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三段,七行。〔你〕提醒〔我〕塑造完美,但這完美是假的,以刮號作為提示,除了破折,她也喜歡使用刮號,你也是。你覺得刮號有一種美感,對既定的以外的,補綴性質的美感。而她繼續寫著,「──我已擁有太多/──假的。擁有」,這個擁有是接應著第二段的「『不安』──」的、被「揭示的真相──」而來。於是,你理解到完美的虛假性,而且〔我〕擁有太多假的完美,這不就是你所處的這個在各種事物無論是基於利益或者管治的意圖上要求統一化、標準化建的世界嗎?完美女人、完美男人、完美的理論、完美的未來與永遠……你確信這是完美追逐病患者遍布的時代。然人工製造或可以達致所謂完美,但此一完美卻是無生氣的、機械式的、缺乏可能性的。完美必須與缺憾對照,甚至在缺憾中顯露出來,但這樣一來,完美也就失去了完美性。因此,你想,任何以完美為名堂的,都不免充斥著龐大的虛假。
1-7
你非常喜歡這一節。回聲是很迷人的,縱然它如鏡像般讓人恐懼於照見自身的處境。兩段,七行。她寫著,第一世紀跟二十一世紀的列車交會,且裡面的人互相覺得對方的世紀好可怕,並形成「彼此的回音」。破折號在這一節裡製造了悠盪的回聲感。而不同世紀的火車擦身而過的意象,讓你興奮了起來,時間在這兩段詩句裡,破除了單一線性,而有了多向性的可能,纏繞並交錯。你一直認為她擅長重新開發語詞,不是重組新的語詞(造字),而是在既有的語詞上鑽孔,深入,像是對詞語們進行內部窺探,五臟六腑還有血管什麼的,都被她清晰無礙地辨識、安放在最適當的位置,以產生最大效能與空間的想像。她以列車來呈現時光的漫長、巨大,並且提示不同時代的人擁有個別的規格與觀感,這種種都讓你的心思漫遊在火車轟轟然通行以後的神祕寂靜裡。
1-7-1
你最近習慣在公開場合說:寫詩是翻譯,翻譯自己腦海中的圖像、場景和思辯,翻譯你喜歡的前輩們所寫過的語句,重新以自己能掌握的語詞再說一次,或者是翻譯你所無法領會、深入的字與字的縫隙,的種種事物存在的質量。還有你也會誠實而沒有任何冒犯意思(如果確實冒犯到了,那麼也只能說,詩的本身便具備著冒犯性)的這麼說:寫詩是賺錢的工具,讓你維生,讓你可以繼續養你那些持續書寫中、夢幻著的武俠長篇小說。而你亦習慣於把各種投稿的限制都視為有趣的挑戰,如置身卡爾維諾提示的限制性條件裡,你玩、你嘗試將詩拼接、組裝和凝固成你想像裡面或想像以外的樣子。關於寫詩的另一個說法是:它是你練筆的方法之一,為了使你的武俠更豐饒,具備巨大的可能,一如劇本、散文、嚴肅小說、其他類型小說和各種閱讀等等種類的書寫。它們無不是個別美麗、神祕而你十分熱愛的歧路,但最終都還是要通向、會合在你最初的花園:武俠。
1-7-2
詩似乎是無法定義的,詩在對詩的定義的總和,以及反對那總和的,另外一些什麼。你說似乎,係因為詩如果可以定義,就不好玩,就不有趣了,它一旦被固定,被規定在某個範疇裡,幾乎就必須被質疑它的正確性。詩是最龐大的錯誤,最精準的模糊,最形式主義的朦朧。而你以為:詩不在特定的形式裡,詩在電影裡,詩在小說裡,詩在音樂裡,詩在繪畫裡,詩在風景裡,詩在生活裡,詩在某個人的臉,詩也在便溺裡,詩當然更在一首現代詩裡。你更進一步地去設想,詩或許是反定義的,必須去反對任何明確的定義,因為那都是簡陋的,都是一種特定意圖的圈養,而詩是無從限制的。當然了,詩是詩自身的限制,但詩也是自身的自由,如同宇宙包含著宇宙,宇宙超越著宇宙。所以,詩總是在定義的外面,在遙遠的隔壁,在彼岸。詩是一種世界,它必然具備世界性,詩是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交通,詩是無限的路徑,詩是空間的結合,詩是時間的對話,詩是所有世界的回音。而你寫到這裡,仍然要回到最初而最根本的悖論(以及衝擊、拆毀與爆炸):詩就是詩與詩的自身所建構的無數種關係。
1-8
一段,四行。她問恐懼的長相,而在破折號以後,〔你〕回答著,〔我〕是看不到他的,因為「我總是長得/比你高」,換言之,恐懼的形體是人還高的,在更高的位置,是凌駕的,所以始終是無從掌握的存有質。破折號,意味著連結與斷裂,重新詮釋,加強和補充。你喜歡破折號的傾向早在讀Emily Dickinson就出現了。有趣的就在於以斷裂為連結。有段時間你寫詩也嘗試著在所有的句子之間以破折號接軌。對你來說,那是斷橋。美麗,充滿歧義的斷橋。而她對恐懼的論述讓你驚嘆,這麼簡單無奇的句子,卻能夠產生最龐大、強盛的思辯能量。
1-9
兩段,四行。延續第八節的恐懼議題,她寫著:「驚恐的時候/你在哪裡」,而得到的回應則是:「你變成小分子/(使用一個假名)」。你想到的是,在獲知恐懼的長相以後,又發現〔你〕是小分子且用了假名,那是虛假與命名的關係吧,那是極其微小的結構吧。彷彿〔你〕不得不瑟縮起來,以應付那壯大的壓倒性的恐懼,而且讓自己以假造的模樣活著。這是第八節的延續,也是第八節的具體回聲,並縝密地鋪陳遭遇驚怖的,以語詞素描而成的形貌。於是,你自問,你是不是經常是以小分子的姿勢在這廣大無邊的世界裡求得一棲身位置,膽怯、軟弱,一無是處呢?
1-10
三段,七行。她將驚恐擬物化,變成實體,「蠕動它」,像是髒的事物,「從肛門/排泄出來」,一種消化和驅逐的動作,而那是另一個自我嗎?這是某種對自我除魅的神祕行為嗎?她這麼寫著,「我看到你」,並且,「從眼淚中──你留/在那裡」,那麼,〔你〕似乎是〔我〕的一種吧,那個懷抱著恐懼的〔我〕吧。在用力擠壓、排泄而生成的淚水中(你想著,這簡直像是便秘的體驗啊),留在眼淚的那一邊了,是「留/在那裡」,而不是「留在/那裡」,你相信這是最精確的位置,「在那裡」更能表示排除恐怖以後的狀態,而「你留」則有種牽纏的味道,彷彿被深深地遺棄了。
1-10-1
阿米說你是迴紋針。姑且不論一提到這個詞就害羞而敏感地要想起李安電影《色∣戒》裡著名的性愛姿勢,你其實還挺喜歡這個詞語加在你身上的。迴路,纏繞不休,的確很像是你──你不也的確寫出了環狀書寫、雙向時間敘事結構的小說嗎。她又說你博學多聞,這個就稍微誇張了,你從不覺得自己博學,怎麼可能博學呢,你所知的相當有限,而你試著自行思索與整合的種種,都不脫前人的影響,尤其是詩,更是每一個詞語都具備著已然存在過的軌跡,你幾乎可以指出詩中哪一個字、什麼技法是出自於哪個詩人。因此,你自己以為正確的說法是雜學(雜而不精是你的自我評價之一,唯一例外的就是武俠,你十分專精而清醒地走在武俠的路上)。阿米的總結是她希望你放棄知識,它將是你的絆腳石。這評語紮實地切中你的要害。你的腦中充滿語詞、意象和技法的操作。你是個賣弄者。你吹笛召喚出那些妖豔的蛇群。你迷戀華麗而龐大、夢幻的神祕──這時思辯著的你就更像是迴紋針了,還挺彩色的。而其實,你是恐懼的,對於你所嫻熟、被不少人誤以為厲害的寫字技術,那手中的鋒芒啊,終究會妨礙你的。你始終在自問,究竟要如何去排除那些多餘的、看似炫技實則只是灰燼的種種配備,一如鴻鴻希望你去做到的:節制?
1-10-2
關於出版詩集,你覺得是件要命的事。你一想像紙面上塞滿你那些炫技、強迫擠壓意象的詩,你就覺得不耐煩。把那些數量龐大又或者得過獎、發表在報章雜誌的詩硬生生填進一本掛著你的名字的詩集,你無從意識到有任何樂趣,相反的,那簡直是羞恥與折磨般的災難。你喜歡它們單一地出現在某本刊物或書裡,在眾聲喧嘩間,你的詩或許還能顯示它們的姿勢與味道,看起來也還有點可口與性感。畢竟對你來說,詩是一次性的存在,是必須避免回收的。一首詩就是它自身的孤獨與圓滿。除非你能想出一種難以動搖的整體性(譬如夏宇由裡到外以同一概念貫穿的詩集構造),否則又何必費事將那些一次性現身的詩勉強地收在同個集子裡呢?至如今,你在寫字的過程,持續感覺興奮如性慾般的快樂,偶爾產生的金錢附加價值,還能讓你可以養活自己、兩頭貓還有女友,足以維生也就夠了,詩集就大可不必。再說了,詩一旦寫完,你就開始對它不滿意,甚至很快會忘記你曾經寫過。你感興趣的總是正在寫的這一首,以及還沒寫出來的下一首。你始終對你的詩充滿焦慮、疑惑與恐懼,生怕它們被你帶來世間是多餘而錯誤的。而你自認為寫過最滿意的詩只有這兩、三年完成的長篇武俠小說。它們讓你以你唯一承認的身份(武俠人)挺進詩的妙境。你願意驕傲地承認,那些小說都是詩。但除此以外的詩,就暫且讓它們都留在那裡,留在原來的地方吧,直到某個不得不大舉宣洩的機遇發生再說吧。所以,結論不妨是如此的:你的詩真的是你的便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