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落的山坡與低壓的厚雲,加上霧茫的天色造成了山城特有的憂鬱,我的母親就在國民政府遷台後的第五年,出生在這個她形容為美麗又哀愁的山城——金瓜石。
周麗卿這個名字,是一位醫院護士幫母親取的名字,護士說這個名字會又美麗又得寵愛,但是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性別的影響比取名字還來的重要。那個年代因為生活不易,就像是許多數不清的養女一樣,母親在十個月大還敖敖待哺的時候,外婆因為家中長輩極力反對留下母親的壓力下,將母親送給了住在九份的養母,就這樣母親離開了她的出生家庭。
一開始母親談到她的出生環境。她說從有記憶起,就和養父母、叔叔及二姐住在一間不足十五坪大的房子,在那個以採金礦維生的年代,礦場就在離房子不遠的一個山洞裡,她常常看著家人用最原始的方式,推著一車車的石頭從山洞裡頭出來,運氣好的時候挖到礦脈,將石頭打碎、研磨、清洗後用水銀將碎金粉揉成一團後,送到銀樓評等金子的等級,出售換取生活費。「有時我們還特地從九份到木柵指南宮去求神作夢,希望神明能指引我們金礦的所在地,」母親語調興奮地說出這段小時候的發生的事:「那個時候,我就覺得這是一種很迷信的行為。」
談到與養父母的互動中,母親認為家裡是父慈母嚴,養父和叔叔都是好好先生。
令她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在四歲的時候有一次牙疼,養父背著她去看牙,回程還特地買了最愛吃的蘿蔔糕給她吃,一臉幸福的母親舔舔舌頭地說:「藥水和蘿蔔糕混合在口中的滋味,真叫人難忘。」
愛讀書的媽媽
九年義務教育開始實施前的兩年,母親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當時的第一志願——基隆女中,也因此她的人生有了不同的改變。母親回憶著說,當時全校也只有五個女生考上了基女,她能夠繼續讀書算是很幸運了,因為有許多同學因為家裡環境差,只好去學裁縫、做頭髮,更差的還被逼去賣春。
從小就很愛讀書的母親,因為家裡很窮也沒有錢買書,常常想要看書的時候,她就會到書店去租一本五毛的童話書,有時候也會拿包油條用的報紙或是撿人家過期的報紙來看,她說:「那時候唯一的精神食糧,是學校每天一份的國語日報。」
走出山城讀書去
「走出山城,到基隆求學,才發現世界是很大的,」母親說到基隆讀書的那段時間給她的感受。求學過程中,不但察覺到社會中嚴重的貧富差距外,她更感受到自己就像是一隻從山城來的井底之蛙,「沒有好的環境栽培,只有靠自己努力。」她在心中告訴自己。初中畢業後,養父因胃病過世,在沒有經濟供給的情況下,幸好遇到了培德高職的周必先校長,在他首創學費可以分期付款的幫助下,母親白天上班,晚上讀書,半工半讀地熬到高職畢業。
至於當初為什麼選擇讀電子科呢?母親想了想之後說到:「有位老師告訴我說,若是長的不漂亮或是家中不富有的話,就不要讀商科,因此在衡量之後,選擇了電子科,也靠著這一點本事養活了我這一生」。
一個鄉下的台灣人嫁給台北的外省人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陣陣的誦經聲穿過了整間佛堂,榮總十一樓的安寧病房中,幾位法鼓山的師兄姐正替剛往生的父親助唸。「不要哭,落淚只會讓你們的父親更加不捨。」年過半百一臉肅穆,堅持不讓淚水溢出眼框的母親,低著頭告訴我和弟弟。
父親的離開,對於母親來說,是這一生中最難捨的事。「婚姻的選擇上,優先選擇能夠包容家人與祖先牌位的好人,」她談到在那個省籍情節嚴重的年代,一個鄉下的台灣人嫁給台北的外省人士是一件不被諒解的事,她解釋著說:「語言不通,擔心女兒被騙到大陸去,是一般人不願意與外省人通婚的主因,」雖然如此,母親還是在二十歲芳齡的時候嫁給了當時在軍中擔任上尉軍官的父親。
生活習慣的不同加上父親長年在外島——金門,在適應的日子上,母親常常在晚上掉眼淚,「自己真的很符合金牛座的個性,就是要撐到圓滿,」不帶任何的哀怨,她緩緩的說出這句話。但她也認為在人生的前半段有著父親的相伴,是一件最幸福的事了。
彩繪人生的筆
「我有時候想自己是一枝彩筆,人生是自己來描繪的,只要在有生之年,多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在人生的畫布上記錄自己並不空白過,讓子孫們有一個好榜樣就很棒了,」到了訪談的尾端時,母親道出了她自己對於這五十年的感覺。
有感覺也有希望,母親依然記得人生最苦的那段日子,「記得小時後內向的父親為了五十塊錢,叫我去把他那件心愛的西裝褲拿去給當掉,」母親感觸良多地繼續說到:「希望這樣心中的痛楚與窮人的辛酸,不再刻劃在每個人的記憶裡,希望社會環境不要再到回以前找不到工作的苦日子,讓這塊土地的人都能夠安居樂業。」
國中時在身分證上知道真相後,從曾經質疑「為什麼把我送出去」的母親,到現在滿意地看待自己的人生,她說:「用一顆礦石來形容自己,我像是九份山裡礦場的礦石,從不見天日的礦坑,到被挖掘出世間,雖然不是燦爛如寶石,卻可以當奠基於房屋下的基石,讓一個小家庭,健全地矗立在這社會,不因地基不牢而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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