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人的身上如果長出羽毛 , 那還算是人嗎 ? 若是整對翅膀呢 ?
今天晚上在吃晚餐時 , 忽然覺得背脊有點異樣 , 其實這幾天來都是腰酸背痛的 但我一直沒有理會 , 畢竟疲憊不算是病 。 然而當我一面嚼著牛排 , 一面和我面前的男人聊天 , 我發現多日來的酸痛居然減輕了 。 有東西像破繭而出一般由我脊椎兩旁緩緩伸展開來 , 一點也不痛 , 反而有種很輕鬆的感覺。
我的男伴似乎一點也不知道我身體的變化 , 餐廳的服務生和客人也都很理所當然地繼續做他們的事 , 我嘗試用力舒展開背後的物體 , 而它們也很合作地聽我的意思 , 就像我操縱我的雙手一樣地簡單 。 我側過頭想知道我是怎麼了 , 然後我看到鮮奶油一般的白色羽毛 。 還不是一根 , 是一整片! 我轉過頭看看另一邊 , 結果也是一樣地不可思異 。 我呆呆地看著這兩大片東西 , 感受它們的重量 , 最後運力拍一拍 , 它們十分真實無誤地前後移動 , 我還能很精確地感到它們搧起的風。
「怎麼了 ? 背後有甚麼嗎 ?」 男伴體貼地問。
「你幫我看看我背上是不是有東西 , 告訴我你看到甚麼 ?」 我鎮定地轉過身 , 想到會被抓去做研究開刀會不會很痛。
「沒有呀 ! 沒有蟲子蟑螂 , 是不是對著冷氣機風口覺得不舒服 ? 我跟你換位子好了。」
我倒抽一口氣 , 想或許這是餐酒帶來的錯覺 , 走動一下也許會好些 , 就點頭答應了。
當我站起來時我清楚地知道背上的重量是真的 , 也可以隨我高興地拍動 , 但沒有人看見我的…..翅膀…..我相信這應該叫翅膀 , 我重新坐下來時我把它們攏起來 , 像收屏的孔雀。
「如果有一天有人發現他長了翅膀 , 他該怎麼辦 ?」 我沉著地問。
「有別人看見嗎 ?」 男人調皮地笑。
「別人看不見 , 至少沒有人有反應 。」 我說。
「簡單 , 要嘛上天堂 , 要嘛找心理醫生 。」
「有道理 , 你有沒有相熟的心理醫生介紹? 」 他愣了一下 , 覺得我不是開玩笑 , 有點尷尬地搖頭。
我無可奈何地笑笑 , 推說累了便匆匆離去 , 離開的時候 , 我幾乎是倉皇的。
我跳上一輛TAXI , 司機也沒有因我新長的肢體而拒載 , 好像甚麼也看不到一樣 。 我冷靜地思考 , 我叫李明依 、 中國人 、 無宗教信仰 、 今天二十八歲 、 性別: 女 、 住在香港跑馬地的唐樓 、 職業是女性雜誌編輯 、 父母健在。
我像催眠自己一樣不停灌輸我所相信的東西 , 我愛吃的食物 , 喜歡的衣服牌子 我家電話號碼…..我…..我…..我…..我所知道我自己的一切 , 然後我突然發現我對自己的了解之淺薄 , 簡直是到可恥的地步 。
於是我放棄我引以為傲的思想 , 茫然看著車箱外流動的景色 , 和我反映在車窗上的影子 , 當然也包括了我的新同伴 , 那雪白的羽翼。
然後 , 悄悄地 , 我在後座哀哀哭泣 , 而司機正用對講機聊今晚的賽馬。
收音機正播著 〝別問我是誰〞。
＊ ＊ ＊ ＊ ＊ ＊ ＊ ＊ ＊
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 , 冷冰冰的螢幕閃爍著寒光 , 我在等待連線網路時才脫鞋換衣服 。 我冷冷的臉 , 像浸泡過冰水一般冷冽 , 我看著我那美麗的羽翼 , 用力去感覺自己有多清醒 , 我用鍵盤殷切地詢問未謀面的網友有關翅膀的事 , 當然人上網不代表就失常 , 他們都當我開玩笑。
我低頭苦笑 , 我又不是天使 , 為什麼要有翅膀 ?
恍惚間我睡著了 , 夢見一個白袍的男人 , 他叫我去找些甚麼 , 我聽不清楚 , 想喚他時又醒過來了 。
看看電腦上的時間 , 我才睡了五分鐘 , 我忽然覺得自己命不久矣 , 於是思考起我有些甚麼遺憾要完成 。
我想試試夜間飛行 , 這本小王子作者的另一本書我並不喜歡 , 只執意地記得美麗的書名 , 然後 , 我就起飛了!
由狹小的窗中擠出去 , 我在面對那十樓高的高度時真的很怕 , 不過想到若這對翼是假的 , 身為一個瘋子活下去還不如狠狠賭一次 。 這樣的豪賭人生又有幾回?
每一次當別人質疑自己 , 告訴我這樣傷身那樣傷神時我都退下來 , 所謂三思 是不能輸罷了 ! 我若瘋狂 , 也因相信自己而死 , 又何必退縮 ? 你能用生命來相信自己嗎?
我跳了 , 一輩子不行差踏錯的李明依跳樓 , 原因不明。
我發現我的翅膀出奇有力 , 還不到八樓我就緩緩升起 , 飛行很耗力 , 有點像游泳踏水 。 我不敢亂動 , 垂直地升到我家的窗外 , 看見我掛在牆上的相片 。 我發現自己很掛念一個人 , 一個不會知道我掛念他的人 。 他正在我滿是相片的牆上微笑 。 今晚我不打想他 , 我在家附近的樹梢上練飛 , 慢慢我拿捏到飛行的竅門 , 變得高低快慢隨心所欲。
我開心地咯咯笑 , 坐在樹杈上搖著腿 , 像小時候有糖吃一樣。 一把聲音忽然出現。
「妳學的很快呀 !」 一個有翅膀的老太太笑咪咪地說。
我也不怕 , 樓都跳過的羽毛人還怕鬼不成 ? 我也笑笑請她坐下來。
「妳這樣多久了?」 我問。
「幾十年啦 ! 算不清 ! 你剛開始吧 ?」
「嗯 , 對呀 ! 別人看得到我們嗎 ?」 我指著樹下經過的一對情侶小聲問。
老太太神秘地搖搖頭 , 一下子跳下去在他們身邊盤旋幾圈。
「哇!!小心 !!」 我忍不住大叫又馬上摀著嘴 , 也沒有人聽到般 , 只有老太太大笑地看著我。
「飛行時沒有人會聽到或見到我們 , 不過會感覺的到我們碰他 , 這一點要小心 。」她飛回樹梢說。
「為什麼我們會有翅膀 , 很多人都有嗎?」 「我也不知道呀 !」 老太太又神秘地笑 , 有點頑皮。
「不過我們這樣的人香港有一百多個 , 偶爾碰到對方會一起飛一段路 , 還有的結婚了呢 !」 她認真地說。
「呀 ~~~」 我有點不知如何回答 , 不過事情發展到現在 , 也沒有甚麼是不可能就對了!
「呵呵 ! 妳這小姑娘還適應得很好嘛!」
「我夢過一個白袍的男人呢 ! 他是誰?」
「我不知道呀 。」 老太太一說謊就眼露孩童般的神色 , 很自以為了不起似的。
「你騙人 !」 我篤定非常 , 夜空中的星星今天比較多 , 讓人有點像到了童話中 , 和妖怪飛行機怪婆婆一號鬥嘴。
她臉紅紅低下頭 , 忽然又沒事人一樣抓住我的手笑嘻嘻說:
「走 ! 今晚天色好 , 帶妳去看星星。」
我來不及反對已被領著飛向星空。
不要問我被星光包圍有多美 , 你如果有作過夢才會知道夢有多變幻多端 , 我只知道我忘記問她住那裡 , 只知道她叫麗沙婆婆。
Chapter 2
早知道我會有翅膀我就不會用白色的被單 , 太陽光透過我向東的窗時翅膀反光得厲害 , 想用被子擋也擋不了多少 , 因為夏天冷氣被真的很薄 , 透光度一流。 我迷迷糊糊中靈機一動 , 用翅膀把人包起來 , 厚厚的羽毛幫我遮陽 , 好方便。
不料樂極生悲 , 我太高興所以睡不著 , 在八年來第一次早上七點起床 。 我自昨晚和麗沙婆婆玩了一晚 , 心情平復很多 , 不僅接受了我是羽毛人一族的事實 , 還學著去享受這個天賦。
我如常刷牙洗臉 , 發現這善體人意的翅膀像是隱形一般 , 能無礙地穿過我的衣服 , 我真的很慶幸不用剪掉我那些Issey Miaki 的寶貝衣服 。 我心情愉快地吃早餐 , 是我自己煮的通心粉 , 很滿意我的新生命。
「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我非常清晰地聽到一把悅耳的男中音說 , 我猛地轉過頭 , 看見那個昨晚我夢過的白衣男人正愁眉苦臉地看著我 。 我定下神 , 看來自從有翅膀後我便沒有隱私了 ! 我狠狠瞪他一眼 , 他的翅膀有點灰灰暗暗 , 無精打彩地垂著。
我吃完最後一口通粉 , 慢慢喝完我的橙汁。
「先幫我洗好碗 , 還有杯子 , 我們再談你為什麼不請自來。」 我覺得自己表現完美。
他無奈地乖乖洗碗 , 我則安穩地看我的電視。
「好吧 ! 你可以開始了 。」 我看到碗盤都亮晶晶 , 有點怕他是用舔的。
「我要妳幫我找一個人 。」 他低著頭小聲說。
「誰呀 ? 我又不認識上帝 , 很多事我愛莫能助的。」
「他!」 他指著我牆上那張相片 , 就是那笑容溫柔的那張。
「你認識小展呀 ?」 我假裝不驚訝 , 其實我震驚不已 , 為什麼要找他 ?
「我不認識他 , 但找不到這個人我會被天使長殺掉!」
「我以為天使都很愛好和平。」 我沉吟。
「天使長除外 ! 妳的翅膀是我給的 , 因為這是個請妳幫忙的見面禮。」
「我要簽收嗎 ? 我本來嚇死了 ! 死掉你賠我一條命嗎?」
「我會安排妳上天堂 。」 他認真地說。
我用力搖搖頭 , 上帝一定忘記在這隻天使身上裝腦袋。
接著他花了半小時告訴我他叫普普 , 是個天使預備生 。 把一樣重要的東西弄掉了 , 差點被天使長降級做天堂的低級天使 , 而目前這樣東西在小展家 。
「你降級算了 !」 我沉默片刻然後說。
「我不能呀 ! 一降級我就完蛋了 !」 我忽然發現普普的眼睛是藍色的 , 像海洋 , 而現在海的眼睛像要哭了。
「我不要 , 我想看天使哭會怎麼樣 , 很好奇呀 ! 而且小展住紐約 , 就算我用飛的也要飛兩天 , 也許不止呢 ! 我又抽不出時間 , 你不知道人很忙的 , 不像你們天使有空沒空東玩西逛。」
「妳好像惡魔呀 ! 」他指著我控訴。
我輕鬆地站起來伸懶腰 , 然後笑著看著普普。
「這樣吧 , 我今天請假 , 晚上你和麗沙婆婆來我家吃晚飯 , 我們再聊聊 。 我也很想知道惡魔呀神呀存不存在 , 我現在想休息 , 請你不要在我家自出自入 也不要趁我睡覺跑到我夢裡。」
下了逐客令我就關上門 , 靜靜看著小展的相片 , 我用手撫著我的臉 , 彷彿又回到十八歲那年我捧著臉 , 看著小展滿足地過我的世紀生日。
2000.1.1 真的只要看著就滿足了 , 我也有過單純的年代呀!
天使的禮物使我的心一點一點溫柔起來 , 眉頭也舒展開來 , 記得小展說過我的眉毛很像奶茶 。 搞得我班上同學都笑我是奶茶妹 , 我沒有真的生氣過 , 總是一面佯怒一面偷照鏡子 , 努力地想搞清楚為何眉毛會像奶茶 , 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呀 !
小展總是懶洋洋的 , 像他那麼高的人 , 既不打籃球也不玩跑步田徑 , 真浪費那雙長腿 。 他喜歡在上課時坐最後一行 , 認認真真地聽講 , 但偶爾也會睡著。 冬天他抱著外套睡在桌上 , 像隻冬眠的狐狸。
他一向不多話也不好動 , 但人緣一直還可以 , 反正也沒有人會很喜歡或很討厭他 。 那天他又躲著不上體育課 , 我也因為生理痛沒有上課 , 他坐到我旁邊看同學打球 , 聊畢業後會不會升學 。 我說我想唸港大 , 他笑笑說他甚麼也沒想過 , 他的笑紋很美 , 整張臉都在溫柔地笑 。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 也不是特別投契 , 但也足足聊了兩節課 , 下課時同學都回來集合 , 他忽然說我有對像奶茶的眉 , 大家愣住了 , 然後哈哈大笑 , 問他是否喝過了 , 他只是微笑著 , 我的臉卻比紅茶更紅。
之後只要Lunch Time 他叫奶茶喝 , 就一定有人回來跟我說他暗戀我。
我一直不相信他會喜歡我 , 他是那麼亮眼的男孩。
放榜後他真的考不上任何大學 , 不過他完全無所謂 , 那年是1999 是小展的Repeat F7 。
我沒有問他有何打算 , 因為我們跟本不熟 , 只有那次體育堂的談話 , 不足我去表達關心 。 我如願進港大念文學 , 而聽說他到了一家婚沙店做攝影師助手。
在我生日前夕我很想念這個人 , 於是我在聖誕節時常到他公司附近閒逛 , 終於有一次我見到他和一個長髮女孩又笑又鬧 , 牽手一起過馬路 , 我假裝沒有感覺地和他問好 , 約他們一起過除夕倒數。
女孩無所謂地答應了 , 小展有一點不解為何我會約個半生熟的人過年 , 但他也答應了。
沒有人知道我的世紀生日 , 每年都有全世界替我慶祝 , 而我只希望那天能見他一面。
那天晚上我們在時代廣場前倒數 , 還有一些小展的朋友 , 我在人群中用手托面, 沒人知道我的哀怨 , 我看著小展和他女朋友相擁而痛苦 , 也因能暗中和他過我的生日而滿足。
當晚我們熟洛很多 , 一起到酒吧喝酒 , 醉意矇矓間我好像哭過……
其實我到底是不是愛上小展連我自己都不清楚 , 怎樣才叫愛一個人我真的一點概念都欠奉 , 心跳急了是戀愛 , 那我看恐怖片不只心跳還尖叫呢 ! 愛應該要是不用想就能高聲承認我愛他 , 應該是不用怕自己會後悔 。 對小展的感覺很怪 , 很好奇他這個人 , 很想擁有他 , 因為得不到所以牽掛在乎 , 我不知道如何我得到了會不會天長地久地愛上 , 也不知道得到有多好或多不好 , 這一個龐大的問號在我心中急凍保鮮 , 在每一段失去問號的戀情褪色後 , 我仍然對這隨小展漂流到紐約的問號充滿懸疑。
他和長髮女孩分手是因為女孩愛上一個髮型師 , 在照了許多沙龍藝術照後她顯然想換髮型 , 有一次我遇見短髮的她時 , 發現她笑容不變 , 變的只是身邊的伴 , 當時我正聽著Suede 唱那句 Everything Will Flow 。
對一個連我是否愛過都不確定的對象 , 我想最好一直留在心底比較好。 我真的不會忘記 , 但也真的情願忘記。
他們都說愛很簡單 , 但我在其中打滾這些年 , 卻覺得愛好難 , 單戀難 、 相戀難 、 失戀難 、 不戀也難。
我一面把小展介紹給我的Suede 又拿出來聽一遍 , 在墮落迷幻的歌聲中我端詳我的眉 , 又一次地迷惘起來。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