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妙津日記最後的片段
我之於人生確實是強悍的,我一點都不軟弱。且是愈來愈強悍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所懼怕的人,我所懼怕的事,我所懼怕的情境、人生現象是愈來愈少了。
人生中可以得到的,我全部都可以得到,現在我明白只要我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得到。人生何其美。但得不到也永久得不到,那樣的荒涼是更需要強悍的。
《邱妙津日記》(1995 摘記)
【每個人都要體驗到“悲劇”的,否則也不是我所意味的“人類”。痛苦比起幸福而言更美、更純粹、更絕對。】
1995.1.10
(世上親人如你,愛欲形貌再苦再不平,還是在的。)
……我早就明白這句話是總結,但似乎要等到K對我的命運說出這樣的判決,畫面才平衡起來。……她以平穩無辜又好奇的步伐正在走進我的陷阱。老天請保佑X平安長大,不要受太多的挫折才明白人生的道理。
1995.1.24
愈來愈明瞭女性作家(藝術家)為什麼不能成大器了……那是我所說的“結構性的共犯”……女性受限於對男性的愛欲,而在這愛欲裏的“無限期待”、“無限忍耐與包容”,正是女性從來都無法以自我為中心去看待之性格系列。以愛換愛是根結的苦難……認定“自己是不值得被愛的”、“自己根本無法愛自己、愛生活、生命”、“如果不依靠別人來愛自己,自己就無法解決孤寂和性欲的問題,要永陷於黑暗地獄,沒有出路”……使愛欲漫延而由愛欲的主題變為客體,由世界的主宰變為逃避現實世界的被宰製者,這才是“沙漠”的來源。
而男性對女性的愛欲模式,是以自己為中心,萬物皆為我所用的攫取、使用模式,而在人與人的對待上若其主動要實現的欲望與他人衝突,男性也習慣付出代價,精神或肉體受暴力的代價,而這習慣是從他男性的生活史中經歷到、練習出的。而男性換得愛的方式,是使自己更成為主宰。男性欲望、選擇、追求、要求、評價、拋棄他的愛欲物件,然後再迴圈,他給他的愛欲物件制定律法,如果他的物件不遵守律法,他就繼續攫取卻不給予愛,並且斷絕女性一切愛欲來源(藉助“是她無能、無法欲望他人”或整體男性控制女性的“共犯結構”),使女性受懲罰、受孤立,被置於沙漠之中。男性活在世界上,自己制定律法(畫定範圍),自己去實踐如此的律法,也主動拋棄,為追求、承擔刻苦耐勞、專注奮鬥、犧牲、與他人衝突或斷絕愛欲的付出,也為追求的失敗甘心付出精神或肉體受暴力的代價,所以的恐懼、挫折並不內射為自我傷害及自我貶抑。
我現在才明白“婚姻”的意思是規定著兩人願意一直保持誠意的發願。
1995.1.31
為了要使別人明白自己的過錯……為了要讓別人能依然眷戀我這個人及這個關係,為了要向別人顯示所曾經發生過的和所曾經努力付出過的意義,我甚至要以逼迫的方式去向別人乞討一張沒有任何人會當成一回事的借據,我難道還不夠羞恥心嗎?
改變自己關於求生及獨立性這兩方面的體制。
四日那天,老師震撼了我,深深地震撼了我,使我整個生命都深深地發顫、發顫,為自己的意志薄弱、浪費時間與糟蹋天分而深深地發抖,深深地發抖,我會記住這天的。
1995.2.23
創作原本就是……一種絕對的熱情。作為一個情感的存在,對生命所要發問的點與理性的科學不同……作為一個情感的存在類型、面向,我相信我自然能找到令我論述激動的發動點與關節脈絡,而這也就是教育我形成世界新觀點的養成過程。
而一個人的善意是可以直覺感受到的……如果人性是不能信任的、不可理喻的、不可相瞭解的、難以審美的,那還有什麼好說的,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1995.3.16
(1)唯有我首先恢復跟自己說話,我才能得救,我才能重新尋回自我生存的尊嚴,而太久以來我已經喪失跟自己說話的本能。(2)我還有一些想要做的事,那些事撇開所有時間、空間、主觀、客觀的限制,我油然地想要做的事。(3)我想要跟K過一段平靜、美麗的生活,還我自己的本來面目。
至於X這個人,前一年半的她是我想要做些事向她致謝的,那個她是我理想中的愛侶,我將永存心中,後兩個月的她是我想為我加諸她的恐懼與暴力致歉的。至於現實裏及未來的她,對我所做的事、對待我的方式是錯的,也不是在基本“誠信”的默契裏應該有的,那是“非情非義”的人與人之對待,我不但一點都不能喜歡這個人,更不要姑息、縱容這個人,我不會以傷害的方式回報她,但卻要以更堅強、更巧妙、更聰明的方法抵制這個人、對抗這種人與人的對待。
1995.3.17
我知道從此我失去對一個人的感情、言語、行為、人格和品質的信任,這個長期的深深的“信任”是對這個人產生認識和熱愛的基礎,那是種下深深地要去完成愛情的強固信仰與強烈渴望之所在,如今被拔除了。
1995.3.18
如果一個人的意志想要放棄任何重要的東西,甚至要放棄他自己的生命,那也是因為他不要他所擁有的東西,他不要他所擁有的那種生命他要拒絕。因為他是個人,他有尊嚴,他能不要某種他不要的東西。
……這殘酷性正是一種絕對的美,這個絕對的美就是不原諒自己的生命,而又熱愛默默地忍受它。像是一種完全對稱的殘酷性,也就完全抵消……只剩一塊“空白的歲月欄”,除了你明白更多道理以外,什麼也沒有。
1995.3.19
波赫士說:“有一個女王在臨死前說,她說我是火我是空氣。而我卻覺得自己是疲倦的泥土,除了創作之外,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經過幾年我發現幸福和美還是常有的。”
今晚我去看Jodie Foster的《NELL》,然後我延著塞納河散步,最後在Cite島上的另一端面對著塞納河的河中央坐下來,唱著初戀時的《下午的一出戲》及我最後唱給她聽的《不再讓你孤單》,淋漓地跟自己說了好多話,內心放映著好多好多我關鍵性的解答,我終於跟Paris有深刻的關連與熱愛……
該怎麼說呢?在電影院裏我邊看邊幹嘔……我告訴自己,生命或藝術中真正重要的是那個體驗生命體驗得好深刻好深刻而可以表現出那麼深刻的聲質……最隱秘處,也是最寶貴、最真實的那一點主題,那就是全部的價值與意義了。
1995.3.20
無論是身體、表情、聲音、外表、創作成品、性格、成就、物質或靈魂,只要能使人成為一個像Jodie Foster那樣“被欲望”、“被愛”的物件倒是一個主題。
我常夢想能醒在這樣的早晨,這樣的涼爽、這樣的明朗……喜悅跳動的早晨啊,那仿佛就是多年以來我所夢想的東西。
(她同時告訴我說:“記住,因為這些事不能忘記的片刻,所以永遠不要要求更多,已經存在的就足夠了。”
分離有它本身的美,就好像結合時也有一種美一樣;分離有它本身的詩,一個人只要去學習它的語言,一個人必須去經歷它的深度,那麼,從悲傷本身會產生出一種新的喜悅,它看起來幾乎不可能,但是它的確會發生,我知道。
……也能夠使你的死亡變成復活。所以,當你還有時間,你就好好地學會那個藝術,不要讓思維在你學會那個秘密的煉金術之前來到……試試看,你不會有什麼損失的。)
1995.3.23
經過第十天,我做了一切幫助自己不要自毀的事,然而我的心裏還是沒有真正地平靜下來……要超過這樣的痛苦和恨,唯有一直向內在專注而去。
只有去愛很多的別人以及更奉獻自己朝向靈魂地去工作。
……每次當他的生命又遭受巨大的混亂與醜陋時,他唯有再懷想自己內心的美麗,才能獲得撫慰與治癒,那個內心的美麗才是他活著熱愛與信心的根源。
再過一個小時我就到東京了,我從來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機會再到東京來,我並沒有想太多,我只想給自己機會在世界上生還。之於K,冥冥之中似乎怎麼也把我們分不開,雖然我們從來沒有機會好好互相對待,但可笑的是,經歷過那麼多次離別……那麼多重的差異、扞格、與不可化解的宿命,然而我們還是站在一起……我們還是真真切切地彼此需要對方。愛不是一件非常簡單、淺顯、易看清楚的事,愛是存在性、歷程性、經驗性、變化性、累積性的,我不知道我對K的愛是什麼、有多深、會如何表達,我唯一知道的是“屬於”在我們之間並不存在,我要無條件尊重她的生命,如果她想要做任何事我都會讓她去做,而我唯一能帶給她的只有歡樂、希望和柔情……因為我瞭解她的生命及秉賦。
幸福和美不是只是一種官能的瞬間嗎?是種人類幻想出來而投射到生活客觀的實體上的嗎?……幸福和美真的是那種不能更深的、瞬間流動,沒有現實做基礎的。
1995.3.26
……而真正的真誠與誠實是需要勇氣的,每分每秒都活在深刻與真實裏確實是非常痛苦的事,那種痛苦在於不能須臾地逃離自己。
1995.3.28
這裏的一切都是生活和理智的銅牆鐵壁,情感在銅牆鐵壁之間流動。我慢慢地在適應……而較少像從前那樣在自挫中怨恨著,也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那都不重要了。
三年來K變了很多,也有很多是更不變的東西,非常非常豐富,我一時不知如何去回憶。似乎是她的情感和她的銅牆鐵壁都發展到更健全的地步,她擁有更深厚的情感卻要在更深厚的銅牆鐵壁裏表達。多年前,我和她爭論的焦點,不僅在語言,也在行為的衝突性,那語言和行為的衝突性曾深深地傷害我們彼此,行為的衝突經過多年的淘洗、琢磨已慢慢地磨減掉了那衝突的基本形式,然而語言的衝突,並沒有改變多少,她的語言仍然是不負載情感及情緒的一種語言……除了生活的言說及理智的切割之外。這種奇異性我可說是長期在經驗著,如果我試著質疑或挑戰她語言背後所消除的情緒、情感,或是去探觸它的界限,我就會遭受到電擊。她仿佛是一個“失語症”的女人,我的情感無法藉由語言與她溝通。……啊,即使我們面對面,之間沒任何一個人,那行為界限仍規範著我。
1995.3.30
從前讀塔柯夫斯基說的:古代日本的宮廷藝術家等到藝術臻于一個境界時他們就遠走他鄉,改換一個身份……我想人生元素沒什麼是不能轉換的,這才是在自我生命中的獨立。
1995.3.31
如果沒有一個片刻……在孤獨裏自在和自我悅納,不可能減輕人與人之間相黏系的痛苦、孤獨無系之苦、恐懼焦慮之苦。但我的生命還沒開鑿到精神性產生生活的下錨處。
1995.4.8
人與人間彼此善待,相愛,一旦要變成不可阻止或無法扼抑的傷害時,就要停下來,向外走、離開或不再愛。愛是要對另外一個人負責,這負責除了心靈、欲望的負責以外,更是行為、語言的……姐姐說:“你並不孤單啊!”這是在這個難關裏我最想掉淚的一句話。
1995.4.9
記得從前徐磊說過在我身上如果這種生活理性還沒出現,那是因為時間還沒到的關係。
人與人之間不能互相忍受,真是最大的罪惡。
只有停止向外欲求,真正靜下來回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才有可能從身上產生詩、哲學和形象之美的創造之流。
在法國我起碼遇見兩個(或更多,所有使我感興趣的物件)……這樣典型的內容是過去我的生活經驗所不曾提供給我想像力的。
1995.4.10
我自己這麼不好、虛弱、不健康,我到底憑什麼愛別人?
現在在從東京回巴黎的飛機上,看了電影《貝多芬傳》,痛快不能言語。愛是分享、分擔、互助與同在,最難的是互相諒解。
如果心裏還有怨,就不能真正發光。
1995.4.13
……然而愛是一種“體驗”而非其他部分的內容,如果愛真的發生了,愛的關連是不能抹除、取消的,愛的關連性是不可遺忘、不可斬斷的,任何的取消、斬斷都是對生命的傷害。……如果是真的愛就是不可滅的,死都不會滅的。
X可以選擇拒絕、放棄這深愛性,但卻不能不感受到這深愛性,我們會同在的,她總有一天會明白。
……它得伸展才能減少愛我的人所承受的重量,減少我生命的整體所承受的重量,想到別人所承受的重量,眼淚都想掉下來……或許我可以慢慢地伸展我的身體,我得更接受這些人與我的通融性才好。
K這三年的長大對我的意義是:一個人或許很容易需要我的靈魂,卻要等到她能真正面對自己的內心及獨立的生命意義之後,她才能真正……“敢於來承擔”……
1995.4.14
X,我只是在生一場大病,也許要長達十年十五年才能走出這場大病,也許一輩子都走不出去,但我相信我終將會好起來,就像燒會退一樣,我相信我會痊癒,我會走出這裏的。我相信如此就如村上春樹相信他能以慢跑維持把一本長篇小說寫完一樣,我得的遠比絕症還好太多,我還能創造,還能愛。
X,死亡和瘋狂都沒什麼好害怕的,它們只是內心的幻象,我可以用更大的愛克服它們的,儘管我要再受多大的痛苦與折磨,我還是要述說愛是不滅的。
你曾經跟我敍述過你父親生病時的超強的堅毅與深愛,我也要用這樣超強的堅毅與深愛來面對我的瘋狂或死亡,或許需要更多。是我把你生出來的,我發過誓要代替你的父親來愛你,無論你的生命發生什麼用的變化,無論你要長成怎麼樣一個人,無論你犯多大的錯或造成我多大的痛苦……我是要來對你的生命負責的,只要我活著我不會停止去愛你的生命,我不會拋棄你、背離你、讓你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我不會讓你的生命孤單,我也不會比你早死的,我願意為你生命的平安喜樂付出任何代價。
(……但我不要像貝多芬那樣怨恨和不去表達愛只表達恨。)
1995.4.15
我日日夜夜止不住的悲傷,不是為了世間的錯誤,不是為了身體的殘敗病痛,而是為了心靈的脆弱性……我悲傷它承受了那麼多的傷害。我疼惜自己所能給予別人、給予世界那麼多,卻沒辦法使自己活得好過一點。
我準備好要獻身一個人,但世界並不接受這件事,這件事之于世界根本微不足道甚至是被嘲笑的。
我的悲傷……可以發洩出來,可以被安慰嗎?在我的核心裏真的可以諒解生命而變得更堅強起來嗎?
我想要變得更謙卑、更溫柔,不再傷害任何一個我所愛的人,我再也不去要求和責備……我所要求於世界的愛情理想並不存在於世間,但我會繼續……獨立地將它安置在自己的生命裏,我不會停止述說或與他人的靈魂溝通的。
學習把文學創作及其學習當成一種主要的生活制度……我的最大皈依。我所缺乏的正是這對創作作為工作的“堅定信念”。……我要過一種對俗世、對物質、對喧囂、對人群要求很少的生活。
1995.4.18
那貪婪如此之深,我的要求已超過世界及他人所能給與我的,於是我如此劇烈地傷害了我所愛的人,致使她們的靈魂部分地殘廢,而過去我竟然完全不明白。
過去二十六年我所狂熱追求的:成就、愛、性、精神及藝術,之于內在的聰明、自信與才賦,生命經驗和記憶內容……,難道還不夠多嗎?除了去讓我所殘廢的那另一半也盡情地去表達及更細密去體驗我所已獲得及被給與的東西之外,我還有什麼要再緊張地、拼命地、趕忙地追求和佔有呢?
我的心靈會唱歌會表達美,就像鳥會飛、魚會游一樣自然。
仿佛在一個極深的海底隧道獨自發光著,跟他人不敢言語……。
1995.4.20
昨天我在想我要把我的接受性打開,打得更開更開去接受過去我所一直排拒,不能接受的人、事、物。
人無論如何朝向未知的未來、宗教走去,都要在自己的過去、在自己的倫理性裏達到和自己內在的要求協調一致,否則就會有內在的暴亂。
1995.4.24
我不知道要不要完全把她撇開。
這個感情令我前所未有地輕蔑、厭惡、噁心、嘔吐,這些都是我欺騙不了自己的真實感受。直到今天我都還被這兩種傾向所衝突、所撕碎……我都還有一個意志在那裏要我自己繼續在那深愛性裏。
看破欲望吧,欲望只占愛很小的一部分,正如我和K的愛所示範的深刻度一樣。我對K的愛就可以超過欲望的佔用,我也不知道我們是怎樣辦到的,是因為彼此瞭解的深度,生命彼此溝通所達到的諒解和愛,也是由於K最近所給與我的愛之準確性。經過K所給我的東西,我明白我和X的愛早在一年前就終止了,我對她及她對我的承諾,使我的生命終於崩潰,放下吧,我的人生所需要的並不是這樣的朋友或伴侶,我只是暫時還不脫那樣欲望與依賴的習慣罷了,我的人生其實既不需要如此的連結、友誼更不需要如此的永久關連,之於人信實的承諾我已完成,我了無虧欠,也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為我九二年底的選擇與傷害作了贖償。放下這個人,我毫無半點損失。
1995.4.25
兔兔兩、三個小時前死了,對我打擊太大,我沒辦法解脫,只能明天起開始寫我的第二個長篇。
或許世界上根本沒什麼殘忍不殘忍,只有我在覺得殘忍,只有我在經受著殘忍……
1995.5.12
我因我心靈的病痛而被他人拋棄,那也是太殘酷太痛苦了。
我慢慢地學會不需要與他人分擔我的憂傷。
這是整個接受性的學習。一切都不再是向外去追逐的,而是向內要求自己的。
1995.5.14
我在老化,老化得非常厲害。
Marcel說創造性的接受,積極的被動。我渴望我的內在轉變成如此。
一切都已蓋棺定論。……雖然是同一個人,有其延續性,但並不衝突,理想的那個人初始是我的願望“製造”出來的,但其實她並不真是這樣一個人,我只是陪著她去發現關於她更多的資料罷了。而如此的她和我並不相稱,並不是我該去愛,值得我的物件。……他人沒有能力愛我,唯有我自己在我自己的精神性、理想性、純潔性裏完全地愛我自己,並且更能被愛也更值得被愛,好了。
1995.5.16
我的小說卡在我對X終極態度的兩極衝突和時刻搖擺上,使我抗拒著去為小說決定一個統合的藝術品質。
如果是因需要而不能拒絕,那就不是真愛。怕失去也並不是愛。
1995.5.20
唯有在我的內在愛到那麼深,我才能因此消解、融化內心那一大片孤獨、憂鬱與狂亂的沙漠,我的內心才會真正放光,超越死亡與恐懼。
過去的我確實是夠敏銳、夠深刻,卻不夠柔軟也不夠堅強。而我的秉賦又太容易沾染情緒,所以我雖然勇敢,卻一直沒有辦法真正堅強。
1995.6.2
(夢到你在山谷中放風箏,我遇到你。昨天之前因著你要死去全心顫抖不已,昨天聽你講著音樂、友人的種種,令我恍惚,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你放風箏的神情寧靜安詳,我要幫你放你也允了我,有一種“入定”的神氣,感覺看著風箏的你好滿足快意,但下一部你要作什麼呢?)
這是我昨天收到X的信,那是她在最深點的樣子。她不常在這樣的地方,我也不過見到幾次。但我試問自己,我所真正關連的,我所100%熱愛的其實是在這個真實深刻層面的她。其他層面的她並不是我所要的生命內容,我只感覺到粗糙和被戳傷。
1995.6.4
我很喜歡我在巴黎的生活和環境,喜歡我在巴黎的這些朋友們,人際的、藝術的、知識的、自然的、新學習的、甚至是經濟的、創作的環境,都豐沃於我在臺灣。
時間,時間是什麼呢?
R說人只是由一堆偶然構成,根本沒什麼我所認定崇高的“我”、崇高的“意識”、崇高的“價值”存在,而連我也會去經驗到我的“極限”的,那時我的“自我”、我的“主體”也會在瞬間消散……我說如果那樣我也不要活在這樣的人生裏,我的肉體會毀滅,我一定會死,我無法忍受活在一個虛無、無意義、不是我想要的人生裏,與其如此,我有自由殺死自己。
1995.6.5
《海利根斯塔特遺囑》
如果必須死,我也要死得比任何人都自由、都歡樂、都乾脆、都意識清明。
生與死都是基於同一種對生命的熱愛。……但我是不會再因為生太痛苦,忍受不了而死。……如果我的死亡有什麼意義,也只是要對X說你這樣對待我你錯了,對世界說你這樣對待我你錯了。……我內心的暴力太龐大,唯有殺死自己生命才能使這股暴力有出口。
1995.6.7
如果我活著,那就要過一份高度生產的生活,一份無人能及的高度生產的生活。但我必須先具備這樣的條件,高度的創造力、語言能力和工作習慣。
愛之為物,不僅是一種外顯的關係,更是一種內省的意志關係。
姑媽問我是不是也相信命運?我說命運是唯一最高層能由上往下解釋人生的。
我在法國還有三個責任:(1)學會思辨性的思維(2)學會時間性的形象思維(3)練造出中文的文字藝術(4)愛老師。
無論西方或東方的宗教,都是不對“愛”絕望的。沒有承擔不了,唯有“犧牲”。
客觀性,客觀性是什麼?客觀性是什麼?……是一種強過主觀性的自知,這種認識能力使人免於自欺,免於對他人犯罪,免於對世界造惡。……甚至駕馭主觀性的生命幻覺及痛苦之暈圈。
1995.6.8
突然我不想回臺灣,覺得臺灣的一切現實及環境都很醜陋、愚蠢。
之於人類,我必須具備客觀的判斷力。有些人對我顯露的資料是善,是美,我也必須以更善和更美去回報。我知道我非常愛人類……我才會有如此大的動力和內容去創作。
“德行”對目前的我是最重要的。一個人沒有“德行”之於我,就像一塊腐肉一般地臭。
自從我長大以後,我更相信人與人間不能互相忍受是罪惡……面對創傷,除了進入創傷的記憶裏而死去之外,就是從創傷的記憶裏汲取悲劇性的力量昇華為更去創造性地對抗人間。
活著,虛無是第一義,賦予自身生命以意義則是第二義。
如《大路》的主題,歷史的結果是細膩的靈魂和粗糙的靈魂之傾軋。
而愛,還是要在我內心所體驗到的高度和深度,對我才可算得上愛……其他的都只是狗屎。
1995.6.10
S啊,我真的有辦法像你那麼純潔又那麼勇敢嗎?純潔我已經可以做到,勇敢恐怕還沒有辦法,勇敢是需要我的一生去實踐的。
昨天Gould的影片,我相信那麼多受訪者之中只有一個人是愛Gould的,那就是最後一個受訪的表妹Jessi,她說Gould總不相信人們會來參加他的葬禮,他不相信他對人們有什麼重要,Jessi說Gould你總不相信你會搞錯,但是每當我禮拜天進教堂時,我總想Gould你錯了。Jessi眼裏含著淚。最後Gould臨死前,在公路上開車聽到自己所彈的Bach法國組曲,停下車來去公路上的電話亭打電話給Jessi,拿著電話亭的話筒朝著車裏的音樂,他說:“Jessi,你聽。”那是他最後一次發出訊息……。
S啊,我們……唯有靠彼此之間的忠誠及相愛來保障我們自己了。你說,這樣更好。是的,S,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更真實,最真實最好。
想到臺灣的一切還是很悲傷,悲傷得不想回去……家庭、教育、社會、政治,都是愚蠢、醜陋的,甚至在整個生長過程中臺灣人自身沒有承傳、遺留下任何東西,生長過程裏也沒被提供任何精神靈魂的材料,所以之於生命,之於政治全都是侏儒。
1995.6.11
S啊,請為我見證:
(1)如果生命把我留住,必是留在有“德行”的這一邊。對他人有德行,也遠離對我沒有德行的人,這就是最高原則。愛若是不能建築于“德行”之上,並非愛。
(2)我要獨自走完全程,獨自走出這裏,不要依靠任何拐杖。
(3)人與人的關係是由無數的偶然造成的,並非有什麼必然性。
(4)我能跑跳之後,要飛也似地離開這些令我嘔吐的人事物……徹底在心中與這些無關。
(5)之於動物性的人只需防衛著不再任他們侵犯我,一點都無需流露真正的自己。不再試圖去以肉身包容、愛那些動物性的部分了。我發誓。我發誓要離開這些引起我憎恨的人,這些在傷害著我的生命。
(6)事到如今,我過去所執著的“愛的形式”是錯的,比虛無、死亡更錯誤。
1995.6.12
死神每天都睡在我的枕頭旁。每天對我都是一個死的機會。
直道向前而行吧,把你身上的現實負擔都卸下,不會再有任何個人、家庭或國族的現實命運會牽絆到我向前進的速度與時間。重要的是我內心有材料、有想像力、有熱情可以創造,而我又可以駕馭得了這些將它們製作為作品。除了藝術世界裏的東西,現實裏的東西太輕微、太渺小、太微不足道。
之於其他人的經歷、才能及性格,我只要將這些統攝進我的藝術即可……
尼采說把人生看成一審美對象吧。
H說基督教的“寬恕”正是指不去傷害他人,受下他人的傷害,但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錯的,且毫無畏懼地述說出那是錯的。
……而我又是日日夜夜清楚地正視著這種人性繼續在那兒繁衍著,我沒有辦法免於自身的死亡正是因為如此!
如果不能突破自己原本人性、氣質、人格上的限制,也不會成為一個有氣魄的藝術家。
1995.6.13
叫我們內心發光和輕輕唱出美麗的音樂吧,這是我唯一所想的。
叫血腥、殘暴和殺戮都從我心中流出金光閃閃的瑪瑙、珍珠與萬丈的光芒吧!只有這些才是我要的真善美。
如今,唯有S的人格典型可以救贖我。我想變成跟他一模一樣的人格典型,想在他面前大哭。
……E是那種自由而懂得真實的靈魂,我喜歡E的靈魂,總會有這種人的存在的。看到她就覺得快樂。
B說看到帕爾曼就掉淚。她說看帕爾曼拿出琴,拖著殘廢的腳步在舞臺上時,就掉淚。她說帕爾曼的妻子很愛他,他很幸福……
神啊,Perlman的妻子很愛他,他很幸福,Marcel的妻子很愛他,他很幸福……
神啊,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1995.6.17
明天就把最後幾頁小說寫完,然後開始進行抄稿。
X如果打電話來說簽證辦好,機票買好了,就夠了。謝謝她,還是不要讓她來吧。我恐懼她獨自搭飛機,她來一趟Paris背後所背負的社會成本令我吃不消,未來都要加在我頭上的壓力太龐大,現在想起來就吃不消。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會自己照顧自己。更重要的是怕她來我會克制不住自己又傷害她。
如果她真的準備好要來看我,就算她已付出一小筆償金,而全部和解吧。我時好時壞,昨天前天,破壞性和攻擊性強到我幾乎無法克制住它們,而陷入瘋狂狀態。我不能再繼續這樣與她相關下去……這就是我此刻所想清楚的,不要再波及她了。
不要害怕……
1995.6.18
你一定可以的。
1995.6.19
如果我把恨的東西排除了,我就痊癒了。
給我一個支點,我要戰勝自己。
給我一個支點,我把恨都排出去。
1995.6.22
人生何其美。但得不到的也永久得不到,那樣的荒涼是更須要強悍的。
(完)
「一隻手伸向永遠,
另一隻手伸向人生,
這是不可能的。」
—三島由紀夫/《金閣寺》
安哲羅浦洛斯「鸛鳥躑躕」
蒙馬特遺書"見證"索引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但是我不再能完成您的旅程
我是個過客。
全部我所接觸的
真正使我痛苦。
而我身不由己。
總是有個什麼人可以說:
這是我的。
我,沒有什麼東西是我的,
有一天我是不是可以驕傲地這麼說。
如今我知道沒有就是
沒有。
我們同樣沒有名字。
必須去借一個,有時候。
您供給我一個地方可以眺望。
將我遺忘在海邊吧。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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