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第六節一開始問著接近是更接近還是遠離,將實際距離與心理距離的差異性點出。第二段也是類似的語法,究竟是憂愁令〔你〕坐下寫詩,還是快樂讓〔你〕坐下寫詩。第三段問著,〔你〕為什麼這樣把快樂排擠,似乎寫詩並不包含快樂。第四段變成,「快樂坐著飛碟而來/鎮上所有電力當機/一兩個平凡居民失蹤然後/回來憑記憶描述/先進的機器」,所以快樂是外星人,是異類,而憂愁是同類啊,而寫詩的快樂居然已經只是記憶裡難以盡述的機器了。第五段則說百分之九十點九的人都不相信。第六段講著它必須變成一個秘密,藏在岩洞、麥田或復活島,所以快樂是等待被解讀而無人成功的超級暗號。這一節最有趣的部分在於將作為情緒之一種快樂形塑成外星異族,而寫詩幾乎成為距離很遠、並不快樂的巨大作業了。
16-7
本節的第一段寫著:「它必須藉憂愁復活/憂愁掌握了詩的理由/掛在時鐘的指針上面」,延續著上一節的憂愁與快樂時寫詩的論述,這一次從快樂來到憂愁,顯然詩人認為憂愁導演了詩的生成。第二段,名詞的接連出現:時鐘、雨水、瓦片、吊床、腳踏車、城、站牌。第三段說這些字多麼憂愁,但快樂理直氣壯,寄居其間,因此,第二段的名詞群都具備憂愁的質地,但快樂卻隱藏著住在裡面,字的雙重性得以暴露。第四段是「牠們合起來就是一隻/寄居蟹。牠們會爬」,第五段結尾:「在沙上打洞。整個海洋的/開關。就在這裡」,所以快樂與憂愁合體,變成爬行的寄居蟹,牠們擁有製造海洋開關的能力,而詩不就是海洋嗎!
16-7-1
憂愁與快樂──你熱愛寫字。這真的是非常單純的事。你的偏愛。你的純粹興趣。然後,你奮力地在幾乎沒有人理解的狀況下,堅持了其實也不過才十幾年的時光,並把寫字的樂趣轉換為工作。繼續下去總是最困難的事。但你繼續,即使屢屢被現實衝擊,你還是繼續。因為那真的是最單純的快樂。快樂的究極形式。沒有利益,跟成功與否沒有關係,於是失敗幾乎是必然的。因為你只是寫字,你並沒有打算要通往哪裡。寫字可以抵達的地方,只有你的自我。你終究不過是想看清楚自己罷了。你熱愛寫字。那是存在的姿勢,理解世界的法門。沒有把它們寫下來,你就是虛無,你就是空的。但寫字讓你接近可能與豐滿,接近你個人可以完成的一種累積性的視聽與靈魂振動。而這個過程是極極憂愁的,因為寫字沒有終點,反倒是充滿了一個又一個的起點。謎題一直在發生。而每個劃下句點的位置,都是另一種起源。你一直寫著,寫著。快樂的寫著。但也不斷地承受新的憂愁地寫著。你只希望自己能持續寫字,堅持更久,而且還擁有不被擊倒的運氣。這就是你的憂愁,也是你的快樂。你的機遇,你的命運──你是寫字人。
16-8
第一段說我必須離開,離開沙啞的喉嚨,有些聲音不斷發出。第二段說,我先刷完牙再處理喉嚨,再把黑字變成藍字。第三段更進一步:「再請便利商店把沙啞/影印下來」,影印沙啞,這意象太強了,而第二段的黑字、藍字也就是沙啞的顏色吧。第四段說到有一些瘋狂的事情,無法對他們講。第五段,不過這件小事他們也處理不好。第六段解釋,不知道誘因來自那座CD唱機。第七段繼續解釋,不知道唱歌的那人還活著。第八段,那人現身房間,親自舉辦一場演唱會,「我打開嘴吧他就與我/合而為一」,歌唱者入駐沙啞的喉嚨,一種融合,一種療癒?在CD唱機活著的那人,在下雨的房間裡歌唱,而我和那瘋狂地繼續活在音樂裡的那人的大合體──這真是叫你喜歡的,具有超越性的敘述啊。
16-8-1
人生是沙啞的,你這麼想。主要是那些拔高、尖聳、超越性的聲音距離你太遙遠了。矚目的事物都不免帶著幻影的姿態。你總覺得自己的人生始終如一的沙啞。低低的沙啞。在灰燼之後,在塵埃之前的沙啞。沙啞是輕的,輕輕地運動在你的身體裡,表現以喉嚨,或者肢體,或是你繁複的思索。沙啞是重力法則下的,可能的輕盈。沙啞是一種整體性的風格。沙啞是鋒利與鈍的結合。沙啞有一種詩的意味。沙啞再往前過去就是瘖啞了。地獄一般的瘖啞。伸入無聲與死。你似乎很接近它。但也許還不是時候。瘖啞的你必在叫破所有的聲音後才會君臨。而現在,沙啞的你在寫字裡獲得歌唱的能力。一種展示輕快滑翔力的,沉重的迴旋。像是Leonard Cohen的歌聲。合而為一的可能。關於沙啞裡的歌唱,抑或歌唱中間的砂,你懂得不多。但你正在體會它。以更多關於詩的閱讀與書寫。
16-9-0
正在接近週年─原來才一年的時光─怎麼覺得已經是幾個輩子經過了─但還不足夠─要更多才行─還不夠用力─你還沒有真正地理解夢媧─也對自身的能力缺乏認識─這是你們的愛情─總是在突破極限─而那些繩索啊激情地綑綁在你與夢媧身上─但愈限制就愈是自由─你從來沒有這麼狂喜過─持久的狂喜─在這有限的人生裡─無限的滋味從來都是想像─但或許現在的你已經正在品嚐─無窮無盡的語言帶著你們前進─前往最宇宙的可能裡─你們是火焰─你們是水─你們進入難能可貴的機遇─必須全力以赴─這是初戀一般─唯一的戀情。
16-9-0-1
往南方─就像飛翔─每一次─你都在鼓動身上隱形的羽翼─拍─拍著─再拍著─夢媧在等你─你坐在高鐵裡─這是車廂─但也是移動的樂園─你知道─它的意義已經超越它的形體─它甚至是移動的蜂蜜─大塊的蜂蜜─高速的蜂蜜─你是這麼甜的─甜的─送往她的所在─送往她的吞食─所有的呼吸都滲著彩色的光─你的暈眩─你的最高體驗─而你的戀人是─世界極為純淨的每一個瞬間─你們的色情─你們的思慕─你們的詩─都在完成最為獨特的─存在的姿勢。
16-9
詩人寫著,我必須離開那些字、那些聲音,脫掉塑膠雨衣,房間正在下雨,你想,那應當是佈滿詩句、無比潮濕的房間。第二段,我先處理好街上佈景,人物配置,然後腳踏出去,「我可能狂奔」,調度佈景與人物以後,便能狂奔離開?或者那是將隨身攜帶還在下雨一般的詞語也轉讓到房間外部的作為?第三段表明要到比較遠的鄉村,洗掉一些灰塵,還有「擺脫一些手臂/看到山隨便長出來/河流無色。語言/在瀑布上游/曲折出沒」,擺脫手臂,擺脫某些糾纏,而山竟會隨便長出來,這個隨便意味著自然的本性嗎?而語言在瀑布上游曲折出沒,簡直像是流水或蛇一般的生物──瀑布裡的語言和雨水裡的詩句,詩人深化了下雨的房間,將天地山水都當做房間嗎?最後一段寫著,我們會互相認識,而他們在等,「等我/也變成野物」,野物,野地,野啊,始終是詩人的核心概念,她恍若一個背棄文明的狂奔者。這一節似乎旨在處理離開下雨的房間以後,離開憂愁與快樂的字,離開沙啞與合而為一的聲音,離開當代環境,離開塑膠的現實,詩人或許期許著自己變成野物,以獲得更猛烈的、生存的姿勢。
16-9-1
在下雨的房間裡──你傾聽各種雨水的聲音,並試著在其中發現寂靜。寂靜應當是可以被聽見的,你想。而你在自己的肉身裡。一個行動的房間。一個可能封閉也可能開放的房間。房間通向另一個房間。這一場雨同時也在他人的房間下著雨。雨水可以是哀愁的,也可以是快樂的。你在不斷的淅瀝而下的雨水裡,聽見世界深沉的語言,亦聽見了他人的悲傷與歡狂。你發現一場雨就是一種語言的生成,每一滴雨都會是賦有意義的語詞。每一滴雨的意義。而一旦你做到和雨聲一起前往遠方的完成以後,你也就離開了自己的房間,抵達他方。或者更進一步說,你正在深入所有人的房間──那或者就是詩在當代的一種,隱匿的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