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試著發現自己。他們不相信深奧。
雖然他們擁有全套的潛水設備。
這麼容易入睡。
他們洗一個澡,當有人要求
為「完整的救贖」舉例的時候
我肉體邊廂的幽靈
我們和天使的區別是
我們的沸點不同
他們容易蒸發
而且比較傾向於愛。
雖然我們也是這麼這麼的透明
卻被各種邪惡的枝節感動啟發
帶著大大的悲傷醒來
並在不斷叉開的故事支線上
走失了我們唯一的那隻羊
──夏宇〈(非常緩慢而且甜蜜的死)〉
聆聽日本樂團ZARD時,心會溫柔起來。那是抒情搖滾,是稍微久遠以前某種色澤昏黃的光。關於國、高中時期的你。彼時,音樂購買形式還是卡帶。一塊一百七、一百八,你總是設法從必要的生活費挪移出來(吃少一點和多走一點路以節省花費),換取那些專輯。彼時,你鍾愛的這個樂團還沒有引介、代理到島國。你所購買的都是一百元上下的非正式台壓版(當然還沒有這個稱謂)。後來年紀稍長,西門町的九五唱片、佳佳唱片,便成了你的朝聖之地。那裡啊簇擁著讓你心醉的黃金時代、黃金叫喊。
他們的音樂,即使最激烈的幾個瞬間,仍舊安靜深沉。恍若詩與野獸的混合、變形。優美的敘事。宛如巨大的機件可以碾壓你所在世界的一切。你被吸納、包覆和推進、拉遠。你在女主唱的歌聲,感應到某種美好事物的流逝和用力到極端的追索。你在她溫柔、神秘的嗓子中,奇妙的獲得昇華。彷彿你正擺脫所有的下沉,你在飛,在微風和光線之中,以最稀少的成分,沒有骨頭,沒有血液。只有透明清澈的肉。你的軀殼正在上升,上升,上,升,變成煙,變成空氣。
除了曲風和嗓音,你還喜歡Vocal井泉水(你總是費事的以Sakai Izumi的發音來喚她,彷彿這麼一來,她會更神聖、更無有限制)的容顏。她低頭的唱片封面,大量的側臉,和低低的頭。彷彿菩薩。低首垂眉的菩薩。靜而且靜得極為深遠、深邃。她在你的夢中,變成不可逾越、無與倫比。你慘白得近乎殘缺的中學生涯,居然有逼近燦爛、輝煌的時刻。怎麼想都還是不可思議。
回想你的新娘時,心會溫柔起來。那是一個背對你走遠的女人。她並沒有走進你的生命。到頭來。她到了海的那一邊,像是一場獨立在你午夜以外的夢。你們本有四年的繾綣。事物的每一張臉都長得極其接近溫柔的構造與生活深度的建立。歡悅和更多的歡悅。你簡直不能明白怎麼可以這樣快樂。像是一種罪。你跟新娘活在與犯罪多麼相似的歡悅底。用快樂犯罪。而你們的新房,那片天花板上的鏡子。那恍若星辰的鏡子,彷如映照銀河般,將你跟新娘擁抱、親吻的身影深深吸入!
但你漸漸失去新娘的臉。這是刻意吧…你何嘗不是必須如此。曇花盛開的容顏。轉眼即逝。為數眾多的什麼通過。結束。沒有抵達的終點已經填補你。新娘住在沒有你的地方。無你。而你獨自喘息。獨自的,你練習遺忘。你把她的眼神,所構成你柔軟的部分,你高貴的火焰和純淨,全數澆熄。焦土一片。你的靈魂再不具備顏色。慘敗。屈辱。你最低下而被邪惡擁抱的錯誤與深刻。
黃碧雲寫:我們的生存何其輕薄。黃碧雲寫:生活原來就是妥協,不斷的妥協,直到退無可退為止。黃碧雲寫:生活那麼粗暴。你以為她是個非常懂得生活的殘酷與強大的小說書寫者。而,是的,生活的確如此。在簽下確立關係的黃金之紙前,新娘的那些光亮,正由於生活,驀然轉為陰暗情感。在更冷、更深的井裡,新娘被黑暗打開。你從她的生命,脫落以及斷裂。
凝視你的母親時,心會溫柔起來。你的來源。子宮。誰都想回去的場所。無有噪音,無有喧嘩。獨你跟你自身的動靜長久相伴。還有母親,母親的臟器與輕聲細緻的腹中絮語。你的血緣的一半:來向,去向?你是這個女性,這個無從得知跨越多少難關,多少悲哀與傷痛,來到當前的女性,你是她的子裔。在隱微的層次,仍有條神秘的臍帶繫絆你與母親。
賈西亞․馬奎斯筆下那個巨漢死時,他的血流過大半個馬康多,終於流到易家蘭所在的廚房,他的母親便知道她的大兒子死了。你在想,如果你要傳遞,你會跳舞至死。你會將你的血釋出。無數滴血跳上經過的人們的肌膚,猶如花粉般擴散開去。血從這個人的表面跳到另一個人表面。人的路徑。血液的膚色。所謂的血緣,不正是該如此:理應讓你的生育者,你的母親,認知作為你存在結構的崩解。如不肖、忤逆的亞克狄奧最終把他的血流到易家蘭身後,猶若臣服:沉默的懺情。
你看著母親的結婚照片。老舊、泛黃的影像,她曾經是那樣嬌柔,比水仙的倒影更值得迷戀。但那些容貌,那些青春,那些美麗無方,曾幾何時蒸發了?無聲無息的,蒸發殆盡,連雨滴都不曾反饋?是神聖的消逝麼?你認為再沒有虛幻甚於此的。但一股憐惜同時作用著。皺紋與衰竭,都在在標示母親對你,對家人的無盡付出。那是隱藏著堅定、溫柔且廣大的東西。一直以來,你總是被包含在裡面,外界的驚擾並不真的能夠擊向你。
是如此的夢幻美好。在你淺薄的生命進程,其實沒有真的匱乏過。總是有趨近於光而神聖的事物照撫你,導引你,甚而榮耀你。彷若你也是夢幻美好,也足以帶給世界一些什麼。雖然你一點一滴被粉碎著,被不可違逆的毀滅性壓倒。
井泉水後來死了。據說死於摔下階梯的意外。不過四十多歲。確實死亡是沒有年齡分野的(分野的總是生者的理解、認知與遺憾或者還有忿怒)。新娘後來離開了。她禁斷式的拒絕你再出現。你無從明白激烈的抗拒與遺忘的姿勢是所為何來(而荒謬的是甜蜜往事怎麼都成了惡跟你區別不了的過失)。母親後來老了。多年的經濟壓力與不間斷的種種憂煩,幾乎壓潰其靈魂剛強的部分。你罹患強迫症時,母親雖已見滄桑但猶纖細、靜好的臉,有股堅決而超越的那個部分(她說無論如何還有她,沒有東西可以越過她將你壓毀)終於銷聲匿跡,彷若未曾存有。
死了、死了。接近死的那一邊。你正從生的內側,倒向那一邊。一切都相當緩慢而堅決地採行崩壞的態勢。好像阻止不了。是的,非常緩慢而甜蜜的死。那些盤據在你有限的生的諸種繁華與驚,都在凋零。你的軀體亦然。你可以感覺體內的鐘,正在吞噬你的肌肉,你的牙齒,你的髮。是美學式的衝突呢?還是哲學式的解除?
井泉水變成你的死者。你的第一個名字。心中的,靈魂部分的衰竭之死。像是勞倫斯․卜洛克的死亡名單:把熟人的名字謄在一個筆記本,過了某個年齡,就會迅速如水花消滅般,一個接著一個被劃除。而更痛的是,與生者,你的新娘,比死別更痛更殘忍的離別。你的焦慮與失眠形成最初的淵藪,吸引你到精神破裂的場域。而母親呢,唉,你的母親,幾乎是盛大的花朵的母親,愈來愈枯萎,而你還沒有,還沒有替她完成什麼。
曾經是夢幻美好。你似乎面臨人生的腐朽:再也沒有神奇的東西點燃卑微、渺小的你。若果事件可以組成一個平面圖,你將目睹下滑的曲線,你將看見破損的介面,沒有回頭路的慘跌到底。而美好夢幻,又算是怎麼回事?你該如何對待?視為玩笑,某種必然的嘲弄,來自在你之上的無邊力量?或者你該降低自我,縮小忿怒與聲音,試著歸反到神秘、無機的,無關於好壞的人間條件?
是金閣吧。如日本三島由紀夫那本名著一般。僧侶最後燒了他尊之奉之的金閣寺,「充滿空間的的那個形態將會喪失吧……那時候,屋頂上的那隻鳳凰將會復甦為不死鳥而飛翔。被束縛在形態中的金閣將會輕飄飄地離開它的錨而出現在這裡那裡,漂泊在湖面上、黑暗的浪潮上、透露微光蕩漾在水面上……」,這些記述底有著異樣深烈的思維與情緒。他製造黃金幻影的摧毀的到來。在他眼中、心中的夢幻的金閣面臨真正的沒落、毀壞之前,溝口不得不主動焚滅構成他的耽溺(美與慾望)的金閣,以更具體的行動,而不僅僅是認識的,繼續活下去。
是的,你也應該到後面。到你的夢幻美好的後面,活下去。你必須體驗死或消亡也能夠憑藉非常緩慢而甜蜜的形態存在。它不定是剪除與破敗。它可以是觸摸生與夢幻美好的另種手勢。有時它並非減法,而是加法。你在消逝的那一邊,將更能夠摸索存在這一邊的,具體形狀。這從來不是對立,不是在兩個面各自向著不同的世界。那是形同於反光的造物:必須一邊離開,才能一邊抵達。
譬如你還聽著ZARD的歌曲不是?譬如你還深切地被井泉水的嗓音拉升到輕盈的境地不是?譬如你還記得新娘的笑靨不是?譬如你還被新娘猶似水滴不斷地滲透記憶地層的諸多形影所滲透不是?譬如你還一再凝望母親的背影不是?譬如你還能夠被母親的嘮叨攻擊得體無完膚不是?而這些不正是作為你之所以為你的礦藏之所在?
是一半前進,也是一半後退;是一半火焰,也是一半黑暗。你的黃金事物。
聆聽舊時的流麗、美好。回想舊日子的甜蜜、夢幻。凝視舊照片的母親。你試著尋找沸點。不。理應是回過頭看你人生中的沸點。讓你衝上沸點的天使們。一個一個都已走遠。但出奇的,你將重新發覺她們也愈發接近你。像是夏宇的詩,像是那隻走失的羊。對你來說,那隻羊就是過往的夢幻美好。一個微小但又浩瀚的概約體。而如果羊不走失,你又怎麼能夠理解牠的在與悔亡?而天使跟羊難道不都極極逼近透明與愛嗎?
就在這些反覆、反覆的檢驗、流動之中,你將逐漸懂得慈悲。那是鏡子。所照射的無不是你自身幻化。所顯現的像影無不是你所繫所求。如溝口目光裡的金閣,既是雄偉不朽,又是必須破除、焚燬的形態。而金閣只是他投射自己對美的渴求與變形的鏡像。他有他的黃金的鏡子。而你有你的,你的,慈悲的鏡子。你將在其間演化悲欣交集的諸多遇合,讓已逝、已流的,迴轉成你的豐饒之海。
你將如同金閣衝破屹立數百年的空間形態,轉為輕盈,漂流在水面上,緩緩地,你迎接你的慈悲:又是膨脹,又是不斷微縮,又是從千年以後移來,又是從未由此時此刻脫走半分,又是片段的,又是作為一個整體,如三島由紀夫所寫:「美絕不是以其細部告終,以其局部完結的,而是任何一部份的美都包含著另一種美的預兆。」如果美會到來,原是你本具備那份美好,只是未加錘鍊罷了。
所以你是你自身的金閣,你是你自身的鏡子,你是你自己的慈悲。
你將在局部跟細節之上成就嚴密的完全性。你將在所有曾經是夢幻美好的東西之上收攏、補整出另一種可以是又殘破又嶄新的,屬於你的獨特記憶。你將不再背對那些傷痕。你將把那些生命中的觀音們,放進內心正確的位置。
觀音啊。觀一切音的菩薩。慈悲無量哪。
你低頭時將會懂得:觀音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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