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鐘錶老師傅躺在病床上,在白色灰燼一樣的顏色裡,滿滿的,四面八方侵入而來的白。他感覺被癌細胞一吋一吋吞噬。對老師傅來說,這裡不是乾淨明亮的好地方,反而更像是地獄的前哨站。他在市立醫院的療養病房裡。往前,就是死亡,就是莫名的深淵,暗黑暗黑,讓人千萬年下來一如既往毫無所知的場域。是啊,他即將進入龐大深淵。沒有回頭的可能。而他只能安安靜靜地躺著,想著三年前離開的妻子。在白灰的環境裡,老師傅就像一團正在變冷的熱灰一樣,逐漸和周遭凝合,逐漸不分彼此。
死亡是靜寂,一切聲息歸於零,但又激烈地嚙咬肉身,意識也成為死亡的豐饒食物。死亡正往生命的深處近乎抒情一樣的鑽入,一種隱密至死方休黑暗一般的瘋戀熱愛。他感應到它猶如情人式的如癡如醉。他被它愛著。被死亡動容的愛著。這種狂野但靜默的需索,讓老師傅更加不能自己地回憶與妻子相遇種種。他無意識撫擦握於掌心寶藍色錶底的agnes b.錶。
以他的職業尊嚴,其實不能接受這種委託代工的錶種,品牌與設計固然重要,但他是鐘錶師,從來更講究製造的本身,包含齒輪、軸件、機芯與指針在內的機械運動。工藝本質的專業始終是最重要的。
唯他還是愛不忍釋手中這隻小蜥蜴。畢竟是他與妻共同豢養的小蜥蜴。妻喜歡法式風情,喜歡這個品牌透過行銷所指涉的時尚、高雅。鐘錶師傅不懂這些。錶就是錶,錶的成就與身價只能源於自身的強硬材質和精密結構。套句年輕世代說的,不能有外掛。錶的價值絕不是浮華流行,也不是什麼金碧輝煌,而是老老實實把錶專注精確地做好。他這輩子就這樣子活的,像他心目中最好的錶,沒有別的實踐方法。
不過,小蜥蜴是妻送的,他們結婚三十週年紀念禮物。妻要他戴著。起先鐘錶師傅抗拒,但他根本連哪一天結婚都不記得,更遑論準備禮物,他有資格討價還價嗎?妻雖然溫淑,但拗起來異常可怕,他只能屈服,將它繫帶在手腕上。
直到妻離開,直到現在,這隻錶居然能支撐過來,沒有毀損,挺不可思議的,老師傅覺得。不過,也是他保養得宜啦,動用工匠手藝好好護持它,否則小蜥蜴怕不能挺過如是長久歲月。
而可悲的是,他的鐘錶手藝早就沒人在乎。有型且潮的廉價手錶大行其道,錶壞了,便再換一個,修理手錶既過時也不符合成本。一隻比較像樣要上萬吧的錶,換條原廠錶帶就得收三千,就像年輕人愛的智障型手機,一摔毀,光是螢幕就要全新款型價格的一半,誰願意呢?於是,鐘錶老師傅的店鋪彷若在大街隱形了一樣,整天下來常常只有歐巴桑跑來買電池、雜牌鬧鐘,或是中年大叔要仿名牌錶過過癮。
幾十年前,島國經濟大起飛的年代,人人搶著掛在手腕表明自己身價、動輒十幾萬起跳、金黃閃亮的Rolex,現在也罕有問津,大抵都是上了點年紀的老傢伙還執著於此,畢竟昂貴、費事又危險,說不準哪一天就因為手腕戴著一隻名錶而被斷手,修理起來隨隨便便要數千元呢,雖然仍有相當高的市場行情與收藏價值,但已經不在一般潮流裡。他的一整套工具日日夜夜閒置,技藝空轉,不也是很合理的嗎?
鐘錶師經常不齒於鐘錶界的消費者至上路線,而疏忽本業技藝的珍惜、尊重。鐘錶到頭來,還是製工微細的精準度最重要。一隻好的手錶不就是對時間最好的頂禮?其次才是得考究錶與配戴手腕的適合度,大小緊密是否剛好、是否能夠減少汗水的侵蝕,凡此種種。鐘錶師的想法是過時了沒錯,他是不合時宜的頑固派,他總是堅持應該拿最好的零件替換,而不是那些現代科技能夠準確計算損壞的時間點而製造的騙人玩意兒。
但沒有損毀,哪裡來的生意、商機呢?以前老電視、老洗衣機,功能不多,一派陽春,但至少不會三到五年就報銷。就說鐘錶老師傅這會兒還使用著的Nokia 8310,再怎麼摔都不會壞,簡直神機啊。
其實,鐘錶老師傅也不是不懂,消費漸漸成為現代人的生活法則。一切但以勾引、進行多少消費為標準,就連國家政府都要發消費券刺激啊,不是嗎?但好像沒有多少人想過其實那些經費都是從納稅的錢裡來,啊,這是怎樣可悲的年代?人只剩下經濟,而經濟又被簡化為行銷與消費兩個端點。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剩下不了。
想著想著,老師傅就越發傷感得難以扼抑。好像不值得活的。是啊,一切都不值得了。不斷累積的悲傷有若另一種潛伏的惡意,如此深沉與龐然,根本無法抵禦。
鐘錶師有時候會想,現在還有人在乎時間嗎?鐘錶應該是對時間敬畏之心的完整表現,甚至是一種信仰的儀禮。然人是愈活啊愈是模糊。精準度在這個社會簡直是徹底的喪失。他總要想起年少時跟妻一起看過的怪異黑白電影,好像是叫《野草莓》吧,裡頭的老醫生夢見自己置身於一個所有鐘錶都沒有時針與分針的世界。對鐘錶師傅來說,這真是最恐怖的毀滅了。
瞧瞧現在的年輕人吧,心頭只覺苦悶。他們怎能任憑自己那樣活?別人不講,就說他的孫子們吧,一個個都罔顧時光流逝,像活在停止運動的鐘擺,抑或更像直接摘除了時針與分針的設計,他們似乎寧願時光就此靜止,他們怎麼移動都像是在原地繞圈圈,他們渴慕置身於那絕頂華美的、但其實再廉價不過的狂喜之上。這就是新人類的新演化嗎?
他太老了,老得已經不能理解什麼是進步什麼是退後。
(小說僅刊載一部份,全文詳見《第6屆臺南文學獎 得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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