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作者:楊?子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20-12-25 00:00:00
<內容簡介>
童年是廢墟裡的一場混戰。
在阿嬤親手蓋起的水泥厝裡,我們是彼此又愛又恨的戰犯。
▍楊?子首部散文創作 ▍
收錄第四屆台中文學獎.散文類首獎〈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家,是保留生命刻痕最多的所在。
一個破碎離散的亂世家族,人人有戲分。
阿嬤是不諳設計的泥水匠,家有兩個客廳、兩道大門、兩間廁所、兩座樓梯,沒有一個房間蓋成矩形。爸是離家出走、風一般的男子,媽早早從養育第一線退場,偶有姑丈扮虎爸,再有長年蝸居的贅婿阿公,和那時不時出言恐嚇的瘋狂表叔──
楊?子的童年是廢墟裡的一場混戰,那裡蛆蟲爬壁,監護人恆常缺席;時有債主上門,珍貴的熱湯泡麵也得充當武器。記憶裡的頹敗老屋,說來全是讓人哭笑不得的荒謬家族故事。但雙胞胎最好了,一本書兩人看,飢餓藤條一起挨,電動關卡一起破。爸媽都在家,到爸媽都不在家,永恆是彼此的依靠。
但家是什麼?永恆是什麼?直到妹妹離世,我們變成我,日子如同宇宙失衡,才知生命裡的迷宮彎彎繞繞,唯消逝逾恆……
楊?子首部散文創作,以幽默詼諧的文字回頭探視自身生命的起源,述說對已故妹妹最真摯動人的愛與思念。
「溺水是很安靜的,望周知。」
★本書特色:
楊?子首部散文創作。收錄第四屆台中文學獎.散文類首獎〈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以幽默詼諧的文字回頭探視自身生命的起源,述說對已故妹妹最真摯動人的愛與思念。
★名人推薦:
吳曉樂、陳又津 專文推薦
李佳庭、宋尚緯、李桐豪、馬翊航、陳思宏、陳國偉、顏訥 感動推薦
●陳又津:閱讀的時候,你可能會被自己的眼淚淹沒。安靜總是很難被聽見,但楊?子帶來了這本凝望過去的結晶,有痛、有淚、有病,但更多的是愛。妹妹走了,楊?子留下來,從深不見底的悲傷,自己用文字把自己拉起來。
溺水很安靜,現在我們終於知道了。
●吳曉樂:輯一至輯五乍看主題不同,但都是「我們」,是殊途同歸的祭妹文。楊若慈精工描繪每一景物典故,人情流變,雙胞胎如何從人生的此岸擺渡到彼岸,背後實有一楚楚用心:想讓各位明白,我的妹妹曾經活在這些,這裡,與這裡。書末收錄的少女想像,如同過往作品,楊?子再次揮舞作家權柄:如果有些人在現實裡走不下去,我就創造一個世界,許他們再次幸福。
★目錄:
推薦文──溺水很安靜,望周知 ◎陳又津
推薦文──屬於你的傷口,你不能否認 ◎吳曉樂
起始點
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你們有心電感應嗎?
●〈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得獎感言
輯一 我們
人盡可爸媽
雙胞胎遊戲秘笈
●沒事,我帶你走
輯二 吃飯
我要煮飯給我妹妹吃
不吃花生倒吃花生皮
●吃穿都有,就不叫可憐
輯三 走路
你妹妹是虎爺接走的
由布院山頭夜幕降臨
●夢遊記
輯四 寫字
汝讀書敢有讀閒仔冊遮爾認真!
原來你這麼認真寫小說
●我只要你好好的
輯五 睡覺
肉身使用期限
真的不說了,晚安囉
●汝是我的心肝
存檔點
這是文學少女的想像
<作者簡介>
楊?子
本名楊若慈,一九八四年生,台中烏日人,雙胞胎中的姊姊。
百合/歷史/大眾小說創作者,動漫畫次文化與大眾文學觀察者。曾獲國藝會創作補助、文化部創作補助、教育部碩論獎助。出版品包括學術專書、大眾小說、動漫畫同人誌。近作為《花開時節》、《撈月之人》,以及合著小說《華麗島軼聞──鍵》。現階段全心投入創作台灣日治時期歷史小說。
Facebook|楊?子 www.facebook.com/maopintwins/
Blog|楊?子_百合,愛有力 maopintwins.blogspot.tw/
★內文試閱:
‧推薦序
【推薦文一】溺水很安靜,望周知 ◎陳又津
那些尋常人閃躲的故事細節,楊?子總是大大方方說出來,作為她這一生的註解。彷彿不知道這些事,就無法理解今日的她,關於妹妹的逝去、住在成功嶺下的少女時代、有如迷宮的烏日老家、父親失蹤、與母親在醫院意外重逢……後來我發現,世上大多數的人只是依循慣性,不明白自己為何做出了這決定,反倒是被別人挖掘到內心深處,偶然地照亮角落,本人反而會被自己的模樣嚇到。
但楊?子的心,是一座純真博物館。
從《撈月之人》、《花開時節》、《花開少女華麗島》到《臺灣漫遊錄》,楊?子構築了美好的少女宇宙,在那裡,富家千金歡快地大口吃飯,跳進歷史舞台展現身段,像是精心擺設的博物館展品。楊?子本人則像是這座純真博物館的長工,吃泡麵,住雜物間,為觀眾鋪設厚厚的紅色地毯。這座博物館的重點不在於身世多悲情、事件多獵奇,畢竟就像她說的,這輩子「唯獨不缺戲劇性」。那些不合理的事,在楊?子的敘述下其實超越了常識,成為一種逼近底線的疑問:「我們還能再失去什麼?」
唯有在幾乎失去一切的時刻,我們才會知道:搭火車比騎機車貴,大學夜間部不收應屆畢業生,申請學貸需要監護人簽名,全部的錢被偷了也哭不出來,面對突如其來的殘酷命運──與其追問原因,不如選擇無知。後來我去台中,她一如往常前往她們姊妹常吃的麵店,老闆熟到不用她開口,就知道她要加什麼不加什麼。那小店毫不起眼,要我再去絕對認不出來,麵的滋味我也忘了。只記得那平凡得隨處可見的馬路,每一家店、每一棵樹,蝕刻了她們大半生的記憶。短短幾百公尺,竟然像是永遠走不完的路。
如果到了這時代,還有誰說「寫作會餓死」,這人一定沒看過《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正是閱讀與寫作,讓這對雙胞胎歷經艱辛活下來。因為她們分享、她們討論,就算肚子還是餓得不得了,但我說我看到的,你說你聽到的,「讀書看漫畫都是別人的兩倍樂趣。」或許那不只是樂趣,而是她們藉由高度的同步率,反覆確認著自己存在,確認有彼此的陪伴,她們不會孤獨死去。這樣的確信也造就這本書中最珍貴的,幽默感。
〈不吃花生倒吃花生皮〉敘述國中女生與債主的決鬥,拳腳並用、泡麵齊飛,令人期待楊?子的百合小說,某天會出現這樣的動作場面。〈人盡可爸媽〉是她們兩姊妹因單親被同學霸凌,結果用成語反霸凌同學。〈肉身使用期限〉寫到她們抵禦寒流的棉被,其實是從九二一賑災物資中撿來的。〈汝讀書敢有讀閒仔冊遮爾認真〉描寫皮蛋表面的松花凝脂結晶,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皮蛋了,而是把貧窮這道調味料加到極限的皮蛋。〈我要煮飯給我妹妹吃〉說著她們以閱讀忘記飢餓、含米酒緩和牙痛、在作七的時候播動畫──這些明明是不幸的事,但楊?子說得那麼夢幻、理所當然。
果然是少女啊。
在尊嚴與吃飽之間,選擇了尊嚴,但她們的尊嚴從哪裡來?面對餓死的迫切感,甚至連睡眠的空隙都被擠壓。就連別人威脅她們,火車即將迎面駛來,她們連死都不怕──因為,她們為自己設定了盡頭。但盡頭永遠猝不及防。
〈肉身使用期限〉寫到姊妹倆跟父親去山上釣魚,她滑落深潭差點死去,「當然我什麼也喊不出來。溺水的人無法講話,也不會出現什麼慌亂拍水的激動姿態。溺水很安靜,望周知。」原來在災厄降臨時,人多半是失聲的,或者就像她說過的,「不知道答案更能維持心理健康。」瀕死很安靜,飢餓很安靜,寫作,其實也很安靜。
是的,楊?子早就說過、寫過關於她的一切,我也以為我知道了。但有一回真的走進她烏日老家,還是被睡在廁所前方平台的阿公嚇到。我當下意識到:「這裡真的有阿公!」「這就是傳說中的阿公嗎?」但當時的氣氛是連我說「你好」都覺得打擾對方,只好點個頭快速通過。(但我可能還是說了,就像進旅館房間前,會敲敲門說打擾了的音量。)我說不清這究竟是驚嚇,還是一種驚喜,就像是專程去鬼屋,真的見了鬼一樣。
幸好《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不是深山的水潭,雖然閱讀的時候,你可能會被自己的眼淚淹沒。安靜總是很難被聽見,但楊?子帶來了這本凝望過去的結晶,有痛、有淚、有病,但更多的是愛。妹妹走了,楊?子留下來,從深不見底的悲傷,自己用文字把自己拉起來。
溺水很安靜,現在我們終於知道了。
【推薦文二】屬於你的傷口,你不能否認 ◎吳曉樂
此書建議佐以Google街景服務。我個人作法臚列如下:輸入張日興商店,一秒以內會收穫二十多萬則結果。好險僅此一家,別無分店。點入相片,押著滑鼠,調整開闔度數,放大諦視,與楊?子文中的租書店、榕樹廣場,小叮噹雜貨店、阿群叔叔的麵店進行套疊。再來,找出姊妹倆就讀國小,想像姊妹倆的移動範圍。最終回歸核心,那置納一脈三代,張日興隔壁的「我家」。
說來赧然,我對楊?子的最早認識,來自二○一七年四月《鏡週刊》的系列報導。訪者為陳又津。文句深邃真摯,收錄的相片與影片也把雙胞胎楊若慈、楊若暉,其中一人早逝的苦楚,做了不張揚、恰到好處的渲染。影片一幕我過目難忘:楊若暉在居家安寧階段,戴著製氧機面罩,要姊姊「不要放棄,妳堅持要活下去」。我依循作家姓名找來《花開時節》與《撈月之人》,讀上一段時日,感受書中「天命不酬,人事可盡」的曖曖生機。而今,報導、小說裡凝鍊折疊的思辨,走到《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終究徐徐展開。養在心底的冰山,如今上浮一、兩分。
楊?子這回要說的,是楊?子的故事。
雙胞胎活在地球上的日子僅僅差距幾分鐘,目睹景色又趨近一律,身分駕照可供流用,記憶偏好也能互通有無。雖偶遇身分認同的侵擾,但兩人相互珍視,總能化險為夷。父親某任女友交付筆記本,要兩人寄存「不能為對方道之者」於其中,兩人有了主體的初步理解,依舊擁抱過往認同:是同卵雙胞胎啊。除此之外,我認為讓兩人不願絲毫離棄的理由,包裹了另一心事:童年能夠預料與依賴的只有彼此。父母年輕,感情基礎不敷親職所需,雙胞胎童年的「重要他人」數度易位,可惜人情再怎麼延展,也有弛豫或斷裂的一瞬,尤其老家後期人事翻動劇烈,蔓生支系如參天巨樹,提供庇蔭,也形成暗影,照顧者的照應與冷熱暴力輪番上演。有時債主登門造訪,有時不須假借外力,成住壞空自生自滅。到後來,姊妹倆經濟見絀,分食一籃皮蛋與稀飯、借米酒漱牙止緩牙痛、為了確保一人食飽,謊稱自己場所已供餐,一一讀來,傷情非常。
楊?子向來專擅從地景、器物還原時代一隅的氛圍。我的部分童年於左營度過,她所寫的橡皮軟糖、魷魚片跟「烤乳豬」,是我的兒時至福;電動街機、蠶寶寶與染色老鼠,我也沒錯過。最引起共鳴的,是那些「好問」的雜貨店主事者,雜貨店本身亦有收發鄰里資訊的功能,孩童在他們眼中是特別輕取的八卦來源,此一「擾孩」特質竟沒有地區差異,細想不禁感到荒謬可笑。也看她寫烏日一帶的百年繁榮與寂滅,物事演義,滄海桑田,誰都不願意料,這對形影不離的雙胞胎,也成了消逝逾恆的命題。曾讀梅格?潔伊所寫的《非凡韌性》,論及有些孩童從童年逆境發展出一「超能力」:讓自己從當下「缺席」,以蓄積存活下去的動力。姊妹倆及長,浸潤在「閒仔冊」,騁懷於綺想玄幻的情節,忘卻塵世憂愁,更開闢人生另一蹊徑。然而,頻繁策動超能力易得反噬,協力突破重圍的過程,兩人肉身苦痛高發,妹妹的沉重心事更是積累成惡疾。作者當下知情妹妹病苦,但不知其歸期,是以書寫有二觀點交織:因無知而堅定,因後知後覺而惘然。從醫生口中得知妹妹來日無多的場景,書中出現多次,每一次,楊?子處理的心境有別,質疑自身不察有之,專注記錄妹妹囑託叮嚀有之,壓軸則落在她重現了妹妹病末道阻且長的「返家」之路,驚人的「翻案」也於此際乍現。姊妹倆早已打定主意,他們並非無家之人,根自始繫長在從母胎裡攜出的、?子的另一半。不意臨終前,楊若暉改弦易張,表示仍想回「老家」。氧氣鋼瓶隨侍,姊妹倆複習每一屋室改朝換代的歷史,憶想童稚時如何理想與展望未來,緊追在後的幻滅又是怎地鑲嵌於眼前諸景。烏日,大肚山下成功嶺,張日興隔壁,是姊妹倆歌於斯,哭於斯的原初。我聯想到小說家珍奈?溫特森,她出身宗教情懷沉重的家庭,受訪時,溫特森稱十六歲那年愛上一個女孩,養母覺得她把靈魂賣給了魔鬼。終其一生,養母帶給溫特森的考驗與磨難永無止盡,她卻從中凝鍊出一至理:「傷口是一種象徵。原本屬於你的東西,你不能否認。拋出去的總會返回,會清算、會復仇,或許也會和解。一定會歸返。」
輯一至輯五乍看主題不同,但都是「我們」,是殊途同歸的祭妹文。楊若慈精工描繪每一景物典故,人情流變,雙胞胎如何從人生的此岸擺渡到彼岸,背後實有一楚楚用心:想讓各位明白,我的妹妹曾經活在這些,這裡,與這裡。書末收錄的少女想像,如同過往作品,楊?子再次揮舞作家權柄:如果有些人在現實裡走不下去,我就創造一個世界,許他們再次幸福。
‧摘文
〈不吃花生倒吃花生皮〉
水煮花生,去殼剝皮,半斤花生只得一小碗花生皮。
花生仁外一層薄膜花生皮,在中醫稱花生衣。花生衣養血補血,具止血之效,科學論點指花生衣有助強化骨髓造血功能,增益血小板數量提升。
有一小段日子,我託小姑姑每隔幾日在早市購回水煮花生。繞口令說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我剝花生不吃花生皮,若暉不吃花生倒吃花生皮。
一般人血小板指數十五萬,低於兩萬便會引發自體性出血,腦出血即死,那時若暉的指數已經跌至一萬六。西醫安排固定時間輸血,醫囑定時服用鐵劑或者濃縮棗精。中醫合併照護,每天開立兩包水藥,此外建議以花生衣補血。
換作幾年以前,恐怕我會嗤之以鼻。花生的那一層薄膜欸,當真有效?然而那當下我彷彿沐浴焚香,慎重淨手去殼剝皮,無異敬神儀式。彼時我也真正虔誠敬神。每晚睡前禱告,雙手合十於胸前,黑暗裡我再三呼求耶和華上帝、媽祖娘娘、關聖帝君、藥師如來佛、宇宙大人的名,用盡全副心力向神明祈求說,拜託請讓我妹妹康復起來吧。
隔天日頭上升,世界絲毫未改,我如舊剝著花生衣。
●
花生皮只是飲食控制的一小部分。若暉生病以前,我們從來沒有飲食控制的概念。
或者精確地說,沒有飲食控制的可能。
國中三年裡一半的時間,我們有什麼吃什麼。營養午餐是唯一正常的一頓,晚餐的追求基本是果腹。餐桌偶爾擱著不知道誰留下來的殘餚可供配飯,至少白米飯新鮮現煮。身上稍有零錢,可得張日興雜貨店對面那間飯麵滷味小吃部的一碗麻醬麵。更不濟,張日興販售泡麵一碗十五元,放學省一趟公車錢走路回家就買得起。吃進肚裡的唯有澱粉和熱量,纖維素與蛋白質同樣匱乏。
那時家裡還有阿公。但阿公是一抹幽魂般存在家裡角落的贅婿,自我們懂事以來,家事不分大小粗細,沒有阿公可以過問置喙的一次,連電視遙控器都搶輸一干內外孫子孫女。我們沒想過阿公吃什麼,他也不為我們張羅。老屋子很大,足夠我們與阿公各自活在兩個時空,甚至足夠給其他人開幾個平行世界,比如長期寄居的大表叔,短暫來訪的小表叔,不時遊走的大姑丈。這家裡沒哪個誰有義務該準備食物,該收拾家裡。
家屋蒙塵黯淡,我們的肉身跟這個家同樣陷入缺乏照養的頹境。
稀罕的一次聯絡上爸,電話裡爸說,「以後有小龍照顧你們。」那就是大表叔,阿嬤的么妹的兒子,我們應該叫表叔,但我們不,直呼他的乳名小龍。電話裡我們沒有力氣發牢騷,不然應該跟爸說,留他還不如不留!
並不是因為小龍只大我們一輪多一些,其時年僅二十六、七。
當時小龍有一輛山葉馬車一二五,三貼載我們上學,遠遠校門口訓導主任面色嚴肅看向我們,小龍說:「你們去跟他講,我是你們男朋友。」又說:「如果你們交男朋友,就打斷你們的腿!」有天家裡出現幾箱鋁箔包飲料,陌生的品牌,我們抗議小龍亂花錢,他說:「拿到什麼就是什麼啊!」我們說你是去偷的吧?小龍說:「什麼偷,是借。」又說:「如果你們偷東西,我就打斷你們的腿。」
小龍沒有工作,跟朋友到處去借東西。家裡四處散落拆解的電視與錄放影機,鑽進家門來去的人臉每次不同。我們從爸的高爾夫球袋裡挑了推桿和S號鐵桿放在邊,臥房門把懸著風鈴,開門就有聲響。不過門擋得住人,擋不住氣味。有陣子小龍房裡常有異香,味道特別濃烈的那回,我們連日精神亢奮,三天只睡三小時。我們問,如果那是毒,究竟是什麼毒?小龍罵說什麼毒不毒的,又說:「如果你們吸毒,就打斷你們的腿!」
小龍憲兵退伍,講一口外省腔,初初寄居我們老家那時,鄉人多視他是臉龐端方體格強健的美青年。他父親是四九年來台的山東小兵,跟他母親也就是我三姨婆婚後落腳在中壢,生得二子取名振武、振文,盈滿那一代人的輝煌寄望。但帥哥多草包,讀書稀鬆平常,做工沒有出師,賭博技術恐怕只跟我們不相上下卻敢進賭場廝殺,再及染上的毒癮,人生愈走愈是一塌糊塗。菸酒檳榔安毒賭博五毒俱全,肉身點滴崩毀,精神在失控邊緣,我們目睹一個青年的快速下墜,說不出的滿心焦躁與憂慮。其實就是物傷其類,而那時我們並不明白。
我們經常吵架。孩子的我們嘲弄青年的他不幹點正事,小龍總是叫囂:「英雄落魄是暫時的!」我們便每次回嘴:「小孩落魄是會餓死的!」小龍吵不贏,就逃走。偶爾沒有逃走,衝過來甩我們巴掌,抓我們的頭去撞牆。塵埃落定,小龍還載我們去上學,去打一整夜的保齡球,聽說我們遭到同學威脅要蓋布袋圍毆,他一一打電話到同學家恐嚇對方放學走路務必小心。而下一次,我們還照樣吵架。
落魄的英雄喜怒無常,連帶我們日子過得充滿戲劇張力。興起了開車載我們到市區吃飯,一言不合卻立刻棄置不顧,令我們徒步幾個小時找路回家。開心時指天發誓說「你們考上了好學校我買電腦給你們」,嘔氣時就連車帶人停在平交道鐵軌上,等著我們驚慌尖叫對他求饒。
我們懂得應該怎麼表現可以討好他,但我們不。
平交道鐵軌中央我們僵持不下,副駕駛座裡我把雙腳伸到前座平台,鞋尖跟著平交道警示音噹噹噹噹踢踏擋風玻璃,直到小龍按捺不住踩下油門,破口大罵一句:「你們是瘋子啊!」不,我們是快要餓死的落魄孩子。不霉不餿就是食物,止飢卻不飽,慢性飢餓兼營養失調,國三便深陷睡眠障礙,我們還能再失去什麼呢?
小龍根本不是英雄,到底我們也不再只是孩子。不記得哪一天,小龍默默就失去蹤影,如同我們爸那樣無聲無息,而我們迎來國中畢業典禮,走出成功嶺的老眷村。
高職夜校就讀期間的第一年,我們放假還會回家。
彼時阿伯遠赴越南,大姑姑分身無術,爸隱身山林,唯獨小姑姑娘家婆家兩頭奔忙。成功嶺老家豈止蒙塵,頹圮宛如古廢之墓。阿公在廢墟裡面吃喝睡眠,依舊一派自在如紅塵遊仙。神仙不問家事,客廳地板磁磚白色轉灰色,牆壁爬滿蛆蟲,細看一地芝麻般的褐色瑣屑皆是蛆蛹。人蟲共生,善哉善哉。
(過了幾年我們讀馬奎斯的《百年孤寂》,結局那關於邦迪亞家族的預言:「這一家系的第一個祖先被綁在樹上;最後一個子孫被螞蟻吃掉。」忍不住心有所感,莫非拉丁美洲的蒼蠅果蠅並不繁盛?)
那樣的廢墟仍然有人上門。不是爸的債主,就是小龍的。老家大門向來不上鎖,債主自由來去,客廳裡坐看幾個小時的電視,直到確認當日索錢無望而歸。我們厭倦已極,某次聽見債主腳步聲而給門鎖上鑰,表明拒絕往來。孰知神仙有求必應,阿公給債主開了門……
(全文未完,完整故事請見本書內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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