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課,我筋疲力盡地趴在座位上打盹。
三天了!從母親豪華而鋪張的生日宴會後,我躲避著父親精明的目光已經三天。我怎會
在小心地維持局外人的身分四年之久,又自己打破這種平衡呢?在父親戒備、懷疑的目光
下生存絕不是件輕鬆的事。我真的很後悔自己多事參與了這場戲碼,現在的我如同身處
在紅外線警報器的裝置下,稍有不慎就會觸動警鈴大作。
咬著筆桿看著數學課本上的三角形,想著幾何課上曾說「三角形是最穩定的幾何圖
形。」我聯想到我父親的婚姻和出軌—對於愛情,三角形也會是最穩定的圖形嗎?在上方
頂點,是一個事業有成桃花不斷的中年男子,右下方的頂點是賢淑卻風韻不再的妻子,
左下方的頂點風姿綽約風情萬種的情婦。一邊是婚姻,一邊是婚外情,一邊是女人在為
難女人,再用欺騙和謊言來塗滿三角形面積,這就是我父親感情生活的幾何圖形。我的
位置又在哪裡?三角形外,還是三角形內?
我歪著頭盯著課本上的三角形,生活可否變成一到數學題?那答案將只有對和錯。
放學後,我推著腳踏車慢吞吞地沿著人行道前行,一輛紅色的轎車一直緩慢地跟在我身
後,三聲急促的喇叭聲傳來,我低著頭,裝做沒有聽見,一個身材高瘦的女人從駕駛座
裡走出,站在我面前。
我盯著她紅色的鞋尖,心裡大大地嘆了口氣。我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我們永遠裝作不
認識不是更好嗎?難道她以為我們是在拍八點檔電視劇嗎?
「嘉寧?」胡霏霏出聲叫我。
我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我們談談。」她示意我上車。
靠!還真的是這麼沒創意的戲碼!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遠處的速食店,示意到那裡談。
這了個速食店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胡霏霏—我父親的情婦,在我面前以一大堆毫無創意
的台詞作為可笑的開場白。我低著頭用塑膠湯匙攪弄著眼前的霜淇淋聖代,以沉默作為
回答。
「嘉寧,我不知道妳是怎麼知道我和妳父親的關係,但我想妳一定沒有告訴妳的母
親,」她啜飲了一口咖啡,皺了皺眉,顯然速食店的即溶式咖啡不合她高級的口味,
「十六歲幾乎已經是大人了,我想妳一定有自己的是非關和判斷能力,所以我希望,我
們能夠和平相處。」
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吧?
我抬起頭,看著她:「和平相處?」
她居然還對我點點頭,繼續她可笑的說詞:「我們都不想妳爸爸為難和尷尬,對吧?」
「啪!」我聽到自己腦代理那跟代表冷靜和理智的線斷掉的聲音。我輕哼一聲說:「為
難?難堪?如果他還知道什麼叫作為難和難堪,就不會和妳『苟且』。」
她愕然,沒有料到父親口中少言寡語幾乎木訥的我竟會口出譏諷。
我繼續撥弄著眼前的聖代,惡毒諷刺不受控制地從我的唇齒間流瀉而出:「妳該不會蠢
到以為我會叫妳一聲『阿姨』吧?那麼天真也能當人情婦?」
在她眼光中我如同電影裡的酷斯拉,我突然的反譏打亂了她預先設計的台詞,她顫抖著
唇瓣:「妳……妳根本什麼都不懂!我愛達仁,達仁也愛我……」
我舔了一下嘴唇:「愛?那是妳的一廂情願而已吧!」
「妳!」我想我已經突破了她的忍耐限度,她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對我吼道:「我會告訴
妳父親的!陸嘉寧!妳不要太過分了!」
「請便。」我看著眼前的霜淇淋逐漸溶化成液體狀。
「達仁很聽我的話的……」她幾乎口不擇言。
「聽話?」我抬起頭,微笑打斷她的反駁道,「妳憑什麼?憑妳那個來路不明的兒子
嗎?」
「妳!……」
有那麼一瞬間,我相信她的手幾乎要落在我的臉頰上,但她收住手,惡狠狠地瞪了我一
眼,匆匆離開。
我拿起眼前幾乎已完全溶化的霜淇淋,她真的應該慶幸她收住了手,不然我倒是很樂意
觀賞她裝容精緻的臉上滿是霜淇淋的樣子。我放下手中的霜淇淋,抬頭看著紅色轎車揚
塵而去,衝著窗外比了一個中指。
中國不是有一句古話嗎?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
哼!我拿起帳單,站起身,準備結帳離開。
當我轉過身來,猛然看見隔著兩個位置的座位上赫然坐著徐子傑和唐承業時,我的表情
一定不亞於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我愣在原地,剛才出言譏諷的力氣突然間全部從我體
內流走。
徐子傑背對著我,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但我清楚地看見唐承業睜著他明亮的眼睛定定
地看著我。
熱血突然湧上我的臉,我從未到如此狼狽。
唐承業的表情清楚顯示不懂何謂「非禮勿聽」。可惡!他可以那麼心安理得?他偷聽到不
該聽到的隱私,不是嗎?他難道不該低下頭去裝作沒有看到我、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嗎?!
我飛快掏出錢包,將一張一百元放在櫃台上,一刻也無法停留地衝出速食店。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雙手不要顫抖,我的雙腿發軟幾乎支撐不住自己,剛才速食店裡倍唐
承業和徐子傑撞破的畫面深深地烙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許多念頭飛快地從我的腦海
裡閃過。他們會到處宣揚嗎?他們會不會正在背後嘲笑我、議論我?明天要怎麼面對他們
兩個?
天……我覺得全部的力氣已從我的身體流走。
我有一種尖銳地被人偷窺的感覺。鼻子酸酸的,我努力忍著,告誡自己不能哭,絕對不
可以哭。
一雙手按在我的腳踏車的手把上。我抬起頭,唐承業突然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我想逃
跑,此時此刻我不知面對他,可是我的腿卻軟得半步也邁不出去。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奪過我的腳踏車,停在路邊,又木訥地被他帶到不遠處的社區公園,
與他並排坐在長椅上。
他握著我的手掌用了用力,我茫然地轉過頭看著他。
「逸凡不在。」他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我望著他,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逸凡嘴巴最大,剛才他不在速食店裡。」他看著我補充道。
我又眨眨眼,漸漸理會了他的意思。他是在叫我放心嗎?意思是說,唐逸凡那個大嘴巴
不在,他和徐子傑不會宣揚他們的所見所聞嗎?有人說話的嗎?!
「難道我該感到高興?!」
他居然點點頭,宛若他帶給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而我該心存感激!
我啼笑皆非,就在這一瞬間,全部的力氣似乎又都回到了我身上,我可以罵人、出言
諷刺了。
「難道我還該說句謝謝?」我挑挑眉,「謝謝你沒帶唐逸凡一起偷聽我的隱私?!」
「偷聽?」他一臉的委屈,「我們怎麼會知道你們會在那麼公開的場合談論隱私?」
我翻了白眼:「難道你不知道什麼叫『非禮勿聽』嗎?」
「拜託,耳朵又不是我說不聽就可以聽不見的!」
「至少你可以裝作沒有聽到!哪有人偷聽的人比被偷聽的人還理直氣壯的?」
他突然一臉嚴肅地看著我說:「難道裝作沒聽到就變成真的沒有聽到了嗎?」
我被他的嚴肅打亂了思緒。如果他裝最沒有聽到,我就會好受點嗎?裝作沒有發生,難
道就真的可以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嗎?我的腦海裡突然又浮現那個三角形,用謊言和欺騙
塗滿的三角形。
我搖了搖頭,頹然低下頭,內心翻滾的情緒衝撞著我的胸口,一陣又一陣的窒悶。
我們就這麼肩並肩地坐在長椅上,我感覺到唐承業一直握著我的手,但排斥的感覺卻突
然消失了,也許是經過這個紛亂的下午,在他窺破我最重大的秘密之後,反而沒有距離
感。我突然明白過來,剛才我的憤怒、害怕和無助並不是因為擔心他們會宣揚我的秘
密,而是第一次有種被窺視真面目的感覺。就像唐逸凡曾經給我的評價—半死不活,人
前無悲無喜、平凡到被人遺忘一直是我在學校和所有人面前的形象,也是為我自己設計
的保護色。我要做自己生活的局外人,只有這樣,我才能遠離那些本該尖銳的痛楚、慌
亂和恐懼。可唐承業卻在短短幾天裡再三撞破我的偽裝:他看見我把唐逸凡的鑰匙踢進
水溝,他抓住我的手腕不放甚至逼我吼出「生理假」這樣的字眼,而這一切也終於在今
天下午達到顛峰。
「陸嘉寧。」唐承業突然叫住我的名字。
「嗯?」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心不在焉地應道。
「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突然回頭,驚訝地看著他,他慢慢轉過頭,看著我的眼睛,又再重複了一遍:「陸嘉
寧,做我的女朋友。」這次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
我再三確定他的語氣和表情中沒有絲毫玩笑的成分,可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
一絲笑意在他的眼睛裡蔓延開來:「因為我覺得妳很有趣。」
一瞬間,他一再撞破我偽裝的畫面閃過腦海,這是不是也可算一種微妙的緣分?既然我
已經不知道以後要如何面對他,為何不乾脆下點「猛藥」呢?
胡霏霏氣急敗壞的聲音浮現在我的腦中:
妳根本什麼都不懂!我愛達仁,達仁也愛我!
妳憑什麼……
是的,我不懂,我不懂什麼叫愛情,我根本什麼都不懂,甚至對於人類的七情六慾,
我
是個不合格的學生。
做唐承業的女朋友?這個提議聽上去既可笑又荒謬,可是我卻該死的心動,我好像被誘
惑的浮士德,聽見魔鬼的耳語:如果我成為唐承業的女朋友,和他談場小戀愛,我是不是就可以學會愛情?
我的眼神重新聚焦在他的臉上:「好,我做你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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