戀童或戀父的狀態下,褚士朗會想到找法爾密,純粹只是〝小孩子找玩伴,玩累了自然會睡著〞的想法。法爾密年已十八,是他的副官,也是素有權勢之心的泰坦尼亞青年,但或許是因為他和法爾密的年紀差到一定的程度,在褚士朗眼中,除開公務,法爾密和莉迪亞沒有什麼分野。
從通訊器確定芙蘭西亞還在餐廳裡,褚士朗放棄按下通話鍵。這層樓夜裡就沒有隨從,看來他只有陪著莉迪亞直到芙蘭西亞回來想辦法了。
說是“陪“,不過是搬張椅子,與躺在床上的莉迪亞說話。
燈光調到最暗,剩下螢火般的微光,是適合睡眠的暗度。對已習慣在戰艦上熄燈眺望浩瀚的繁星的青年而言,坐在暗處是他很習慣的處境。
「如果睡不著,就做點其他事吧,不一定要這時候睡著。」雖然早睡早起身體好,但勉強對身體不好。身為監護人之一,褚士朗不曾過問限制小女孩幾點要上床就寢。
「可是明天艾德娜艦長要帶我認識戰艦內部。」
離開天城時,聽說晨曦女神號的艦長是女性,莉迪亞就很好奇。從天城到巴格休的路途上因為充滿危險,不方便認識聊天。到了巴格休,聽說艦長認識亞歷亞伯特公爵,意外地拉近關係。今天晚上艾德娜和芙蘭西亞去音樂會講悄悄話,明天換她可以問艾德娜當艦長是什麼感覺,還有艾德娜會帶她重新認識晨曦女神號。晨曦女神號可不小,沒有精神是無法走完的整艘旗艦的。
「今天沒睡飽,明天中午可能就想睡覺,這樣太可惜了。」
「這樣啊。」
莉迪亞和芙蘭西亞都相當喜歡艾德娜,在他和亞歷亞伯特為政治軍事忙得不可開交、無暇顧到女眷時,艾德娜理所當然般協助監督照顧著芙蘭西亞和莉迪亞的安全。
今日傍晚艾德娜來接芙蘭西亞,挽著芙蘭西亞的手,調侃著:「明天再給兩位溫存的時間。」
褚士朗不客氣地回敬:「亞歷亞伯特公爵明天也會與艦長和公主一起去嗎?」
「欸,褚士朗公爵不會是吃我的醋,認為我把亞歷亞伯特公爵搶走了吧?」
轉了好幾個彎的調侃瞬間會意,明快朝氣把球拋回去,加上能力優秀,年紀輕輕已能出任高官旗艦艦長,是不多見的好女子。褚士朗能理解為何表兄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緣分淡了,亞歷亞伯特不想束縛她的自由明朗。泰坦尼亞該是成為她大顯身手的地方,而非成為限制的金鳥籠。
但,那個朝陽般明朗朝氣的艦長該早點把如月亮般溫柔的芙蘭西亞帶回來,因為堂堂公爵實在不知道怎麼處理小公主睡不著但很想趕快睡著的問題啊。
「在床上躺一陣子,說不定就睡著了。」
「我已經躺了半小時了,努力想睡著卻睡不著。」莉迪亞公主躺在軟軟的枕頭堆中嘀咕著。
柔軟的床向來很舒服,但今晚不管怎麼躺就是難過。本想弄亂了不好睡,她自己又整理一次。把一大張床鋪好、所有枕頭疊好、棉被拉好,對小小的公主來說,也要花一番力氣。但鋪好床,重新躺好,過了十分鐘,她依舊睡不著。
「可能是我一直在想明天會看到什麼事情,太興奮了所以睡不著。如果什麼都不想地發呆的話,是不是比較好呢?」
「為什麼比較好?」
「聽說發呆發到最後會睡著。」
聽起來很像是某種影射。褚士朗瞇起眼,「是誰說的?」
「艾德娜艦長。」但莉迪亞覺得那時艾德娜不是發呆到快睡著,而是不想讓人知道她想出神了才這樣說。
從善如流地跟著莉迪亞小公主稱呼。「艾德娜艦長是怎麼知道的?」
「說是亞歷亞伯特公爵說的。」這一定是亂講的,故意拿好人公爵當擋箭牌。
一挑眉。聽在有發呆習慣的人耳中,真是刺耳。褚士朗考慮著改天是否打聽一下表兄弟目前到底是跟艾德娜艦長相處得如何,一邊輕描淡寫地把事情掠過。「顯然這方法對公主是沒有效果,要不要換個方法?」
「我也換了好幾種方法了,聽音樂,看故事書,也數過羊。」
「數羊嗎?」該是一種重複單調且無聊的方式幫助入眠吧,聽說想像沙灘或是海浪瀑布等比較複雜的東西會更容易入睡。「自己數的話,有時會因為思考數到哪裡而亂了套,不怎麼容易睡著吧。」
「嗯,說不定是聽別人數就可以睡著了。褚士朗公爵,你可不可以數羊給我聽?」
「我?」
說到數數字,曾在牙牙學語時從一數到一百,也就如此了。現在別說從一數到一百,從一數到十的機會都很少了。通常會算數都是倒數計時且是督促某個不聽話的部署趕快去做事,不曉得為何,人聽到倒數計時總是會特別緊張。
但算算數,算羊……
感覺小公主期待的目光罩在身上,褚士朗從來沒有如此希望芙蘭西亞趕快回家。
「閉上眼睛,好了,我開始數了。」
「好。」
當作是牧羊人,傍晚時計算受託看顧放牧的羊是否走失。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四隻羊……
「聽起來羊好像很不快樂。」褚士朗公爵的聲音好僵硬,每個字像是石頭撲通撲通掉到湖裡,完全沒有平常明快柔軟的感覺。讓他聯想到故事書裡正在數錢的小氣財神:因為有錢而非常不幸福的故事。
被別人吐嘈可以明快的反擊,對於小公主一針見血的說法卻毫無招架之力的公爵覺得自己好像天外飛來的隕石砸中了。
以堂堂泰坦尼亞公爵之尊,壓根不用處理小女孩的失眠問題,但褚士朗不願去去樓下找個侍女保母處理。小公主的問題雖然簡單,卻常常觸及真實,讓他反省是否因為泰坦尼亞的身分而忘記最普通的事情,是否因為理性詮釋的思維而忘記人也有最單純的希望和情感。
如果沒有豐富的想像力,數羊頗困難的啊。當下他得營造一個最普通的數羊想像。
遇到事情無法解決,就遵從遠古一個哲學家皇帝的學習法則:什麼是、為何是,如何做。
什麼是數羊?為何要數羊?如何數羊?
……就睡不著嘛……
褚士郎深深覺得自己的想像力,在泰坦尼亞的範圍外就有弱化的傾向。
正想開口請莉迪亞公主幫忙,口袋裡的通訊器響了聲訊號。褚士朗看了下通訊來源,「是亞歷亞伯特公爵,我能開房間裡的視訊嗎?公主。」另一個公爵不顧時間打電話來,該是有重要的事情,雖是脫身的好機會,但他不忍心把莉迪亞公主的問題移交他人。
「可以啊。」
視訊螢幕跳出穿著軍裝但沒有打著領巾的金髮青年,平和的表情看不出事情的緊急度究竟如何,灰藍色的眼發現視訊裡除了表兄弟之外還有身著睡衣的小公主,閃著訝異的神色。
「公主殿下生病了嗎?」否則褚士朗怎麼會在公主寢室還把視訊打開?
搖搖頭,正想問跳過問題反問發生什麼事情,無奈莉迪亞公主搶先一步開口:「我睡不著,所以褚士朗公爵在數羊給我聽。」
瞥了一邊很想拿個東西把臉擋起來的紅褐髮色青年,亞歷亞伯特露出〝真是料想不到〞的善意笑容,「打擾了,我等一下再打電話過來。」
「不會啦,亞歷亞伯特公爵一起聽吧?因為褚士朗公爵要修正算法。」
修正算法?難道數羊有不同的算法嗎?算數列或是函數或是要算圓週率?褚士朗總是有讓人想像不到的想法,所以才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情。被挑起好奇心的金髮青年轉向要〝表演〞的人,「可以嗎?」
這不是白問嗎?縱使你明天不會問起,在心裡總是覺得好笑吧!抱著要丟臉就丟到底的想法,摽自棄地開口:「想聽就聽,想笑就笑出來吧。」無奈的場合今日出乎意外地對調立場,平常由亞歷亞伯特無奈說出的話,褚士朗說起來有種風雨前的寧靜感。
若是視訊上的人的笑容再不順眼些,他便要藉口通訊干擾把螢幕給切了。
「我已經在笑了。」〝難得看到褚士朗傷腦筋的樣子〞的有趣意思很明白地寫在臉上,出乎意料地那笑容並沒有看好戲的惡意,反倒是像是〝同學自信能解開題目卻傷腦筋,想要一起幫忙解開難題〞的表情。「既然莉迪亞公主睡不著,那我們一起陪她吧。」
褚士朗輕嘆了口氣,重新整理心情,努力軟化出口的聲音。但有個同齡的人在旁,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讓他無法集中精神。
「失陪一下。」亞歷亞伯特站起身,「我去拿茶。等一下再回來。」
在心裡感激對方的好意,褚士朗搜索記憶,找尋任何數數的情景。
「泰坦尼亞家的人,本來就該看著星空,不該只想留在地層表面。」
低沉的聲音在腦中響起,是父親的聲音。場景同樣是在寢室,那是在船艦上,他第一回出遠門,在舷窗邊很興奮地看著與天城窗外截然不同的黑幕銀星。不知道能居住的惑星和恆星是不同,還不滿四歲的孩子很興奮地以方學會的數字數著星星,想知道有多少個可以前往的星球,一邊數著一邊期望將來能再出去玩,怕因吵鬧而挨罵,壓抑著興奮,臉貼在舷窗上輕聲點數著。
有著想像的情景,算著羊的聲音便放緩不少,甚至有些像孩子,帶著期待的心情,數過一個數字,彷彿那個數字帶著興奮的想像。
孩時看著宇宙是單純的讚嘆,對不同世界的好奇與憧憬,對下一個惑星究竟是如何的期待。現在在宇宙港的觀景窗望著出入船船艦,在舷窗邊望著宇宙針路上的商船,看著它們彷彿一閃而逝的流星又像是掠水而過的蜻蜓豆娘,為著各自理由匆匆而來急急而去,料想著他們的故事與背後的意義。
一旁的莉迪亞公主閉著眼睛,在棉被下找尋著舒服好睡的位置,想辦法讓意識快快沉入夢潭中。
放緩了聲音,一隻羊一隻羊的算著。算著算著,褚士朗忽然想,是否算到最末睡著的是自己?後來發覺是擔不必要的心,在泰坦尼亞的家族會議上都能分心恍神,現在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一邊慢慢算著羊,一邊還能想其他的事情,頂多是算錯而已,這情況還有點像自己平常坐著在庭園屋裡窗邊自言自語。
抬眼瞥過視訊螢幕,另一邊的人已經回座,桌上一壺茶一個杯子,正翻看著書籍。
就像他們開視訊閒聊,有時並不是真的要談什麼,趕著在短短的時間中把要說的話全往對方身上潑完,而是有一撘沒一撘地聊著,亞歷亞伯特會靜靜地坐著,手上翻著資料,在褚士朗發呆神遊太虛忽然回返現實開口的時候,從善如流地回答或者說著自己的感想。
單調而重複地依序計算,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平常說話時沒有注意到的音節語調、發音時舌頭在口腔中該在什麼位置、聲音從喉嚨出來時、舌頭和嘴型是如何,藉由簡單不斷重複的數字和語辭,出乎意料地讓人仔細地察覺發聲是怎麼一回事,進而聯想到要如何吐出有意義的音節,為何固定的音節代表詞彙,為何數字要如此計算?對應著名詞要用哪種單位量詞?為什麼指稱物要用那個字詞?為何要如此發音?為何量詞和名詞的前後順序該如此擺放?
語言從希望另一個個體知道自己的意思開始。長久發展的語言,源自於古老星球,再依據生存的環境風土,逐漸交流影響。當下有公共語言,各星球並存著不同的語言。從聲音、音節、詞彙、句子,到詞性、句型、文法,段落、結構,語言發展裡殘留著政權交替和霸權發展的痕跡,所謂的傳統和標準字詞被創造被制定,由強大的權力公佈指名施行,在百年之後成為保守者維護的傳統、新起的強權攻擊的對象。對抗破壞建立存在,週而復始的循環,如同無法計算完的星子、沒有結束的數列。
算著數字,又像是在倒數計時,結束後才能重新開始。算數可以很簡單地停止計算或者將數列倒轉,或者算到某個程度達到了目的就可截止,但現實中卻沒有開始與結束的點,至少,目前所知的開始起點已經距離當下太過久遠,久遠到人們不知道距離終點還有多少光年,卻仍說出希望長長久久直到永遠的祝福和想望。
所謂的永遠可能一剎那就能達到。
「剎那即是永恆」的說法,不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