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相遇於布拉格 著有詩集《我多願陪你靜聽髮梢結冰的聲音》、《金色蝴蝶》

2,657愛的鼓勵 6訂閱站台

　　　　　　　　

　　　　　　

     

——父親，我經常想起您


走進這片大田，父親，我又再次見到您的鋤頭
把土越掘越深。頰上汗水滴進地底
育養您的兒女，細瘦的幼株
漸漸開出神貌酷似您的草莓花蕊

一頂金色斗笠，覆住田梗，偶而隨風翻飛
來至我的腳邊。這頂斗笠，您的父親戴過
命運的烈日灼人，一株青苗
三十七歲就焦枯了根。您的寡母
一隻老母雞，挨近卵黃燈泡
翼下竄出五隻飢餓的小雞。鄰人
似豺狼圍來，她以尖喙啄退他們
強颱襲來，斗笠殘破，滾下山坡——
您十七歲的長兄撿起它，站回這片大田
羸弱的肩膀扛起犁頭，鞭開
黎明的第一道光線

田埂轉彎之處，有一間土地公廟
綠柱老朽，紅字斑駁。但我仍能看見
數十年前的夏天，穿過小白花大塊鋪成的美
我們洗淨了手，捧香祭天
您坐在長板凳上細數我的美德與罪愆
雲朵在天空快速推移
死之陰影，緊緊跟隨
您總是選擇坐進黑暗的右邊，讓我坐進
明亮的左邊

櫻花在二月的霧流裡俯仰開落，父親
我又再次坐進您的身邊。住在塔中冷嗎？
灰塵很厚，陽光可能穿透不進
我選了一個靠近窗戶的位置給您
隔壁，大湖國中的鐘聲悠悠迴盪
喚醒了沈睡的羅福星（註）
您沒沒無名，不被表揚的英雄
只會捍衛一間土牆四砌的家

汶水溪輕輕穿縫大地，像您的頭蓋骨
醫生以鋼線接合。敲碎，敲碎，在石罈子裡面
過橋了，父親，您的女兒在法雲寺山腳下
折一支蘆葦桿在沙洲上寫信給您
過橋了，請跟好，砂石車載走了
那條藏寶小溪：蛤蜊如鑽石發亮，螃蟹閃爍
瑪瑙的殼，我們的髮洗成了水晶簾…
此刻它衰竭得似您病中的眼睛——
青草乾枯，魚群離去。
請跟好，橋已數度沖毀，遙望彼岸
我已走不回過去，僅剩夢中有溪，游來
您蓮花盛開的仰泳之姿

跟好菩薩，父親，過了奈何橋
就能脫下一雙浮腫流膿的腿，羽化成蜻蜓——
飛回，飛回，盤旋於這片大田
停在您外孫頭上，見他伸出耙子似的小小手指
梳理綠葉，折下鮮紅的草莓
他的眼睛笑起來，是一個
華美的夏天，螢火蟲
閃滅升起於
曾經有您輕輕耙過的田野草堆



註：親愛的父親，與抗日英雄羅福星共同長眠於苗栗大湖的「昭忠塔」。時序為秋來轉涼的十一月。

 

 (2009 夢花文學獎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