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新海路上。我知道你正在寫我。我一步一步,蹣跚的走。這裡曾經,大多數的土地都歸在我名下。我是你的乾外公。你的母親和我死去的長女多麼像。看到你的母親,我的心都碎了。她曾是我憐愛的小女孩。我的小女孩。但她死在一場意外。意外,終歸是意外。就像是我第二個兒子。只因友人要他去修車廠把機車牽回來而枉死。你說說那多冤。朋友跟該廠員工有隙怨,撂下狠話說要去帶人來讓對方知道厲害。我的二兒子什麼也不知情,就傻傻的去了。這一去,就上了黃泉路,沒再回來。沒再回來。你還沒當過父親,你懂得子嗣比自己更早離開的痛與莫名?
你也知道這些事吧?什麼?亞克迪奧?老邦迪亞的壯漢大兒子?怎麼死的?跟我的一樣嗎?不,我的二兒子是拖著一地的血爬回家中。亞克迪奧的血,一道鮮血,流啊流的,流過大半的馬康多,抵達他家中的廚房,讓母親易家蘭知曉――唉。我不懂你在這裡提出《百年孤寂》是什麼用意。血的爬行?你想跟我說什麼?總之,我只知道,多年以後,還有你的母親跟你說我的故事。哦。我的故事。哦。我的確知道你正在寫我。我不確定應該對這件事抱有多大的興趣。但你在寫我。我想,我應該或者只能接受。
但為什麼?你說你在書寫。各類文體不拘。真是幸福的年代。光是寫東西就活得下去。你對這裡還有什麼不滿?但,但為什麼是我?當然,為什麼不。你說有個叫張惠菁的女子寫下:「我要怎樣記下我周圍的人、事與物呢?總覺得變得那樣快。不,不是為了保存什麼珍貴的記憶。沒有珍貴記憶這回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想記,想記下這一切,像是某種強迫思考。或者像是吃飯時間一到,即使肚子不餓也想吃東西。在世紀轉換的這個時候,我的強迫記憶,不是為了緬懷過去,而是想要記得現在。現在。」我不懂你想透過這個女孩說些什麼。對我?現在嗎?多年以後,你以為我能在你的敘事底說些什麼「現在」呢?
就像你母親說的,我是個非常喜歡晨間散步的老人(當然,我是老人的吧,無論在你出生前、出生後,我都已經老人了,對你而言)。除了運動的因素以外,還有輝煌。我享受人人跟我打招呼、異常有禮貌的寒暄。還有那種被敬重的眼神。這裡是我的王土。我是這條路的國王。我只差沒有戴上王冠和執權杖。這裡當年都只是水田。我一點一滴的積攢,刻苦的,跟你的乾外婆一起打拼,只要有筆錢,我就去買下一塊田。
你說,這是華人的習性。沒錯。就像你今年終於離開島國去的舊金山一樣。那裡的中國城居民只要買下一幢房子,就永遠不會再轉手。你聽說了這樣的事。當年三藩市在中國移民的努力下才能在那座傾斜無比的山城蓋成鐵路,華人因此才能在金山獲得立足之地。沒錯。就像我。還有我那一代。島國,是的,這是你的詞語,就用你的語彙稱呼這塊土地吧,島國,島國很好。
島國的我們那一代,都是強悍的,都是壓不倒的。我們站起來,為了生存,為了過你們今天過的生活,我們站起來。我們奮不顧身的投入每一個當下。每一個機會都不饒過。你呢?你做得到?你只能搖著筆桿,哦,我說錯了,敲打鍵盤,假裝自己是知識份子。高貴的人種不是?你別忘了,購買需要毅力、眼光和運氣。差一點你買到的都是廢土。那叫購買,不叫消費。你懂嗎?你這個時代的小孩子只懂得消費跟浪費。
我怎麼發跡的?你聽說過嗎?對,誠如你所知,我這一代的白手起家,通常都是把手弄得很髒。我以前撈糞。什麼是撈糞,你知道嗎?舊時的廁所是糞坑,底下全是人類排泄的穢物,淤積到滿起來時,還有有白肥的蛆蟲在上頭蠕動。這時自然有人得清理。那就是我在做的事。什麼?《貧民百萬富翁》?從高架上往下跳的小男孩?為什麼他要這麼做――算了,乾外公不看電影的。鏡頭和字都一樣。對我來說,只有身體是牢固的,真實而不可動搖。
我撈糞擔肥,然後在灌溉在田裡。有趣不?人把吃的拉出來,並繼續吃他們的排泄物所灌溉的食物。什麼叫循環?這不就是了?當今口口聲聲的環保,我們那時實踐得可既日常又完整得多了。
你說我辛苦?不,肉體勞動才是最凌厲而「現在」的職業(好了,我們終於有個現在可以說了)。哪像你老踞坐在螢幕前發楞像個石獅。我因為必須在各個地方穿梭,人脈自然愈來愈廣。我替人跑腿,穿針引線,讓土地找到買家,藉此賺取佣金。那就是現在的房屋仲介業。跟著我做土水,等於是營建業,我買地蓋了好多房子,大發利市啊…那是經濟正要瘋狂地扶搖直上的年代。我逐漸成為你們說的好野人。
你母親有沒有用匪類兩個字呢?說我性喜奢誇。當然,所謂交際不就是這麼回事,比誰氣派比誰玩得大。何況我好面子。沒事就在家中辦個幾桌宴客是稀鬆平常的事。菸酒不禁,也胡天胡地。那叫交賠。你說這兩字多有意思。彼此把彼此賠進去。有意思得很,不是嗎?如你乾外婆私下跟你母親說的,我難免沾點漁色。我一生勞碌、奔波,難道不該得到粉嫩、擁有大好青春的女孩?我是你口中的畸零者不是?
而你這樣寫我。你這樣寫我。會看不起我?甚至懷疑我對你的母親的企圖。所謂乾爹與乾女兒的――不,多年以後,我將中風,臥床甚久。而死亡還踟躕不來。彷彿我的折磨還不夠多。你怎能如此沒來由的暴露往事?
我的三兒子在那之前就已經幾乎把我的家產敗掉了十分七、八。你所見的惠陽超市那一排從此在我的名下剔除。你的三舅並非浮浪貢。他是老實的。而老實從來不會是優點。你相信我。它只會讓你墜入地獄無邊。老實頂多就是地獄的禮物。你懂嗎?他就是個例子。我給他一家製造鋁門窗的工廠,那其實可以當作門面就好。光是這一帶的租金就夠我們一大家子花用了。但別人總是假投資之名實則拐帶、暗槓。動輒一千萬、兩千萬的丟。我再大的通天本錢,也不夠兒子幾年內的消耗。
很快的,由盛轉衰,我已經必須把不動產的部分拋售。是賤售。你明白嗎?我的權柄正在萎縮、正在遠離而去。到頭來連我出面都鎮不住頹勢。我只能成天躲在房間,我恥於見人,我一再酗酒。你不喝酒,那很好。但你得試著理解我。我如果不喝,如果不把自己藏起來,我將何以面對那些同情的眼神、那些跟我說沒關係,沒關係,還可以東山再起的污辱?我將何以?
你現在要寫下:「那天晚上她開始作夢。」還是你乾外公我沒聽過的張惠菁。但作夢啊,我跟你說,你得寫下來。我的夢從來沒有終結。你應當寫下我的聲音:我從來都只是在做同一種夢。渴望著永不醒來。華麗的夢。「然而我確知曾經有那樣一個晚上,世界在預言實現的邊緣猶疑了一會,卻朝向背反的方向去了。」我不確定這段話的意思,我們這一代只相信可以被手紮紮實實把握的事。「那一夜,所有的人都作了同樣的一個夢。夢裡得以存活下來的,僅有一人。」那麼,你說,在預言搖搖擺擺地走遠時,我會在夢裡活下來嗎?
今天清晨。我有一種直覺。我知道你在寫我。多年以後,你會寫我。而你是否理解了我的盛衰?我的子裔們的繁華與惡?而你是否能稍稍觸碰我夢中的火焰?或者我靈魂裡那條蛇?我是個地主。這是我的早晨。我週而復始、日夜反覆的早晨。即將邁入末日的早晨。我,一個畸零者的早晨。我能走的歲月不多。我即將癱瘓在床上,我即將走回房子,又把自己深深地埋在酒精裡,埋在暗無天日、齒於會客的幽禁之中。然後中風。然後中風。
而這是你在預言我嗎?還是我在預言你的書寫?抑或你在試圖越過我的往事去模擬早於我所知的現在的,預言?我走遠了,我即將隨著你敘事的終結,走進我殘破的軀體。
多年後,我知道你寫我――你正在寫我。我還是不確定自己樂不樂意讓你來寫。但我想我接受。你會把我填進你的字裡。你會代替我說話。說那些你壓根沒有深入過的事。這不是你的獨白。也不是我的。這不是獨白。這是――
一個畸零者的非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