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花蓮,他說,這是一件非常爵士樂的事。
我原來沒有那麼明白他的意思。而他總是非常篤定。他相信花蓮才是人真正應該棲居的地方,而不是臺北,也絕不是像臺北那樣其他的城市。他說,大城讓人的自我喪失,讓人的速度失去天然的節奏與旋律,讓人瘋狂,唯有像花蓮這樣一座質樸的小城才可能成為現代人的救贖。這裡的慾望是適如其份的,沒有強大、堅固而接近華麗的浪費的結構,只是口腹滿足、安樂喜悅的基本人生配備。人要的,真的有那麼多嗎?人真的需要跑車、豪宅和那些加了logo就貴得嚇死人的包包和服飾?人真的需要超過生活以外的事物來鞏固對生活的想像?……
他的這些嘮叨,我倒是頗能認同。他又說,生活說到底原來就是一件非常音樂的事──我很聰明地接著說,尤其是爵士樂吧。當然是爵士樂,他點頭。為了禁止他再賣弄那些我聽也沒聽過的歌手與曲名,什麼Charlie Parker、Dizzy Gillespie、Bill Evans、Billy Holiday,我趕忙插嘴,所以跟花蓮的關係究竟是什麼?他神祕地笑一笑,想知道的話,就跟我來吧,反正是暑假,不斷悶燒的臺北你不也覺得面目甚為可憎,就當是避暑吧。結果事情演變成我被他拐帶到花蓮生活了一週。然後,他無須說明我也就懂了。
這個在國中當老師、住在美崙的詩人朋友,還真是過著教我稱羨、簡直是帝王般的極樂生活,吃好睡好,優哉游哉,平常在家要不就是紅酒加切塊起司,要不就是自己親自動手,搞出一碗金黃金黃、使人津液分泌旺盛的芭吉露,或者拉著我去一心街一家藍白相間二色有著希臘風的小店吃蘑菇培根奶油麵,抑或魯豫的大滷麵片,液香的扁食,早餐則是一元的煎包最紮實飽滿,要喝咖啡的話,也可以去瑞穗的南方咖啡館,那裡除了醇厚咖啡外還有嫩透了雪膚似的鮮奶酪……
這麼吃,也難怪他搬到花蓮才不到一年,身軀穩重地持續脹大,已比臺北時期多了十幾公斤,的確了得,堪稱臃腫加速法,真不知要佩服還是應該驚嚇。總之本來輕巧的木成為肥美的舟,我只能對花蓮美食的魔力表示由衷讚嘆。
而花蓮是一個慢且素的城市:慢速前進,樸素回應。
這裡沒有噪音般的彩色,視覺安靜,最華麗的顏料始終都是天空與海的究極之藍。那些藍色呢,都很龐大。而且隨時都看得到。天空的藍是清澈的鏡子,彷如史詩的結構,足以照射、反映我們的心思,光是看著,人就會覺得開闊,好像沒什麼是不能割捨的。至於海的藍,則是無數的情詩,一曲接著一曲,沒有窮盡地吟唱著,每一首都是綿延而甜蜜,有的憂鬱,有的深邃,有的纏繞,有的溫和,有的嚴厲……
藍以及更多的藍。多樣的藍在小城裡是不虞匱乏的,幾乎是呼吸一般的自然。在夏日炎熱裡,看著那藍,心中躁熱也就緩和下來,不再被無所不在的暑氣介入、干擾──於是,人人都擁有自轉性質的清涼。
花蓮也是個適切的城市,在這裡,找不到太多多餘的東西。當然還是有,比如臺北城市的打扮,這裡的年輕人也不缺乏,譬如垮褲、辣裝、低胸洋裝什麼的,偶爾也會炸在視野裡,但就不會覺得過多,覺得被淹沒與窒息。這裡的存在都少少微微,充滿古法,然也不是沒落,它多少帶了點沉靜的新潮意味。這裡讓人心的尺寸變大。而大城裡的鑽營與計算習性沒有跟著我一起移動過來。在那一週,我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花蓮生活滌淨了,心靈上日積月累的污點一下子都清除了,不再附著,潔亮無比──靈魂式的飛昇,不可思議的濾淨。
臺北,那座城市總是強調世界、無限與漫遊,那是城市的動能與態度。而大城迷信快速,迷信征服與巧妙粉飾的各種暴力,迷信到更遠的他方。而網路尤其是成功的他方,從購物到電玩,人們似乎已不居住在地上,我常常覺得大城虛構化了,人都是在其中生活的虛擬物種。我們活在自己構造的幻境,而逐漸忘記什麼是具備肉體與質量的活著。同時,有著太多的資訊,太多的貪婪等著我們去填充。
那是一個充滿深淵,從來沒有止境的恐怖場所。
愈是大的城市就愈是免除不了對無限的迷信,因此產生更多的運作,讓人們愈發地陷溺與麻木。但有限的生活才能踏實地行走於世間啊。生活並不在無限裡,無限只是一種集體幻覺。住在城市的我什麼時候能夠漫步了,能夠和一地的花香、滿天的寶藍和形狀流轉的雲朵,以及不遠處翻騰的海,一起像是跳舞般的走著?
偶爾跟著詩人好友到松園去晃晃,經過原來是風化特區的溝仔尾也不會有種色情爆炸的滋味,花蓮港也曾經為了剝美國大兵的皮而歡狂笙歌過啊,但我就是覺得那裡包含一種特殊的明朗氛圍,並不淫穢與陰暗──
這是不是因為太平洋就在左近呢?
已經不止是優美而已了。這個地方,具備讓人的身心回返到天然的能耐。它的每個角落,都暗藏著靜靜的驚奇,我愈發明白他說過的事。在東海岸,光是海就值得了。其實我也曉得這才叫生活。捨棄那些不需要的部分,專注地集中在生活之中,才能真實地經驗生活。到了第五天,我就開始對花蓮發生鄉愁。這件事是古怪的。隨著假期的縮減,有那麼一點離別的滋味,像把飛刀,射中我的心坎。我簡直不想走了。
而他拿了本書丟給我,這是花蓮居住書啦,你看看。居住書?不是旅遊書嗎?我一翻呢,發現是一本散文集,讀到其中一段非常有感覺:「樸素是減法,它減去一些無謂的枝節,而只保留最本質、最令我們渴慕的那個部分。一個長期浸淫在樸素作風中的人,勢必會對一些繞著外圍跑的造作形式失去耐心,他可以敏銳地嗅出空氣裡有多少虛浮不必要的分子在飄盪。」
那本書的作者是我那詩人好友的同事,他說,每一回有人去他那兒暫住呢,他都會讓客人讀一讀,這叫做開天眼,不然你們這些城市鄉巴佬還一副我們不進步你們最發達的傲慢樣呢?不讓你們對花蓮產生一點點致命般外遇的感受,我可不大樂意。我在想,這人也真壞心。他把我帶到這裡,過著如此舒服而悠然的生活,那以後,教我回臺北要怎麼辦呢?那位老兄可沒搭理我的意思,他正拉著我經過一片海的深深呼喊去文化局演藝廳聽國際音樂節……
第六天,我一個人按照書中的建議,從北濱往南濱走,到和南寺去,途經南濱公園,我停下來看海──又強壯又溫柔的海,在眼前起伏,沒有多餘的成分,藍就是藍,我想,它的美壓倒性地勝過全世界鑽石的總和。它才是教人驚心動魄的美之法則的成立與存在。再往南,沿台十一線南下,即是和南寺。我背對思索著天地悲憫的純白造福觀音,依然在看海。海是不會厭煩的,海有它的哲學姿勢,有它的又繁複又極簡的小說敘事,有它低限的音樂衝擊……
第七天,走台九線,抵達鯉魚潭。我先去莎莉咖啡店吃了義大利通心麵,跟著一邊繞著潭走,一邊看著天空、綠樹和清澈的潭水,此地幽靜,我的思慮淨空,進入完全靜止的狀態……
那兩天,我獨自行走在花蓮,走著,走著,說真的,就會不由自主地搖擺起來,心跟著風景搖擺,我聽見了音樂,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心中的音樂。我的心就是音樂。而花蓮不會是那種肅穆靜止不動、召喚正統復還的古典樂,也不是暴動式的,咆嘯和狂飆的搖滾樂,更不是處處濫情得不得了、一再複製同樣品味與挑逗的流行樂。花蓮真的是爵士樂啊,一種美好時光的觸覺,一種我必須以搖擺的身體應合的節奏。
後來,在車站,我站在車旁,對著車裡的詩人說,算我服了你,你過的的確是最美的生活,我最後這樣坦白著。而那詩人啊像是最世界的詩都集中到他的臉上似的燦爛地一笑,連明媚的陽光都要黯然失色,來吧,他說,花蓮等著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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