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課》春去春又來--田威寧 中國時報E4/人間副刊2012/11/21
馬奎斯在《百年孤寂》的開頭是「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曾叱吒風雲的李斯在被腰斬前，則對其子慨歎：「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人在最脆弱時，難有心思向前看，而是本能性地回頭，定格生命中最美好的畫面──那畫面是一切的起點，亦是最理想的終點。
生命中的起承轉合從來由不得人，滄海可以霎時成了桑田，瓊樓玉宇與海市蜃樓其實只在一念之間，起了執念的人除了懊悔什麼也留不得──而懊悔從來不嫌多，就是嫌晚。唯有曾得意又失意的人，才能在春夏秋冬中領略成住壞空。真正覺悟的人才能在生活疾馳的列車中牢牢記得自己是誰，驀然回首，對上的是自己四歲時那雙澄澈的眼睛。懂得天意的人在春去春又來的曠野裡坐看花開花落，既不為花開欣喜，亦不為花落嘆息，眉宇之間有簡單的寂寞與快樂。
關於圖片：2000年《飛撲》還在朱銘美術館，2009年被借展放在成大雲平大樓前
人生在世，總要面對許多變與不變，即使物換星移、人事全非，要記好自己是誰！
前幾天，好友跟我聊到了「命定」
因而讀到田威寧的《春去春又來》時，特別有感覺
懂得天意？
若生而為人的終極目標，是去除七情六欲的明心見性
這去「人」化的結果，豈不是完全否定了生而為「人」的命定？
腦神經科學已經發展到能夠準確定位各種情緒反應的腦區
想擁有零懊悔的人生，不再需要將一切參透的高深智慧或各種修行
只要去接受前額腦皮質的切除手術就可以了，一勞永逸
但，誰想要從來不感到懊悔苦惱的人生？
未曾怨悔過的人生像有活過嗎？
人生重要的不是從不犯錯、毫無悔恨
而是能夠從錯誤中學習，帶著遺憾繼續創造人生新頁
如果懂得天意代表對一切淡然的智慧，豁達到甚至無感的地步
我寧可不懂，一生昏庸愚昧而悲喜起伏到最後
花開，我喜，花落，我悲，知花開花落有時，我微笑
片刻的寧靜重要，從極度悲喜歸零也重要
但，時時刻刻都心止如水、平靜無波？這人生多麼無味！
如果懂得天意代表對所有遭遇都歸因於命定的半點不由人
我寧可不懂，繼續無知，在尋找自以為是的出路中繼續鬼打牆
人生這條路起於生、終於死，回顧就真的一條路而已
但，這路上如何前進、後退、百轉千迴，各種姿態，無限可能啊
我相信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人生劇本出生
會一起演出的卡司也早就已經敲定
人生這場戲，的確有人無法自己決定的諸多定數
然而，這場人生大戲實際上怎麼演出，卻是掌握在自己手裡
光是一句台詞，一個演員都可以有N種表現方式了
何況是根本沒有台詞可以先看的人生劇本？
你和一定會出現的路人甲，之間的對手戲其實並沒有先被寫好
是你和路人甲各自做出了選擇，才共同完成了這一場戲的內容
若將一切都推給命定，其實是在逃避責任
選擇錯誤所帶來的痛苦，有時的確太過沉重
無力承擔的時候，可以暫時歸咎於命運捉弄人
但隨著身心強壯之後，要有承認當時錯誤的勇氣
允許自己悔不當初，然後在遺憾中期許未來要做得更好
不承認錯誤又通通推給命中註定的人，只好等著再來一遍
你相信你所相信的，或者，你想相信的
所理解的究竟是天意或人意？還是累生累世的記憶？
接受超脫觀點的同時，又未嘗不是人自己揀選詮釋的結果
說穿了，都是讓自己心裡好過的一種說法
既然是讓自己心裡好過的說法
就不見得是什麼普世價值或放諸四海皆準的不變真理
只適合與同好者分享，或單純當作個人信仰
前世債今生還，這讓陷入困境的人能夠省下怨懟的力氣
不再對蒼天討價還價，萬念俱灰時，的確有利於生存
但，今生來這一遭就為了償還前世欠債或享受前世福報嗎？
對我來說，前世只能解釋你我今生再遇的緣起
無法預言或決定你我今生相遇的真實情節
今生結下的是善緣或孽緣，是你我今生互動造成的結果
若今生你負我，是今生的你做了決定選擇辜負我
干前世的你我屁事？
若今生曖昧糾纏不清，是今生兩人各自決定選擇的共同結果
推給前世，就能合理化今生來當小三、小王的不得不嗎？
我聽你在放屁咧！
我相信的是現世報
能量不滅，所有打出去的能量有一天都會回到自己身上
哪有那麼多不得已？哪有那麼多誰欠誰或天註定？
腿長在自己身上，要不要劈出去可以自己決定
馬上要邁入40大關了，人生差不多走到一半了
我不知道生命中哪個畫面最美，想想許多畫面都好美
或許，得真的等到行將就木或意外離開瞬間，我才會知道吧
有瀕死經驗的人甚至想起早就忘光光的畫面呢
不過，若此刻對上自己四歲那時的澄澈雙眼，我確定她還認得我
真好！我記得我是誰，我依然是我，我喜歡現在這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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