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一個炎熱的日子裡,格瑞特走上了不歸路,他將永遠離開瓦爾茨家姊妹倆的農院。克拉拉哭了,瑪麗為它祈禱。
格瑞特要到屠宰場去,它只是頭母牛,24歲,這是一頭奶牛的暮年了,現在它每天只能擠出3升奶。但對克拉拉和瑪麗來說,格瑞特是她們的伴侶,是漫長而艱辛的人生的一部分。
整個冬天,每天清晨5點半,當柴爐升起起來的時候,牛圈是姊妹倆所擁有的最溫暖的地方。春去秋來,克拉拉每天早晨都要從小溪裡打來水,在柴爐上為格瑞特燒熱後提到牛圈裡去,因為它不喝冰涼的水。
整個夏天,瑪麗都去割牧草,自己用板車拉回來,格瑞特就有的吃了。有一次,她把一枚髮卡掉進剛剛割來的、堆積如山的新鮮牧草裡了,她大海撈針一般找了好久才把髮卡找到,為的是不傷著格瑞特。隨著格瑞特的離去,姊妹倆感到自己的時日也不多了。
瑪麗84歲了,妹妹克拉拉78歲。她們的磨坊坐落在德國施瓦本地區的阿爾卑斯,磨坊周圍的草地是租來的。格瑞特是她們擁有的最後一頭牛,以前她們養了20多頭。現在,幾隻雞、一個小花園、去年掙到的錢和每月200馬克的養老金就是她們的所有財產。當然還有她們賴以生活的鋸木坊。
她們自己發電,從小溪中取水。科技進步、網絡空間、現代節奏、信息時代,就像深秋南飛的一群大雁在她們頭上掠過:她們看到的所有這些東西卻沒有在她們身邊停留,她們也並不因此而悲傷。
有些人聽說,在新千年開始的今天,在發達的德國有一對姊妹,生活中沒有冰箱、電視和電話,喝的是溪流中的水,燒木炭燙衣服,用水力鋸木頭,用搓衣板洗衣,就紛紛跑到鋸木坊來看新鮮。人也能這樣活著!對此他們感到十分驚訝。可是,克拉拉和瑪麗只能這樣活著,她們的老眼中放射出幸福的光彩。
生活沒有給克拉拉和瑪麗帶來太多。早晨一片抹果醬的麵包,中午是蘋果加牛奶,晚上偶爾吃個雞蛋。每十年才添一件新衣服,每天3個花環:早晨5點半獻給幸福的人,中午獻給痛苦的人,晚上獻給值得稱頌的人。星期天照例去教堂,去村裡教堂要走上4公里。克拉拉8點鐘去,瑪麗10點鐘去。因為萬一鋸木坊有顧客來,家裡得有人。
她們現在睡的小臥室,就是上世紀她們降生的地方。全家兄弟姊妹一共8個,其中有兩間屋子裡。人一多,屋子裡就溫馨了許多。當祖父買下磨坊的時候,它已經有了350年的歷史。之後父親繼承了它。光靠磨糧食養活不了這麼大一家子,父親就把它變成了水力鋸木坊。不久,他在鋸木頭時,被一堆塌下來的木頭砸死,只剩下媽媽和6個未成年的孩子。但她說:“我們接著幹吧,我們還有兩個小子呢。由他們接著鋸。”
克拉拉和瑪麗記不得兒時玩沒玩過遊戲。她們倆才四五歲大時,就有一大堆事要做:給牛圈篩鋸末、遞鋸條、撿碎木頭當柴火;上學後,一下課就得下地幹活;經常吃不飽。
戰爭開始了,兩個男孩先後上了戰場。瑪麗回憶說,他們不想去,但被人強行拉走了。當他們離去時,媽媽哭著說:“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約瑟夫1941年在烏克蘭陣亡。弟弟威廉從斯大林格勒來信說:“約瑟夫找到了更好的命運。”那是在1942年。從那以後,威廉也杳無音訊。
克拉拉接手鋸木坊時17歲。媽媽去世了,兩個姐姐搬走了,兄弟們在戰場上,家裡只剩她和瑪麗。鋸木頭對她來說並不難,她在孩提時代就看父親鋸木頭,後來看兄弟們操作機器。一個巨大的木輪帶動鋸子,一道用手操作的滑門,調整著長達數米的鋸片的力量和速度,深深地鋸進巨大的樹身。在鋸木坊裡,身著藍褂、戴著頭巾的她,只有1.6米的身高、49公斤的體重,顯得那麼瘦弱、蒼老。而在這裡,一切都聽候她的調遣。
一開始的時候,克拉拉想,等失蹤的弟弟一回來她就不幹了,她對瑪麗說:“我們得為他看著機器,這樣等他回來的時候,就有了自己的前途和自己的家。”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時光都在等待中度過。幾十年過去了,克拉拉和瑪麗沒有放棄希望,因為她們聽說別家有個人是幾十年後才回到家鄉的。多年來,隔絕東西方的鐵幕助長了她們的幻想,以為鐵幕的後面還有個人,在等待機會回到阿爾卑斯山的磨坊裡來。
生活在繼續著。德意志帝國成了聯邦共和國,以前經常從磨坊邊經過的馬車為汽車所取代,土路也變成了柏油路。可克拉拉和瑪麗的一切都沒有變。她們繼續生活在兒時的屋子裡,用的是媽媽留下的東西,靠小時學到的經驗經營著農院和鋸木坊。
時代的進步有一次也接近了她們。那是在20世紀60年代的某一天,來了各地方電力管理員,給她們大講用電的好處。她們回答說,她們家可是她們那個地方最早用電的人,那還是在1911年呢。那年輕人聽了卻不為所動,依然勸說她們聯上電網,但要她們自己掏錢買變壓器,還要立即改裝機器以便用上電力。姐妹倆拿不出這麼多錢來,又不願意借錢。於是她們回絕了電力管理員,一切又保持了原來的樣子。自此再也沒有人來過,一根高壓電線從她們的頭上拉過。
這磨多年來,她們攢了幾千馬克養老,都是5馬克一張的。“全是靠雙手掙來的。”克拉拉說,聽上去不是在抱怨,而是帶著許多自豪。
瓦爾茨姐妹本來可以像百萬富翁一樣生活。磨坊裡有一座木雕,描繪的是一個婦女抬著耶穌的屍體在哭泣。在她們很小的時候,也就是祖父買磨坊時,木雕就立在那裡了,出自14世紀。姐妹倆時常站在木雕前,心中滿是驚嘆。許多年過去了,她們對它習以為常,看都不再去看它一眼。但她們也從不會去費腦筋想一想這件藝術品值多少錢。有一天,兩人決定把它贈送給教堂,當時有人估計,這件木雕在市場上至少可以賣100萬馬克。
“可我們要這錢幹甚麼用呢?”克拉拉問道。她們甚麼也不缺。她們有吃有喝也有地方住,也可以歇手不幹,但這正是她們所不願意的。
只要鋸子在養活她們,它就應該鋸下去。鋸的時候,她們所熟悉的巨大鋸木聲搖晃著整個屋子。這是她們的生命之聲:溪流潺潺,奶牛哞哞叫,還有瑪麗一聽就知道速度快慢的鋸木頭的聲音。
她們並不是從未有過慾念,也並不是沒有夢想過另一種生活。她們年輕的時候,也想過要搬走;想過要擁有一個家,有孩子和丈夫。克拉拉說:“可是那不是時候。我年輕時,戰爭剛剛結束,男人太少。真要有一個人過來結婚,那磨坊該歸誰呢?弟弟回來怎麼辦?”
她們從未見過大城市,也沒有在電視裡見過。她們做夢時,夢見的是溪水和失去的兄弟,有時也夢見天堂。她們一輩子從早到晚肩挑手提、鋸木割草、掃屑填土,可從不知煩勞。
磨坊、村莊、阿爾卑斯山,那就是她們的故鄉。她們從未出過遠門,從未坐過飛機和火車。她們也去參加小型朝聖活動,從來都是輪流去:一年是克拉拉去,另一年就是瑪麗去。她們生活中的至理名言不多,“不可強求”算一條,“得有耐心”算一條,“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算一條。克拉拉說,她們最大的快樂就是,“晚上能說,自己一天的工作順利完成了。然後安心上床睡覺。”
只要有顧客,就要幹下去。當了60年的鋸木女工,她們贏得了聲譽。人們不是因為同情而來。他們來這兒,是因為克拉拉這兒價格便宜,做工精細,從不浪費小塊木料;他們來這兒,是因為他們想在旁邊看看是怎麼鋸木頭的;想看待自己花園裡的梨樹是怎麼變成木條的,這些木條日後將變成孫輩的嬰兒床或是廳櫃;他們來這兒,也是因為克拉拉不會把他們的樹扔到一大堆沒主兒的木頭中去,而是向他們介紹它的最佳用途;他們來這兒,是因為能在傍晚時分,在這裡體驗一天的勞作之後那種難得的歡欣感覺。
克拉拉和瑪麗慢慢感受到了衰老的滋味:力氣小了,又怕冷,擠奶的時候手指發僵。她們把媽媽留下的黃油桶送給了別人,衣服有時也給別人拿去洗。克拉拉在冬天有也不鋸木頭,木頭凍上了的時候她就休息。年初時克拉拉鎖骨骨折了,還沒有痊癒。是格瑞特把她擠到了牆上,她當時就感覺到有甚麼地方折斷了。如果只是瘀傷,她抹上點燒酒和煉乳就對付了,但這次她騎著自行車去看了大夫。大夫給她打上了繃帶,給的止痛藥她沒有吃,又騎車回來了。
瑪麗更糟,她中風了。她在地裡摔倒,之後一動也不能動。幸虧磨坊邊的公路上一輛公共汽車駛過時,司機遠遠看到綠草中有一塊彩色,就給大夫打了電話。瑪麗住進了醫院,在醫院裡她只想喝溪水,不想喝別的。醫生給她抹藥膏,她身上立刻就起了斑疹。人們給她找來了豬油,因為她這輩子除了在萬不得已時抹過這個,還從沒用過藥。
瑪麗現在甚麼都幹不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她要麼在祈禱,要麼從窗戶往外眺望,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屋前如詩如畫的草地,開滿了色彩繽紛的花朵,還有從兒時起就在它水邊玩耍的小溪;再往前就是茂密的森林,人們在那裡伐木,拉到她們的鋸木坊裡來。中風以後瑪麗不能下地幹活了,盡管她熱切地渴望能再彎腰揮鎌割草,一天幹它十個鐘頭。可現在她只能坐在輪椅中。從醫院回來後,她出不了磨坊,因為樓梯太陡,人們無法扛她上下樓,更別說扛輪椅了。她待在上面,克拉拉時不時地撇開鋸子,急急忙忙地上樓照看一下姐姐。有時家裡會有客,牧師每月來幾次,帶著聖餐,因為瑪麗去不了教堂,輪椅出不了門。但她微笑著說:“我很高興活到這麼大年紀。”
晚上,姊妹倆回房休息,那是她們降生的屋子。坐在燭光下,她們有時候會打開用電池的錄音機,只有一盤磁帶,內容祈禱詞。
現在牛奶格瑞特也走了。總有一天所有這一切都會結束。瑪麗說:“只有上帝知道,等待我們的將是甚麼。”又是一次告別,告別逝去的時光,告別農家小院,告別生活。克拉拉說:“生活給了我們許多,快樂、滿足和幸福。”在漫長的一天之後,她打開髮卡,一頭銀白的髦髮散落在肩上。
從她們這裡,生活也帶走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對死亡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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