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花
作者:陳耀昌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6-01-05 00:00:00
<內容簡介>
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院長 童春發
台灣大學戲劇系教授 國家文藝獎 紀蔚然
台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吳密察 聯合推薦
《島嶼DNA》作者繼《福爾摩沙三族記》
又一部台灣史小說力作
墾丁海岸曾是喋血海岸。
美國海軍曾嘗試登陸,但被「斯卡羅族」打敗。
美國領事曾與「瑯嶠十八社總頭目」簽署國際條約。
1867年的這些史實,牽動了台灣的命運。
1867年發生於墾丁海邊的「羅妹號事件」,是近代台灣史蝶翅的第一次拍動,拍出了1874年日本人的「出兵台灣」(牡丹社事件),又接續拍出了1875年沈葆楨的「開山撫番」,拍出了1885年「台灣建省」,更拍出了1895至1945,五十年的「日治時代」。
《傀儡花》重現了真實的時空、事件與人物,有史實依據,也有虛構成分。小說家藉由想像和推理,在幾個看似孤立的歷史事件之間找到了鏈結,從而串接起當下與過往的情感紐帶。
小說描述發生在一八六七年台灣恆春半島的故事,故事中的事件史有明文,人物則有九成是確有其人。傀儡花指的是女主角潘蝶妹,為客家人父親和嘉禮番公主的混血女兒,但因傳言訛誤,誤讀為傀儡番,才被稱為傀儡花。
故事從美國一艘羅妹號發生船難起始,船上十多人改乘小船來到恆春半島,遭生番誤殺,引發美國和大清國之間的緊張關係。美國駐廈門公使李讓禮奉命前來調查此事,因為語言、風俗和之前台灣原住民對西方人的芥蒂,使得雙方劍拔弩張,眼看戰火即將引爆……
船堅炮利的美國大軍對上各自為政的台灣原住民,後者鐵定難以抵擋。為了大局著想,斯卡羅族頭目卓杞篤臨危受命,負起團結禦侮和折衝尊俎的使命,不卑不亢的化解了這場危機。
作者飽讀史料,融會貫通,虛實相雜,又順理成章,讓人彷彿親歷現場,活在當年,看到那時台灣各方人馬(包括福佬、客家、生番、熟番、混血土生仔、清國官僚、外國使節、傳教士等等)彼此的算計,叫人一讀心驚,再讀心寒,三讀心酸。
★目錄:
推薦序
用故事編織彩虹史觀 童春發
尋找失去的鏈結 紀蔚然
界外‧化外‧國外 吳密察
作者的話
楔子
第一部緣起
第二部羅妹號
第三部統領埔
第四部豬朥束
第五部瑯嶠
第六部鳳山舊城
第七部出兵
第八部傀儡山
第九部觀音亭
第十部尾聲
後記一 我為什麼寫《傀儡花》
後記二 小說‧史實與考據
<作者簡介>
陳耀昌教授
陳耀昌是國內少見的台灣史小說家。其第一本小說《福爾摩沙三族記》即入圍文化部「2012臺灣文學獎」及入圍2013臺北國際書展「書展大獎」。2015年之《島嶼DNA》,發行後迅速成為暢銷書,其中之文章,在網路上造成轟動。目前並以醫學教授而跨界擔任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駐校作家。
★內文試閱:
‧推薦序
用故事編織彩虹史觀
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院長 童春發
台灣是山海相依、生物多樣的福爾摩沙。她的美顏豐姿和豐富的內涵,成了多元族群相繼登陸、生根落實、展演文化、共同生活、開創歷史的因緣。台灣生態的特殊性,營造了各族群特有的故事、社會制度、民族習性和文化特質。除此之外,近年來,考古學及語言學的研究發現,陸續指出台灣實為廣大南島語族主要的發祥地之一,原住民在台灣斯島上的生活履跡,甚至達六千年之久。所以,身為福爾摩沙人,要謙卑生活在地底下有多元史前民族的歷史與文化層跡上,並珍惜族群之間關係,如錯縱複雜的對遇過程、共生經驗、歷史事件及所留下來的民間傳說故事。
多元族群分別在不同的時代,進出福爾摩沙這個母體生態環境。在不同的世代裡,發生了族群的碰撞、衝突、殘害、戰爭、相容、複合、再生、相許、共生與共治的生命史實。彼此的唯一就是福爾摩沙母親的包容、時間的療傷、心田的轉化、再生共識與大地共榮之念。
《傀儡花》是一本用多元族群,大地共榮之念,來閱讀發生在美麗豐富的福爾摩沙母體環境裡,因多元族群相遇所發生的生命故事,並且以編織故事的形式,書寫有關族群關係所形朔族人彩虹歷史觀。
每篇小說透過文字的巧妙運用、內化事件的負面印象,呈現有溫度的小說內涵。小說背後的每一個事件成了我們的歷史反省,其中的族群關係成了我們生命與文化視窗,讓我們看見內外多元景象。此外,也成了一扇活門,讓我們走出去,發揮想像,活出遠景。歷史告訴我們衝突、相識、結交、共生共體的過程,每一個事件似如族群關係的「節骨眼」,然而,奇妙的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產生新的生機,並且創出區域性特殊的文化表現和族群共識。
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任何生命故事,所留下來的是歷史價值和意義,已成為福爾摩莎人的本土意識和文化認同。在台灣發生的大小事件,已經內化成為與在地人不可分割的整體關係。人或族群成為福爾摩莎的孩子之後,這個母體環境就成為他生命韻律、生活節奏、歷史語言及文化展演的永遠布景,提供無限的能量。在這樣的歷史脈動和文化情境裡,讓有心的人來閱讀期間的歷史故事,用心來編織歷史價值之後,它所帶出來的意義是生命共同體的能量、是大地共榮的歷史語言。
陳耀昌醫師在《傀儡花》就是透過南台灣,尤其恆春半島上發生的歷史事件,編織彩虹史觀。該故事的族群背景包含屏東南排灣族原住民、平埔原住民、Seqalu (指由東部排灣族、卑南族、阿美族遷移到屏東的滿州於恆春區域)、漢人、荷人、日本人、法國人和其他民族間的接觸,衝突事件及產生新關係的過往。對於原住民來說,我們有不可被取代的角色和史觀,然而,自接觸外來族群之後,在自己的土地上發生了不同樣態的接觸方式,留下不同足跡,記憶和回應。然而,事件的發生成為我們的共同經驗,記憶和新關係的產生。馬賽克般的史觀,貼布般的調配,內化教訓成為生命的養分。在時光的隧道中事件成了我們永遠的歌。
作者開懷的心念、用心閱讀每一個事件中族群的台灣經驗、彼此間的新關係的發展之後,用在地主體的歷史觀和多元族群的在地價值串成福爾摩莎這個母親的歷史串珠和生命的花環。透過小說讓每個事件成為我們的反省、成為我們積累的多元價值。《傀儡花》除了是用心田深處的情感編織故事,陳述事件,留下生命的花香外,也是用每一個事件故事的生命價值,編織多元族群大地共榮的彩虹歷史觀。
尋找失去的鏈結
台灣大學戲劇系教授 國家文藝獎 紀蔚然
在歷史的皺褶中尋找自己,抑或從個人出發去理解歷史?雖說前者由外而內,後者由內而外,兩項工程實屬同一回事,交相運動中形成了無限循環的迴道。經過了無數的理論,以及多年的爭辯,我們終究必須相信,一個人不可能只是歷史塵沙中隨風飄蕩的微粒,更不會只是任由結構(經濟模式、政治形式、世界潮流)擺置的棋子,你我的選擇對於歷史的走向勢必會造成影響。如果不相信這一點,我們其實用不著關心歷史。
名醫陳耀昌推出第二部歷史小說《傀儡花》,偏偏找上歷史意識如此稀薄的我來湊熱鬧。故事該從何說起?起點應是五六年前讓我得識耀昌兄的一個喝酒的場合,但受到這部小說的啟發,我想把這緣份說得傳奇一些。
我出生於一九五四年。那年一月,美國啟用了第一艘以原子能為動力的潛水艇;三月,美國在太平洋比基尼環礁上試爆了第一枚具有實戰價值的氫彈;七月,蔡振南出生,由他作曲撰詞的〈心事誰人知〉是我最喜歡的台語歌;九月,中共開始炮擊金門,是為九三砲戰(四年後發生八二三砲戰);十月,國際知名導演李安出生,他的《臥虎藏龍》是我近年來最佩服的華語片;十一月,不需形容詞介紹的林青霞出生,倒是她主演的愛情片我無緣看過一部;十二月,《中美共同防禦條約》於美國華盛頓正式簽字。
記住這些除了是要沾名人的光,過虛榮的癮,更是要不時提醒自己成長的時代氛圍。在我尚未意識到美國的存在時,美國早已在我的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多年後赴美留學也是始料未及,因為我不是從小就立志如何如何的人。在堪薩斯州攻讀碩士時認識了妻子朱靜華,她十二歲隨父母從菲律賓移民美國,最後於維吉尼亞州落腳。倆人的婚禮在岳父朱一雄執教的校園教堂裡舉行。這過程平凡無奇,然而當我第一次步入華盛頓和李將軍大學時(簡稱華李大學,Washington and Lee University),一種強烈的突兀感襲上心頭:什麼機緣下,我這個台灣人會跑到美國內戰期間支持奴隸制的南軍重鎮和一個華僑結婚?
一八六五年,李將軍向格蘭特將軍投降,長達四年的南北戰爭終於走到尾聲。兩年後,清治時期的福爾摩沙發生了「羅妹號事件」:一艘美國商船在島嶼南端觸礁,十多位船員棄船求生,登岸後卻遭原住民殺害。此一事件引起當時美國駐廈門領事李讓禮(Charles W. Le Gendre)高度關注。因為李讓禮的介入─先是與排灣族斯卡羅領袖卓杞篤交涉,簽定南岬之盟,爾後又擔任日本外務省顧問,協助日軍出兵台灣─福爾摩沙的命運起了連鎖反應。有趣的是,原籍法國的李讓禮是格蘭特將軍麾下的大將,「羅妹號事件」發生前三年,他還在維吉尼亞州和李將軍作戰。我不禁納悶,又是什麼機緣,一個法國人竟跑到別人的國家參與內戰,而內戰之後又跑來台灣大肆摻和?
我個人的際遇和李讓禮的際遇似乎呼應了陳耀昌透過《傀儡花》所敷演的歷史蝴蝶效應。在他的歷史視野裡,以往不受台灣教科書重視的「羅妹號事件」成了蝶翅的「第一次拍動,拍出了一八七四年日本人的『出兵台灣』,又接續拍出了一八七五年沈葆楨的『開山撫番』,拍出了一八八五年『台灣建省』,更拍出了一八九五至一九四五,五十年的『日治時代』。」
《傀儡花》重現了真實的時空、事件與人物,有史實依據,也有虛構成分。小說家藉由想像和推理,在幾個看似孤立的歷史事件之間找到了鏈結,從而串接起當下與過往的情感紐帶。長久以來,歷史小說不被學院的「正史」看重,然而隨著「正史」的虛構面具被一一揭穿,歷史小說的地位在近代相對提昇。面對無所不在的「虛構」,我們停滯於「虛實莫辨」的困境太久了。法國哲學家洪席耶認為,「虛構」的概念有必要重新界定。在他看來,「虛構」的意義不是單指作家建構的想像世界,也不應是「真實」的相對詞:「虛構」是對於「真實」的重塑,在現實與表象、個人與群體之間建構新的關係。
《三十年戰爭史》作者維羅尼卡.韋奇伍德(C. V. Wedgwood)曾說,無論我們承認與否,是脫離當下的欲望驅使人浸淫於歷史;然而,要是沒有這份浪漫的推波助瀾,沒有從一個時空轉進另一個時空的念想,以便於馳騁在過去一段時日的思潮與情感,歷史踏查便會缺少重要的成分。就這點而言,她說,人們的歷史知識受惠於浪漫的小說家,不只因為其中不乏對歷史研究的推展有實質貢獻的佼佼者,更是因為歷史小說一方面深化,另一方面又開拓了新的歷史研究。
和它的前身《福爾摩沙三族記》一樣,《傀儡花》從史實出發,為我們描摹一個多族共存的福爾摩沙。其中主要人物潘文杰如此思忖道:「這瑯嶠的族群恩怨真複雜,也真難解。平地人和原住民爭地,而同為平地人的福佬與客家,語言不通,壁壘分明,互鬥不往來。福佬娶土生仔熟番,客家娶山地生番,複雜啊!即使是山地人,又分本地斯卡羅,東部來的阿眉。現在洋人來了,高山的原住民在養父(卓杞篤)的努力之下,已經團結了,但平地的族群仍然一盤散沙,各有各的算盤。」
讀到這一段,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目前的情境。陳耀昌的小說不但回顧過去,也注視著當下。在《島嶼DNA》,作者從科學的角度為我們「證實台灣多元豐富的血脈連結及其延續」(孫大川);在《福爾摩沙三族記》與《傀儡花》,作者彷彿為當下提供了通往族群融合的GPS。
接下來,就看咱們如何導航,走未來的路。
界外‧化外‧國外
台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吳密察
一八六七年(一個不怎麼起眼的年代),一艘美國籍三桅商船Rover(羅妹號)在台灣南部洋面遇難,這就是台灣史教科書裡所說的「羅妹號事件」。但是,一般教科書對於這個事件的敘述,卻都只著眼於將它視為是一個清末圍繞台灣海峽的海難救恤問題,或是中外外交交涉事件來看待。的確,如果從清朝官方所留下來的中文史料來看,吾人大概也只能看到清朝官員是如何致力於推諉卸責、西方外交官則是如何地軟硬交逼。比較眼尖的讀者,最多還驚覺到:原來清朝即使號稱已經在康熙年間將台灣納入版圖,但是台灣島被納入版圖的卻只是西部平原地帶的極為狹窄的一部分而已。例如,一八六七年「羅妹號事件」的舞台,也就是現在的屏東縣南端恆春半島一帶,清朝政府的認識就是:「其地盡係生番,並無通事,鳥道羊腸,箐深林密,係在生番界內。……該處乃未收入版圖,且為兵力所不及」;至於其居民,則「係生番,並非華民」。也就是說,清朝政府對於恆春半島的主張是:其地既非屬版圖,其人亦非我族類。
但是,一八六七年的「羅妹號事件」卻引發了一個具有冒險家精神的法裔美國外交官李讓禮(李仙得。Charles W. LeGendre),此後對台灣的持續關心,多次來台實地考察並與原住民締結條約,最後還成為一八七四年日本出兵台灣的重要推動者。相對於清朝官員的文獻多只在意於記載官府行政,洋人的文獻則為我們提供了他們對於台灣之景觀、社會、居民的描寫。可以說,由於有了這些洋人文獻才讓我們可以比較清晰地看到歷史上台灣的具體面貌。例如,這個被清朝官員視為版圖之外的恆春半島,透過洋人的文獻讓我們看出來它雖在「界外」,卻已有不少漢人移民無視政府禁令在此活躍,並有不少族群之間通婚的混血子女,是個多族群交錯的天地,即使原住民族也有各種族群,甚至還形成部族聯盟。它為我們提供了另一個比我們已經習慣了的但卻顯得單調乏味,卻也應該更為真實生動的台灣拓殖時代之歷史像。
老友台大名醫陳耀昌先生博學多聞,興趣廣泛,對於台灣歷史知識之理解也令我們這些專業歷史研究者佩服,多年前即以其特有的醫學專業為我們重新解讀夙為歷史學者所難解的鄭成功死因之謎,又以其血液醫學追索台灣人的歷史DNA,總是為歷史詮釋另闢蹊徑,讓讀者沉浸在閱讀歷史之餘又享有科學推理的樂趣。
但是,陳醫師不以此為滿足,他走得更遠,竟然寫起歷史小說來了。多年前的《福爾摩沙三族記》,寫的是十七世紀台灣史裡的漢人、西洋人(荷蘭人)、原住民之互動交流,連我們歷史研究者都認為既有研究、又有說理,還有創意。如今的《傀儡花》則是以一八六七年的「羅妹號事件」為主題,寫十九世紀後半葉恆春半島這個多族群社會(據說,他有一連串的「台灣三部曲」構想,一、以『傀儡花』寫斯卡羅與洋人交手的經過,二、寫原住民與日本人的交手經過,三、寫原住民與漢人的恩怨情仇)。
既如上述,歷史教科書裡的「羅妹號事件」只著重於官府的外交交涉,但是恆春半島卻自有另外一套民間所拼貼、詮釋出來的歷史。陳耀昌醫師在《傀儡花》「楔子」裡為我們介紹恆春半島的「荷蘭公主」,並為我們對這個「荷蘭公主」做了一番解構工作。在我來看,「荷蘭公主」是恆春半島民間所拼貼出來的歷史,它是各種經驗、傳說、詮釋「層累地」混合之後所形成的。陳醫師對於此「民間歷史」的介紹,一方面讓我們看出來民間如何將各種不同來源的經驗、傳說、詮釋拼貼在一起,一方面也讓我們看到他自己對於此「民間歷史」的拆解。如今,陳醫師以歷史研究者所認定的史料(他自謂:「我所寫的有關正史人物的時空資料,如李仙得、劉明燈、必麒麟、卓杞篤等的行程,幾月幾日到某地(社寮、柴城、大繡房),甚至幾點開船,戰爭的經過,和談的安排,幾乎多是依照正史的資料寫的」)為基礎來寫「小說」。這顯然也仍然是一種建構「歷史」的工作。但是這種「歷史」,應該會是比目前學院歷史學者所建構出來的「歷史」要有趣一些,因為它更用心地安排場景,它也會描述氣氛和情緒,而這經常不會出現在學院歷史學者的分析式歷史敘述當中,不,勿寧說歷史學者是儘量不顯露這些的。陳醫師的確是值得台灣歷史學界注目與尊敬的直接挑戰者和競爭者。
作為一個有自我反省傾向的台灣之學院歷史學者,我除了推薦讀者好好地品味陳醫師的小說正文之外,倒還要鄭重地推薦讀者也仔細地閱讀這本書裡的兩篇後記(「我為什麼寫『傀儡花』」、「小說‧史實與考據」)。透過這兩篇後記,一方面可以理解陳醫師的台灣族群觀、歷史觀,一方面也可以看出歷史學與文學之間的關係及相互影響的可能性。
‧摘文
第一部 緣起
第一章
整夜的豪大雨,到了中午的時候,終於停止了。
龜仔甪彍頭目巴耶林自屋內探出頭來,他發現,不但雨停了,連金色的陽光也鑽出厚厚的雲層。終於有個好天氣的下午。
巴耶林好高興,大雨方歇,一定有大動物要出來覓食。他聚集了七、八名部落裡的壯丁,計畫往部落後山的溪谷去,他希望能打到一些山豬或山羊,最好能獵到梅花鹿。
他伸了一個懶腰,猛吸一口雨後的空氣。雨雖然停了,風卻依然不小,海面吹過來的風,帶來鹹鹹的海水味。
巴耶林不經意地往山下海岸一瞥,不覺睜大眼睛,大叫一聲。眾人也都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山下的海岸上,隱約可以看到兩艘船隻即將登岸,而船上移動的人影,白色衣服在艷陽下特別耀眼。
「敵人入侵!」巴耶林心中再無疑問,他連發五次的灰面鳶叫聲,這是龜仔甪頭目召集族人的訊號。一會兒,有將近二十名勇士,帶了佩刀、標槍、弓箭、火繩槍,紛紛到來。因為情況特殊,有三位女性也來了。巴耶林把手一揮,大家往山下飛奔而去。
從部落裡到山下,是一片茂密相思木林,近海之處,則是林投樹林。岸上人影愈來愈明顯,幾位穿著有些怪異的竟是金髮或紅髮。大家幾乎同時想起祖先口述傳下來的往事。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的部落曾經有紅毛入侵。紅毛的火槍很厲害,可以在遠距離殺人。只來了不到二十個紅毛,就幾乎把部落裡近百人殺光,只剩下五人僥倖藏匿不死。等紅毛走了,他們才又走出來重建家園。好多年過去了,龜仔甪好不容易恢復舊觀,但永遠記得這血海深仇。
巴耶林注視著岸邊那十幾個人影,確定他們是紅毛無誤,頓時胸中熱血沸騰。沒想到那麼久了,紅毛再度入侵,幸而祖靈庇佑,讓他們及早發現!
「祖靈在上,保佑我們捍衛龜仔甪,不能讓紅毛再來肆虐!」巴耶林的手心在流汗。
巴耶林等二十多人到了山下,他們不敢大意,先隱身在林木之後觀察。那十多個外人,至少有三、四位很清楚是紅毛,但其他人則為黑髮,穿著也不太一樣。他們似乎非常疲憊,或坐或躺,起身走路時步伐則有些拖曳緩慢。有些人把衣服脫了,露出紅毛茸茸的胸膛。
紅毛可憎又可怕,跟紅毛一夥的當然都是敵人。巴耶林呼嘯一聲,用火繩槍射出第一彈。其他族人也隨著呼嘯,隨之開槍、射箭或擲出標槍。
海岸上的外人,有二名倒了下來。其他人也驚叫四散,奔向海邊林投叢。
他們也許太累了,跑得相當慢。巴耶林很快就追上了一位穿著水手服的瘦高紅毛,這個紅毛足足比他高上二個頭。巴耶林一躍,把紅毛撞倒。他想生擒這位紅毛,手伸向前,抓住紅毛的衣襟,沒想到這位紅毛反應奇快,抓住巴耶林的手狠力一咬,巴耶林痛得大叫,旁邊兩位兄弟急急過來相助,共同把紅毛壓住。紅毛發出哀嚎,聲音竟然有些像女人。巴耶林還來不及阻止,弟兄已經迅速拔出佩刀,割下紅毛的頭。這時,四周也相繼傳出慘叫聲,顯然入侵者都已被制服了。
巴耶林把紅毛的屍體翻了過來。這紅毛穿著水手衣褲,但卻掛著一串鑲有閃亮珠子的漂亮項鍊。那個下手馘首的弟兄,把頭顱一提,下巴無鬚,而長髮曳了下來。三人愕然不語,本來刎首的興奮感覺突然降到冰冷。原來這穿著男人水手服的紅毛竟是女人,而部落裡的傳統是不殺女人的,因為殺女人稱不上勇士。巫師說,殺女人是會被詛咒的。巴耶林覺得脊骨發涼,那個弟兄嚇得把頭顱丟在海灘上。但面對著其他同族人的高聲歡呼,他們三人也只好強歡作笑。他們決定回去後儘快請部落裡巫師做儀式,祭告祖靈,看在殺退紅毛的功勞上,請祖靈原諒他們誤殺了女人。
巴耶林率領弟兄,拎了幾顆紅毛及黑髮頭顱,迅速回到山上。那女性紅毛頭顱則丟棄在海灘。大地恢復沉靜,陣陣海浪拍岸,沖著礁石,尾音拉高,有若輓歌。沙灘上血跡斑斑。舢舨、屍體、衣物以及兩艘空舢舨,一片狼藉。
夕陽沉入海面,似乎不忍看到這齣慘劇。
*
月光灑滿一地。中夜,竟有一個人影,自一片林投樹叢之中徐徐爬出,全身哆嗦著,坐在地上,良久,良久。
終於,人影站了起來,踽踽而行,消失在月光下。
第二章
蝶妹和文杰兩姐弟舉香向爸爸的新墳拜了三拜,然後跪下身去,行三跪九叩之禮,向爸爸告別。
「林大哥……」棉仔也焚香祭拜:「本來你要到社寮彍看我們的,卻不料變成我到統領埔來。你放心,文杰與蝶妹,我就帶他們到社寮住下來。你放心吧!」
斜斜細雨自陰霾的天空飄落。
秋風自傀儡山上吹下,掠過統領埔的曠野。
風聲呼呼,交織著瑯嶠溪鈫的滾滾流水聲,讓棉仔覺得有一絲淒涼。
棉仔環視了一下四周,極目所見,只有瑯嶠溪下游有三、四戶新移民人家,而瑯嶠溪上游,石門山與蝨母山在望。棉仔知道,再過去就是凶猛的傀儡番天下了。「也虧得林大哥能在這麼荒僻的地方,一住二十年!」
棉仔把幾柱香在墳前插好,收拾了祭品,對猶在喃喃向爸爸道別的兩姐弟說道:「好了,蝶妹、文杰,可以走了。」
蝶妹和文杰卻猶佇立在墳前,雙掌合十,似是不忍離去,仍喃喃向父親訴說著。
松仔見雨勢愈來愈大,蝶妹的頭髮有些濕了,於是撐開油傘,趨向前去,替猶在合掌默禱的蝶妹遮著雨。
蝶妹回眼拋給松仔一個感激的眼神,然後轉頭向棉仔說:「棉仔大哥,我們也向伊那道別後再走。」
這次蝶妹和文杰卻沒有持香。兩人走入屋內。屋內正廳的角落有一大塊石板,略高於其他地面。蝶妹早已備妥一盤檳榔、一盤鮮花,置於石板之前。兩姐弟這回講的卻是生番語言。棉仔和松仔恍然大悟,原來兩姐弟的母親是以傀儡番習俗葬在屋內。
棉仔嘆了一口氣,因為這樣一來,這間屋子不可能有唐山新移民願意來承接了。他想,「林大哥這位客家,為了傀儡番妻子,犧牲真不少,不容易啊!」
於是,兩姐弟提著行李,在濛濛雨中,隨著棉仔和松仔兄弟,離開統領埔。他們跨過巨石橫亙河中的瑯嶠溪之後,又停步回首望著他們自小居住的小屋,顯然是依依難捨。終於,兩姐弟似是下定了決心,快步追上棉仔,往西南方向走去,他們的目的地是棉仔和松仔所住的社寮。社寮是土生仔,也就是平埔人的大社。棉仔和松仔的父親則是社寮的頭人。
第三章
李讓禮彍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太陽已經下山,他竟然睡了整整一個下午。
他剛剛又夢到克拉拉。他嘆了口氣,又在床上躺了十多分鐘才坐了起來。對這個女人,他真是又愛又恨。十多年來,他一直深愛著她,為了她而移民美國,離開法國。然而,她卻在他為她的國家打仗而受傷的時候,背叛了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直努力著,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希望為自己塑造出效忠及英雄的形象,希望她為夫婿而驕傲。就結果而言,他應該算是成功了,雖然付出的代價不小。然而她的背叛,把他徹底擊垮了。
因為這樣,他撫著一顆受傷的心,來到廈門這個完全陌生的東方世界。
他點了燈,走進他的書房兼辦公室,有新的公文擺在他桌上。
來到廈門三個多月了,他一直很努力工作著,希望能找到人生的新舞台。
他的任命其實早在去年夏天一八六六年七月十三日就發布了,替他安排這個職位的是他的老長官,南北戰爭英雄的格蘭特(U. S. Grant)將軍。將軍笑嘻嘻地告訴他:「查理,聽說廈門島鈫風景宜人,氣候溫暖。而這個『美利堅駐大清國廈門總領事』,是一八六○年北京條約之後設立的新職。你帶令郎去上任,一方面去遊覽神祕的東方中國,一面好好養傷。等身體養好了,我再為你安排一個好差事。」
將軍說的養傷,是肉體上的。他在南北戰爭中經歷許多大小戰役,都拚命三郎式的衝鋒陷陣,受傷多次,因此雖提前退伍,卻榮獲授勳准將。「General LeGendre李讓禮將軍」這個頭銜,是他用一隻眼睛,一個破碎下顎,還有被打斷的鼻樑,以及身上好幾個傷疤換來的。
但是他破碎的心要如何「養傷」?
他回想著兩年前,一八六五年的三月十二日,雖然戰爭尚未結束,但格蘭特將軍親自出席他的准將授勳典禮,介紹這位愛將五年來的英勇戰績:
「一八六一年十月二十日,查理自動請纓。沒有他的努力,紐約第五十一步兵團不可能成立。此後,步兵團戰功彪炳,查理.李讓禮少校貢獻良多。」
「一八六二年二月,查理在攻克北卡的羅諾基(Roanoke)島之戰立功甚偉。」
「一個月後,在北卡的新伯恩(New Bern)之役,查理再立大功,但也在下顎留下代表英勇的彈痕。他身受重傷而屹立不倒,是令人尊敬的鐵漢。」
「當年九月,查理晉升中校。」
「才半年後,一八六三年三月十四日,查理又晉升上校,兼領五十一兵團團長,成為我的第九兵團主力部隊。」
「於是,我有幸能直接帶領查理。」
「一八六四年五月,著名的維吉尼亞州懷德尼斯(Wilderness)之戰,此役已成經典。兩軍大戰三天,戰況慘烈,查理.李讓禮再度展現拚命精神。一顆子彈殘酷地貫穿了他的左眼,打斷了他的鼻樑,他依然拒絕倒下,帶傷率領軍團,奮勇殺入敵營,大獲全勝。」
「查理的英勇傳奇尚未結束。他在馬利蘭州軍醫院養病,卻正逢南軍來犯,情勢岌岌可危。查理自病床上一躍而起,反擊南軍。他的滿身傷痕見證了此役的凶險,他也被擢升為第九軍團募兵處處長。」
「查理.李讓禮,是我一生所見,最具勇氣與毅力的軍人。」
在那個授勳台上,他表面上風光笑著,但內心卻是在淌血。因為就在一個月前,他接到克拉拉的信。克拉拉告訴他,她生下了一個男嬰,卻因早產過世了。她身心俱受嚴重打擊,已住進了療養院長期療養。
這真是晴天霹靂。他自一八六一年底入伍以後,只有在一八六二年九月他晉升中校時回到紐約,和克拉拉短暫相聚了十天。這小嬰兒自然不可能是他的種。克拉拉在信上說,小嬰兒早產了六週左右。這樣逆推起來,克拉拉受孕的時候,正是他傷得最嚴重而在馬利蘭州軍醫院住院時。而由信的內容看來,克拉拉邂逅的男人,顯然不認這個風流帳。
他幾乎崩潰。在戰場上的那一段日子,他每一、二個星期都會寫給克拉拉和威廉一封信,訴說他如何思念著妻子與兒子。
這是奇恥大辱啊!他重傷住院,而克拉拉卻在那樣的節骨眼上背叛了他。完完全全、不留餘地的背叛了他。戰場上的輝煌戰功,他的榮譽勳章,完全都失去意義了。
十幾年來,他對克拉拉可謂用情至深,始終不渝。他其實是法國人,他家也非泛泛之輩。他出身皇家萊姆Rheim學院和巴黎大學。一八五四年,他二十四歲,在布魯塞爾邂逅了來自紐約的克拉拉。克拉拉伴隨著父母來歐洲旅行,父親穆洛克是紐約名律師,兩家稱得上門當戶對。但穆洛克表示答應這門婚事的條件,是李讓禮在婚後必須到紐約去,並入籍美國。
李讓禮是個做什麼事都盡全力的人,追求克拉拉更不用說了。兩人在一八五四年十月三十一日結婚後,李讓禮說到做到,移居紐約,歸化為美國公民。這一年,他二十四歲。第二年,他們有了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愛情結晶:威廉。
然而,婚後兩夫妻並不融洽。他執業律師才高志大,但在紐約人生地不熟,始終脫離不了岳家陰影,讓他很不是滋味。克拉拉一副大小姐脾氣。李讓禮本是大男人個性,但他一直忍讓。為了用事業成就博取她的歡心,他甚至遠到美國中部去開礦。
一八六一年,南北戰爭爆發。他希望在戰場上立功,為自己打出名號。他要成為今之拉法葉(M. de La Fayett)。雖然這一次,美國人打的是內戰。
克拉拉是反對他投入軍旅的。克拉拉一直認為,以他們的身家名望,查理根本不必去從軍立功。何況他來自法國,更不用去捲入這場戰爭。從軍前夕,他和克拉拉大吵了一架。他變成獨眼龍。醫生為他裝了假眼,又矯正了他被打斷的鼻樑。他在信中向克拉拉高興地說,還好沒有破相。克拉拉則在回信中冷潮熱諷說,這樣換來一個將軍頭銜,值得嗎?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克拉拉竟然如此之絕!
克拉拉自然沒有出現在他的退伍及授勳典禮上。他也沒有再去探望克拉拉。他是天主教徒,因此沒有和克拉拉離婚。但是他對克拉拉的感情再也回不去了。多虧他的老友坡特(Howard Potter)替他照顧了威廉。威廉十二歲了,因為父母的婚姻觸礁,非常懂事,一直陪著他。
他本來預定在去年夏天就要到廈門上任的,因為他的任命自去年七月十三日就開始了。他帶著中文老師和威廉,自紐約先坐船到利物浦,再回到法國探望他的母親。結果他在法國時不慎跌了一跤,竟跌斷了腿,只好休養了四個月。也因此他到廈門時,已經十二月了。
今年一月,美國駐北京公使蒲安臣,向北京的清國總理衙門恭親王遞了國書:「特派本國人姓李真得,名查理,實授廈門領事官。」領事館在廈門,但他所管轄的五個通商口岸,除廈門外,其他四個都在海峽對岸的福爾摩沙。本來只有淡水和安平,後來又多了雞籠與打狗。安平,其實就是台灣府旔的港埠。台灣府是福爾摩沙的最大城市。他在法國臥床時,更讀了不少有關福爾摩沙的書。安平和台灣府都是十七世紀時荷蘭東印度公司建立的。安平那時稱為熱蘭遮市,台灣府即是普羅岷遮市。原來他的轄區竟與歐洲有那麼深厚的淵源,讓他大為振奮。
然而,他的領事館並不在福爾摩沙島上,而在廈門。他迄今未能踏上福爾摩沙,去造訪島上的歐洲人遺跡。
廈門,是漂亮的。東方,是神祕的。但是他的心情依然灰暗,雖然在工作上他很努力,而且有表現。
但讓他啼笑皆非的是,他過去二個多月的工作其實無關外交,而是販賣人口的追緝,這不是他真正要的。
他希望能在外交上真正有表現,他要開闢他事業的第二戰場。他一向是積極的,衝鋒陷陣型的,他希望能在外交戰場上找回他往日的拚勁,往日的雄心,往日的霸氣。他對自己有信心,他相信他在外交上也能打出一番天地來。
他打開公文,是關於一艘本國船隻The Rover在福爾摩沙出事了。
「這才是外交事件!」他脫口而出,右手掌重重往桌上一拍。
來到廈門三個多月了,他第一次有面臨挑戰的振奮。
第四章
巴耶林心裡好煩,又有一位弟兄走了。那是揮刀砍下那位紅毛女人頭顱的人。平日身手何等矯健的人,竟然會自檳榔樹上摔了下來,而且竟然頭正好碰到一塊大石頭,再也爬不起來了。這真是匪夷所思!
這已經是誤殺了那位紅毛女人之後,短短十天之內,部落內死去的第三人了。
首先是龜仔甪已莫名其妙死了二個勇士、一個女人和一條狗。首先出事的,是那位砍下那位洋女人頭顱的勇士以及當天射出第一槍的;女人則是剝下那位洋女人手鐲、項鍊的;那隻黑狗則據說是在樹叢中找到女人,並把她逼出來的。兩個勇士本是好友,卻在酒後吵架,互砍而死。女人則是到海邊釣魚,釣到一條又長又細、前所未見的銀白色大魚。女人本來很高興,卻不小心手指被怪魚刺了一下,幾天後竟然整條手臂潰爛而死。黑狗則是不知道吃到什麼壞東西,突然口吐白沫死了。
女巫師說,那位洋女人的冤魂非常激動,矢言復仇。
部落裡人心惶惶,都說是那位紅毛女人化為魔神仔來報復了。
女巫說,如果紅毛女人的頭顱還在,雖然言語不通,但她仍然可以試試和死靈對話,請祂息怒。但是,那一天,弟兄們知道誤殺了女人之後,嚇得把女人的頭顱扔在海邊沙灘上。因為殺女人不但不代表自己的勇氣,還反而會被視為懦夫,欺負女性,犯了祖靈大忌。
於是巴耶林率著女巫與幾位小頭目,上了大尖聖山,請求祖靈庇祐。
女巫表示,祖靈說,大家沒有做錯事,大家這次是為祖靈復仇。女巫說,很久很久以前,紅毛人的船隊無緣無故燒了部落,還用槍殺光了整個部落的男女老幼。祖靈說,紅毛人太凶殘了,竟然連小孩都不放過。幸而祖靈也庇祐,當時幸好有幾個少年男女,到溪邊去戲水,因為貪玩而遲歸,才逃過一劫,延續了部落的血脈。好不容易這次大家替祖靈報仇,祖靈很是欣慰。還說,如果他們遇到這位紅毛女魔神,祖靈會告訴她,紅毛也殺了不少部落的女性,現在只是扯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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