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的失落感‧「麻人」現世錄PART.Ⅱ:默看【創作社】《驚異派對》〉
走出場子,直接跨越馬路(很抱歉啊…因為日日日麻中,啊,錯了,應該是午午午麻),不假思索,走進Net,挑了一頂深色系漁夫帽(帽子簡直像是某種武裝的最後點睛,非得如此似的),當場換上,帶著被麻到有點快浮起來的腳步,往台視那走去。Starbucks,隔著玻璃窗,望了一下,席位:零。再來的Mr.Brown(以椅子舒適度跟空間感比總是很擁擠的綠星頭來說,伯朗是比較好的,但就是不夠優雅,Coffee口感方面也稍稍不及)咧?嗯哼,有位置,推門,先隨意挑個椅子放好提袋,轉往櫃臺,買了電子禮券晶片卡,挑個排餐,補差價要了杯新季冰咖啡(忘了名稱),結帳,拿了震動通知器,又晃溜到洗手間,撇出鬆緊度適宜的尿,洗把臉,抹乾,走出,拿起東西,目光開始搜尋,最後揀了具月弧狀、看起來最舒服的座椅,通知器又震動又紅點閃跑的盡責地通知餐點好了,順道請服務人員來收拾凌亂的桌面,將餐盤全都擺好,坐定。將湯灌掉,嗑綠翠的花椰菜、挖飯摻些醬汁、玉米送進嘴裡,切割肉排,啜吸飲料,迅速而確實地滿足到還未進食過的肉身。
戴上i-pod,旋動選單,找出ZARD,一邊聆聽那美麗的柔軟的純,一邊跳看三本書(默的習慣是從來不會只看一本,而是多本輪替地讀),享受Hrabal飽厚的囈語、Stephen King的寒氣森森、Frank Herbert紀實架空的本事。中間,抵不住沉厚的睡意從頭頂滾落到脖頸壓得牢實,不自覺地趴著,在昏昧裡兜轉,直到唾液衝破嘴角時,才赫然甦醒。拍拍臉頰,做了幾次的伸展,再去點黑森林拿鐵冰,又洗了把臉,繼續埋進書籍和音樂。世界還在呼吸,默也是。
時光在手機屏幕逼近顯現。念頭盤了一下,把東西收拾好,朝Net走去,挑選、試穿,帶走一條短褲跟背心、T恤各兩件。差不多了。走進城市舞台,繼續麻人的第二回洗禮。
同樣的位置,三排九號,坐下,翻看節目單。導演:周慧玲。演員:劉亮佐、徐華謙、黃士偉、吳世偉。編劇當然還是紀蔚然。
相對於黎煥雄印象流洩式的風格,周慧玲就顯得寫實了些、凌厲了點,讓舞台的緊張氣息化成了物理性質的激飆,透過對話以及對峙,鮮暴地衝來。
故事在DejaVu Pub裡展開(而且這幾個字還是鏡象反轉地呈現──左右顛倒──表示觀眾們也是在內側注視著,且又拉著倒帶意旨跑;旁提一下,DejaVu這個詞語最近有印象的就是Tony Scott導演、Denzel Washington擔綱的同名好萊塢片)。而舞台右方的牆壁始終嵌著一片投影銀幕,有個窺看般的攝影機,默然注視著,監探的意味十足,彷彿冥冥裏有什麼在凝睇、在左右著,宛若宿命之眼。
首先是四世代的山豬那近乎一截切面的生活,睡覺、赤裸還有充氣娃娃等場景,將劇場風雅的那一面全都剔除,蠻悍地暴露著幽密的隱私性;山豬在球賽轉播聲裡間或插置自己幹聲連番的評述,甚至到乾脆將電視調整到靜音,自己轉播了起來,既坦露電視機不可置代的微巨性,也深刻摹寫了中年男子的焦慮和滿溢的憤怒。這回的麻將彷若是一台精神(沒人上桌打),由始至終沉默地嵌在舞台上,成為一種強大的指涉背景。
跟著,三個五世代同窗好友大牛、小馬、阿城聚在一起,又是砲火連綿,絡繹不絕的髒話傾洩狂掃,各種社會議題與現象被編羅進去,同時帶出他們緊密相扣的過去,以及與四世代的關係。獲得本土既定權力甜頭的大牛言語粗蠻,慣於利益輸送(打電話)的溝通模式,並絕對性相信「卡位」(相對於《夜夜夜麻》旋轉的椅子,五世代的現實性立即彰顯、膨脹出來)的重要,且還是《夜夜夜麻》裏最頹廢且失意的詩人之弟(夠反差的了)。小馬則是知名報社記者,已辭退(而這個又伏著一條線,直到最後幾幕才被拆穿是經過報社面臨倒閉危機的實際考量),跟阿城大學時代搞曖昧的瓜子現為情侶。阿城又是一個歸國「曉」人,目前正在考量該到什麼位置(還擁抱著某種純粹性)。
與第一部依然,同樣有著比較心理,三個人的對白,將五世代的中年男子的焦慮與失落,再度透過地位的差異性以及對某些理念的淪喪或依然堅持,展示表露。而這中間卡了一個老丁。消失的老丁。彷彿禁忌。一個英雄般的老丁。在學運活動裏獲得成功之後突然消失的指標性人物(本劇的核心。山豬則是以外者的姿勢不斷推動人物往核心逼去)。
相對於四世代那群麻人的公演事件為主要敘述的失落情懷,五世代的則是有具體行動跟結果出來的學運。三個人交織出當年高度張揚的救世迷思(〈Macho Man〉的反覆歌唱,像是一曲飄逝過往激情的懷想,且直指著五世代的自我形象扮演),而這輝煌之後,卻仍舊是飽滿的失落感,且留下一個難以離散的謎:老丁的消失。
四世代的山豬一如他自言的無所不在,既能承負五世代的批判(特別是言語酸薄的大牛,但他同時也是最諂媚的那一個,誇張的為山豬點煙的手勢、規矩,現示了倫理的荒誕可笑;而四世代其他三人的破敗處境也在那些詞語裏流露著,馬克陷入教授性侵疑雲、詩人依然潦倒、Peter欠了一屁股債風光不再),同時又能觀照與化解緊繃氛圍(那是以憤怒型態呈現的悲憫)並適時地猶如神諭般給予下一世代(不會打麻將)某種深味(這則是山豬獨特的失敗者的詩意與哲學,經過時間洗鍊的小小的光輝;比如山豬對小馬落落長的由麻將發展出的訓誨)。
驚異一詞,在本劇裏不斷地覆蓋,因而具備多重象徵意義。這個驚異到處潛伏著。從原本是小馬的派對生日(大牛老婆小玉跟小馬女友策劃要給驚喜),到牛跟馬(牛頭馬面?魂鬼?)進行反驚異想要製造什麼出來,而後頭居然變成是為了給阿城介紹大牛的外遇對象(最原始的驚異,也是小玉逼大牛表態的驚異,似乎隱隱然還埋伏著瓜子為斷對阿城情分與期待的驚異),並在大牛與山豬的來來去去、阿城與小馬的漫長對話裏,讓當初的學運事件逐漸水落石出,也將每個人物的軟弱浮現出來;阿城的半裝病、老丁因其父而不得不對學校的屈服、小玉和瓜子與老丁消失前的最後談話內容、大牛私底下向老丁之父私報、………
從一個派對的驚異,延伸拉長到人生(也還是一場派對,祇是顯然久了些)的驚異(真正的無所不在)。每個人物有每個人物不知的謎題,也有已知的謎底,因而謎題與謎底錯綜複雜地糾結──在你經意與不經意之間,各種各樣的謎產生或消散,相互激撞,碰出了驚異的火花。當然跟精液的同音性也況味了一些什麼(畢竟可悲的是終究陰莖為男性行動力的表徵)。於是乎,驚異竟赫赫然的發展成了一篇宿命論。
當過去的學運事件隨著老丁的帽子出現在阿城甫開始便帶來的袋子裏(意味老丁的死與某種對阿城的期許?)以及人物的對立與謎底揭曉,爭執全面爆發,為自己利益考量的價值觀,也全被攬上了台面。這時,山豬那看似癲狂而無謂的隨身攜帶棒球與及諸多叫囂似的粗鄙言論(很諷刺地拍了廣告並將主持球棒之夜成了名人──近似於救贖的佈局,亦是紀伯對自己還有該演員劉亮佐的某種自況),居然被反襯得真誠而異常動人了。
在故事推展之間,一旦有音效和閃爍的燈光突兀地插入,人物就會開始倒帶,一旦聲影歇止後,演員們就會開始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動作──既視印象──不斷發生的這種事,連山豬都捲入了。重複、一再地重複。阿城甚至指出有人在窺視著(舞台旁牆面右上方旁邊的銀幕)。這種不住累積張力的結構上的驚異(上帝之手的無聊撥轉?),在最後一幕,回到最初三個五世代要聚首的那一刻──理應在之後被三人高歌〈Macho Man〉時被吵醒的山豬,這時突然起身大喊:「不要再倒帶了」,達到最高潮。
紀伯的劇本語言還是百無禁忌,揶揄諷逆,犀利怒罵,痛快響亮。以「驚異」相對於「麻」而雕塑出五世代與四世代的別異性,猶顯得機巧深諱。世代雖然交接,但失落仍然存在,祇是換了一簾面目罷了,仍舊是活在漫長的宿醉的麻人。藉由瘋狂詼諧的形式包裝,哄堂大笑之餘,仔細回想,你很難不發現那其中的荒誕。倒帶──不斷、不斷的重複──令人發寒。那依然是夜夜夜麻啊…
出場,買了紅色紀念鴨舌帽,在飄絮般的雨勢裏,獨自走著。默試著推敲。《倒數計時》會是六世代的嗎?如果是,紀蔚然真的能捉到正屬於默這個世代的風景與世界觀?這個世代的麻人又會是什麼樣子?還信仰些什麼?所謂的文學又發展成哪種模樣(從卡繆、沙特、卡夫卡到村上春樹,難道接下來的竟只能是九把刀嗎)?而六世代共體的失落感,又會怎麼呈現?如果不是,那麼這個倒數計時會朝零點零分進行嗎?或者是某種對四、五世代的逆溯?抑或跨世代的議題?………
十一月份的公演,屆時,就會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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