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她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立案)
聖誕夜,高張的大樹被團團燈火包圍。
華美且富麗堂皇的廳堂。經典複製並惹笑的梵谷鳶尾花。男人的油頭同西裝。女人修飾過的妝容同禮服。
逐一交錯的身影好不忙碌,玻璃杯吭鏗發出輕微響聲。
這是一個百無聊賴的空間。
此刻將雙腳放置在這處的他也是一個百無聊賴的人。
王磊在心底暗恨無趣,不興波瀾的目光飛掠過眾人來回穿梭逡巡的身影,每個男人都一樣,打著領帶端著紳士般的面容;每個女人都一樣,漾著假笑,頂著一唇紅艷,過度晶亮到庸俗的裝扮,充分詮釋了虛偽的意涵。
雖然是聖誕夜,他卻本欲安分待在公司,為不久之後即將登場的新企劃奮戰,無奈母命難違,身為獨子,為了滿足母親身為人母渴望炫燿的心態,得硬生生收起不甘心的想法,逢人見客添一抹笑臉,反正笑容不用錢,隨意揮灑也不覺傷心,即便他有種賤賣自己的感覺。
母親站在他身側,自在且有禮的跟許久不見的友人寒喧問候,令人難以想像一身貴婦打扮的她,昨天甚至為了一組所費不貲的禮服及首飾,反覆折騰他父親的耳朵。
「還記得我兒子王磊吧?小磊,還不過來跟姜伯父、伯母打聲招呼,小時候人家可給過你不少照顧。」母親略顯尖銳的語調喚回他遠飆的思緒,王磊略略在心底苦笑,但隨即轉變了面貌,完美戴上一張謙遜優雅的面具。
「姜伯父、伯母,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唉呀,這是王磊啊,許久不見都長這麼大了,現在是一個英俊的大男人了。妳真好命呢,瑄琳,有這麼專情的一個丈夫跟一個孝順的兒子。」姜伯母輕聲點頭向他微笑,語氣裡面有顯而易見的調侃及妒意。誇張的妝效難掩她衰敗的氣色,模糊印象中她洋溢著溫柔的笑容也消失許多,轉變為一種曖昧晦澀的低調。
「梅紗,妳真是的,妳不也有個好丈夫跟一對好兒女嗎,我們誰都用不著羨幕誰。」母親客套地打著官方語言,整個人因為自尊心被填飽而眉開眼笑。
「是呀,但我就沒妳這般好運,有個偷腥的丈夫,現在情婦的女兒又要堂而皇之登堂入室,我看這世界就沒天理,被辜負的大老婆還得接納個外來種,叫我這面子擺哪裡好?」汪梅紗瞬間潑下一桶冷水,原先失去生氣的雙眸定定望向身旁的丈夫,迸裂出一種奇異且炙裂的光采,裡面有怨懟,或許更多是羞辱的意味。
空氣好似硬生生被劃分,氣氛一下子落入冰點,王母及王磊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對比起週遭的喧鬧,王磊此處所在區域緩緩拉起警報泣鳴聲,災難不斷擴大,暗喻活人最好儘速逃離。
就在王磊也不知所措的時候,姜輕河淡笑開口,打斷突兀籠罩的陰鬱氛圍。
「王磊,伯父我從你父親那邊聽來許多,聽說你挺有骨氣,不繼承你父親公司,反倒在其他企業工作。改天我們這些男人可要好好聚聚,聊聊你對事業的心得。怎樣,願意撥冗跟我這前浪見面嗎?」姜輕河俊朗地笑,口氣中完全沒有因妻子語誤而意欲遮掩的企圖。
「能夠跟姜伯父討教對王磊來說求之不得,改日我定然跟您約定時間,還望伯父有空指點晚輩如何在商場上無往不利的技巧。」王磊對姜輕河有股說不上來的好感,雖然不知道他跟他妻子間的嫌隙,但那是私人家務事,職場是職場,一個男人能在職場上呼風喚雨是可敬的,且男人之間若無必要不話兒女情長。
「好,好!你這孩子有禮且成熟,符合我的調性。」姜輕河用力拍了拍王磊的肩膀,表情中對他是遮掩不住的滿意。
「王磊,你跟你姜伯父學習商場上的技巧是不錯,但可別連他那薄情寡性、自負風流的習慣也一併學來,這點,你得牢牢記住。」
汪梅紗輕淺一笑,笑中卻帶刺,又補了一記回馬槍給姜輕河,一張略顯清瘦的面容上鑲著堅定的恨意,咬定了不讓自己丈夫好過,總不忘時時刻刻提醒丈夫的過失。
姜輕河這下微微動怒,惱了,扯住妻子纖瘦手腕,按耐住聲音說:「妳偏要在這節骨眼上給我難堪,是吧?」
王磊跟王母這下是暗自叫苦,眼前的這對夫妻彷若要在這喧嘩大廳中對峙起來,他們這對母子連忙要充當起和事佬。
正當此進退維谷之際,廳堂燈光驟滅,取而代之的是暈黃嫵媚的光線。輕緩浪漫的鋼琴聲悠揚奏起,猶如一把火炬,恣肆染亮了整個人群所及之處;原本喧擾轟亂的人群談笑聲一瞬間被瓦解,大家有志一同地將目光移送到廳堂中央一塊突起的小舞台上,舞台上放置著最高級的史坦威鋼琴,技巧不夠好的人是沒有能力彈奏這架鋼琴的。
小巧被區隔開地舞台上,一個身穿黑色削肩禮服的短髮女子,在一片平靜的人海之中掀起驟然的浪濤。她毫不在意他人眼光,自在地彈奏著扣人心弦的曲調。
那曲調,起先是穩靜祥和卻又哀傷的,人們彷彿置身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之中,萬物皆休止停擺,唯有冰冷寂寞地蔓延;到後來曲調經歷了一場極為明快的轉折,更多的深情被醞釀,而後吐露出它滾燙明亮的芬芳氣焰。
這是,阪本龍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電影俘虜中的主題曲。
眾人都被女子高超的詮釋技巧,以及她彈奏間所發散的濃烈情緒吸引過去,王磊也是。
他就著幽微黯光,瞥見女子有張極為艷麗鮮明的面孔,而她彈奏時的神情那般妖魅張狂,帶點唯我獨尊的辛剌。
「哼,你的外來種真是好本事,我看那騷蹄子功力跟她母親旗鼓相當。」汪梅紗憤然離去,姜輕河嘆氣,跟著追了過去。
王磊簡直看呆了,他心跳如雷鳴,敲打著不規律的節奏,而後他將手悄悄放在心臟處,感受未曾湧現過的情潮。
他是王磊,他從不相信一見鍾情這種無謂之說。但黑衣女子的面貌及氣質,那一首幽婉且激昂內斂的曲調,在在影響了他呼吸的頻率。
王磊幾乎以為自己瘋了。有生以來,他從未不顧一切,只想那般靠近一個人,渴望看清她朦朧的面容,聽聽她說話的聲音。
這女子是一種顛覆,她使他成為只懂慾望的器官。
這聖誕夜,有一朵帶刺玫瑰,妖嬈出現,幽微傾吐一脈惑人清香;又或者她是希臘神話中的金嗓女妖,叫每個人都得臣服於其炯炯發燒的聲響當中,至死方休。
是的,這夜,王磊的世界歷經一場變奏。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