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夢又來了！
上一秒鐘還沉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這一秒鐘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清醒的。我看到……阿始坐在床畔，凝視著我。我不掙扎，也不逃跑，因為我知道，反抗沒用。
「你究竟想要怎樣？」
我鼓起勇氣，直直地看入他的眼裡。即使我非常厭惡他，也不得不承認，他長得真的很好看，深遂的眼睛，挺直的鼻樑，堅毅的神情，修長的身材，是我這輩子看過最俊美出色的男子，難怪《阿拉》裡那麼多女人為他瘋狂。
一反往昔既怒且怨的暴躁，阿始執起我的手，溫柔地說︰「該是將一切告訴妳的時候了。閉上眼睛，我帶妳去一個地方。」
一切？
難道，我的人生，存在著連我都被蒙在鼓裡的秘密？
遲疑了幾秒鐘，我乖乖闔眼。任憑他使把戲。我也想搞清楚，他口中的一切，指的是什麼。
阿始牽著我，奔入一團無邊無際的迷霧裡……
不知跑了多久，像是咫尺，也像是天涯；不知過了多久，類似永恆，也類似剎那。我完全失去方向感和時間感，只能隨他奔馳。直到阿始再度命令我︰「好，張開妳的眼睛。」
我發現——我站在懸崖上！
四周呼嘯流竄的風，鼓動陣陣飛沙走石，我的眼睛刺痛得幾乎張不開，我的長髮亦隨之狂舞，舞成無數條長鞭，鞭打著我的雙頰。風推著我吋吋移向斷崖。不不不，我是來弄清楚真相，不是來自殺的。我抗拒著風的力量，倒退好幾步，退入了阿始的懷中。他的懷抱，沒有絲毫體溫，像座冰山。他的聲音，則比冰山更冷。
「向前走，別害怕，別逃避。」他胸膛頂著我，不允許我猶豫。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此刻，我只能遵照他的指令，一步步走向前，用盡全身力氣，定住懸崖邊。
「往下看！」
我低頭，底下重重雲霧急速飄過，一片白茫茫，什麼也看不清。從底下席捲上來的風，刮在我的臉上，宛如被打了好幾巴掌。更嚴重的是，從高處往下俯視的感覺，令我想吐。
「我有懼高症！」我抬起頭，大聲抗議起來。
「不管，往下看就是了。」
遇上這個惡霸，除了順從，還能怎樣？我再度低頭，用力張開眼睛往下看。
幾秒鐘後，怪事發生了。
風，瞬間靜止。霧，環繞著我和阿始。底下的雲層，逐漸往四周擴散，形成一個長方形的巨大視窗。
「那是重生之門。所有的解答，都在門裡。」阿始預告著。
宛如電影一般，視窗幻化出影像，一幕幕呈現在我的眼前，不用旁白解釋，我自然而然完全懂得——
那些情節，全是我曾經擁有過的人生啊！
最早，阿始和我是一對相愛的戀人，同為以色列民族的子民，卻成了埃及國王的奴隸。
法老王看中了我，為了拆散我們而奴役阿始去興建神廟，阿始因為生病高燒抬不起大石頭，被埃及官吏活活鞭打致死。得知噩耗的我，藏著一把匕首進宮，趁隙刺向法老王的心臟，不幸，方向偏了，匕首叉在法老王的左肩上，一旁的侍衛立即揮刀向我，精準地砍下我的頭顱……
再來，時代換成中國歷史上的秦朝。
我身為一個私塾老師，畢生以傳道授業解惑為職志，和妻子阿始鶼鰈情深，日子寧靜而幸福。未料，沒多久，殘暴的秦始皇展開焚書坑儒的行動，酷吏衝入我授課的學堂，不分青紅皂白捉人，將我和我的學生們拖去活埋，妻子阿始呼天搶地哭瞎了一雙眼睛，隨後懸樑自盡……
接著，是二次世界大戰時的朝鮮。
阿始被日軍送上中國東北戰場，我被日人強迫成了慰安婦，日日夜夜，忍受軍人野獸般的蹂躪。有一天，一名軍人做到中途，忽然癱軟在我身上，我詫異地抬起上身，意外看見阿始站在面前，他的刺刀埋入軍人的背。我們流著眼淚相擁，一起被尾隨而至的一群日本兵開槍打成蜂窩……
最後，是種族隔離政策下的南非。
阿始和我，原是生活在叢林裡知足安樂的年輕夫妻。幸福的日子並不久長，成群的白人荷槍侵入我們的叢林，殘暴地向反抗者掃射，將束手就擒的我們擄至開普敦。
我們淪為市場上待價而沽的奴隸。阿始被賣至牧場，我被葡萄園主人買走。那一天，我在園裡揮汗如雨地工作，遠方的夕陽將土地染成血紅，阿始浴著落日餘暉走向我，比夕陽更紅的鮮血，在他身上涓滴成河。我不敢置信地直起身來，接住搖搖欲墜的他。
「我費了好大力氣逃出農場，只想再見妳一面啊。」說完這句話，他在我懷抱中含笑以終。
鞭痕佈滿他的軀幹，而胸口那個槍擊造成的小洞，在他斷氣後，仍泊泊地湧出血來。看著他的笑容，我歇斯底里地哭喊︰不，你醒來啊……
時空不同，性別交替，唯一不變的是，註定要相愛，卻又不得善終的結局。
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被上帝和撒旦同聲詛咒的宿命。
然而，宿命動搖不了相愛的決心。我和阿始相約，絕不喝下孟婆湯，在生之天使能夠阻止前，奔躍重生之門。這樣我們就可以憑著前世的記憶尋找彼此，在茫茫人海中找出對方，世世代代相依相隨。
終於，我受不了悲劇一再重演，在這世投胎前，哭著向阿始告白：
「人生不應該永遠是苦的！如果我們的未來，注定是一場又一場的悲劇，就讓我們拋棄所有的記憶，各自追求各自幸福快樂的人生吧。」
「如果不能和妳在一起，我的人生哪有幸福可言？如果不能和我在一起，妳又如何能夠快樂？」阿始質疑。
「阿始，我的心，好痛啊。和誰在一起並不重要，能夠脫離悲慘的輪迴就好，我再也不願一再失去所愛，我想要擁有真正的新生！」
「我又何嘗不痛？我跟妳承受同樣的命運哪。但，因為痛苦，就不去愛了嗎？」
「如果會如此痛苦，我寧願不愛。」
「我不准妳這樣想！」他怒吼。
「忘了我，忘了誓言，這一切吧！忘了我，忘了我，忘了我！」我絕望、發狂地喊。
「不，絕不！我要時時刻刻記得，更要生生世世提醒妳記得﹗」
阿始淚流滿面，試圖打翻我的夢婆湯。
我迅速轉身，護住手中的碗，悽悽看了阿始最後一眼。
「不要，不要——」
我不顧阿始的苦苦哀求，將永遠不離不棄的誓約拋諸腦後，端起孟婆湯一飲而盡，縱身躍入重生之門……
至此，我俯視的世界，影像全部消失，再度風起雲湧。
阿始將我的身子扳過來，正面對他。
我們置身迷霧之中，忘情地凝視彼此。
「小雨，我不是魔鬼，我是你最忠心耿耿的情人哪。」阿始說得委屈。
「我懂。阿始，我完全懂了。是我背叛了你啊！」
前塵往事，所有記憶，通通被喚起。
我的過去，回來了。
一滴淚溢出我的眼角，滑落在臉頰。阿始伸出食指，半途攔截它，置入口中，吮乾我的淚滴。這個動作，那麼溫柔，那麼熟悉，當場令我淚如大雨滂沱涔涔而下。在那些世代中，在那些悲劇裡，阿始和我，正是如此相喣以濕、相濡以沫啊！
溫暖的感覺，瀰漫我的胸口。
阿始悠悠地訴說︰「小雨，我始終堅持當個魂魄無依的鬼魂，不願投胎為人。有幾十年的光陰，大部分的時間裡，我只能躲在第四度空間的墳場裡，逃避警察天使的查緝，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忍受陰冷潮濕暗無天日，和許多卑劣的厲鬼擠在一起，在它們的欺壓下苟延殘喘。是思念的動力，讓我熬過這一切。妳可知道，我甘願吃了這麼多苦，為的就是能夠上天下地、來去自如地尋找妳，待在妳的身邊啊。到我的世界來，讓我們像從前那樣生死相許，永不分離，好嗎？」
「阿始，對不起，對不起。」我道歉，泣不成聲。原來，自己竟然是個貪圖個平穩安逸人生、不惜背叛愛情背叛諾言的女人……
阿始將我牢牢抱住。
我在他懷中，放聲痛哭，盡情地宣洩我的愧疚與悲傷。
****本文內容節錄自〔戀戀琉璃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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