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出境大廳,寬敞、明亮和開闊的空間在眼前,他去取了一台改進過的推車,將兩個行李箱平放,妳找尋航空公司的櫃臺,他則到另一邊,在入關處附近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等妳,妳把大的行李箱托送,小的帶在身邊準備一起上飛機,證件沒有疑問,取了機票,確認了入口、班機和時間後,妳走向他,妳聽到那麼多,那麼多的渴望,各種旋轉,喧嘩,這是一個多時空的入口,這裡每一個人都有故事要暫時終結,並且重新開始另一種故事,妳的新的第一章即將在浙江揭露,些許的激情刺入妳的胸口,妳帶著一臉鬥志高昂的笑意,來到他面前。
看著履帶往前推送,行李一個一個被送進了黑布幔。這似乎是一種隱喻,好像哪裡正有什麼要遺失了,或者陌生的事物非常親密地擁擠在一起。而這個短暫的交會,卻沒有產生任何實質意義與作用。周遭都是人。人,在現代,變成了一個複雜的概念了。它不再單純。它更豐饒,也更不可辨識。人,似乎是一種異化的名詞,猶如垂降到地上的星星,變成跟你無有連結的名詞。他們在你眼前流來流去,有的輝煌,有的黯淡,有的很甜,有的已發酸……你知道每一個人都是一本神聖的書。你可以到他們的表面旅行,如果你已經準備好閱讀的話。
他的眼睛像是嚴厲的詩句,他又跌到更深的什麼,他經常陷入一個人的思緒,旁若無人,妳也習慣了,而妳很感激有他的陪行,妳的恐懼、不安在來的途中就已經被眼淚稀釋掉不少了,如果沒有他,妳將要孤單的一人上路,想來就有點落寞,這畢竟是一段旅居的日子,妳要去一個據說鳥不生蛋的地方,而這裡,機場,是妳生活了幾十年的島國對妳的深情一瞥,這裡有妳所熟悉的一切,文明,科技,這是妳的現場,包含妳的歷史,還未有過盡頭,妳需要好好的記憶這裡,眼下的親愛的人們,還有他,不論妳幸福、難過,都會支持妳的大男孩。
妹妹坐在你的旁邊。你們靜默。各種話語、聲音不斷編織,像是紡紗,紡一大片聲響之紗,最後凝結成為一種巨響。意義不明的巨響。龐大如神殿的喧囂。你想起漢嘉,一個在廢紙工廠辛勤工作的捆包工,那個在「無限和永恆中的狂妄分子」。他在所搶救下來的書中,不停地漫遊。而你呢,你期許自己亦有這樣的修為。在過於喧囂的孤獨底,你要無限的書。在過於簇擁的寂寞底,你要一擁有個人氣味的空間。在過於粗暴的光底,你要的是邊界明確的生活。而你是一頭沒有名字的老虎。一個局外人。你在這裡。而生活跟旅行也都在這裡。
妳後來愈來愈能理解,為什麼他不特別喜歡旅行,不只是妳,很多人都認定像他這樣一個寫字人,必然是要經常移動的,必然是需要去搜索、收集某些靈感,經驗,而他似乎沒有這方面的需求,他對虛構的技法抱持著更大的興趣,他從大學時代開始就一直抱著只要打開眼睛,生活就充滿驚奇的論點,不過他也老像是帶著一堵牆似的,跟任何人都保持距離,妳記得他說過,沒有必要到別的地方去體驗異鄉,那些不一樣的文化,語言和精神性,在島國,也是一樣的,他在熟悉、固定的生活模式底,仍然能夠挖掘到一種遠方感,他在這裡就是異鄉人了。
所有的柵欄都是你親手鑄造的。你無所謂逃或不逃。你在哪裡,哪裡就是最好的生活。你的目光決定了世界的樣子。機場對你來說,是一種獨特的交界。巨大的空間。機械組成的空中怪鳥,一隻隻正安歇在不遠處呢。你可以感覺到它們金屬的呼吸,金屬的心臟。那強壯的羽翼,就要帶領妹妹飛翔高空呢。去年,你也在它們其中一隻的內部,到遠方去。旅遊是一個點抵達另一個地點。它講究的是抵達。這個抵達裡面不具備漫遊,不具備偶然與隨機,不具備超脫意圖以外的美學結構。而旅行不然,旅行更應該是享受過程,享受不抵達,享受無目的。
距離最後登機時間還有一個鐘頭多呢,妳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妳覺得這樣隨意的時光特別輕鬆、愉快,被熟悉的語言、腔調環繞,偶爾也有一些正要離開島國回到自己的國度或者繼續前進到另一個異國的旅人,各色人種在在跟前移動,妳想著大家都是為了什麼而來呢,又帶了什麼回去呢,對這一塊土地是不是滿意呢,這裡有那麼多妳不願割捨的人事物,妳一想到好些日子不能吃到臭豆腐、滷味和鹹酥雞,心上就是一陣灰色的潮水淹過,何況在那裡啊,沒有家人互相守護,也沒有他陪伴讓生活美麗,那麼妳該背叛遠方的召喚,留在這裡嗎?
你是一個可以一直靜默下去的人。在自己的孤獨裡,非常適切而自在。而妹妹呢,妹妹未必喜歡熱鬧、繁華,但她總是想要到外面去,去體驗在自身與島國以外的世界。她想要走向世界。而你不然。你喜歡鑽入內部,對所有自我與生活裡的理所當然,進行更進一步的理解。你對飛翔,對遙遠的天空或外部都不那麼有興趣。你寧可對眼睛,對身體的存有,對你所喜愛的事物,不厭其煩的品味與經驗再現。你想:生活就是旅行。而機場這樣一個起點與終點交聚、旅行與生活複合的奇妙場所,你們在這裡,渡過一段深沉而緩慢的絮語時光。
他總是驕傲的說,妳是他的妹妹,這的確難得,妳自己清楚,在這個年代裡,在傷害、暴力和噪音被當作正義與愛情之際,妳和他從戀人變成比血緣更親,更沒有束縛感,更自由的狀態,他是妳親愛的哥哥,這是誰都不可預期的發展啊,而機場的意義不只是送行,那只是表面上的停留質地,它還有更深的,更具備人的意義的部分,妳如此感動,而旅行,如果人生終歸是場旅行的話,就從這裡開始,從這裡,飛翔也開始,這個親愛的島國將會在妳底下,形成一種堅實而壯大的悸動,妳知道它和他都會在妳的下方,等待妳再度降落,於是妳微笑,微笑啊…
妹妹的微笑使你感動。那像是足以騷動各種彩色的蝴蝶,就棲在她的嘴邊,細巧,精緻。她跟你擁抱。你聽到她的感謝。很深,很深。你望著她拉著小行李箱往入關口走去,頭也不回。那背影看來很神秘。好像有一個更大的使命在她的前方啊。不只是到對岸工作。是的,使命。或許,或許她是到那兒發覺做為一個人可以活得多麼豐富、多麼神聖啊。她是親密的遠行者。她離開,你祈禱她一切都能夠順利。而如果你有意義,你就是生活;如果你旅行,你就是意義;如果你有眼睛,你就是旅行。妹妹將是你不旅行的人生的另一種意義。你祈禱。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