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夢媧╱文
《英雄熱》於2017年11月由武線譜(斑馬線文庫)發行,是沈默出版的第四十本小說,分為上、下卷,有特殊的世界觀,以上卷的江論劍、下卷的鳳凰遊對英雄書的寫作,間接討論通俗小說、嚴肅文學分野和對立的荒謬性。同時也探索英雄與惡棍、正義與邪惡的表象、內裝,如執著成為英雄、最終換來父親之死的江虎隱,還有同樣想成為英雄最終卻走向邪道王者之路的飛震翼。《英雄熱》是沈默以一己之力打造的紙上漫畫英雄改編電影。
▉替身能力的武俠化
小說開卷有兩段引用,分別是葡萄牙小說家喬賽‧薩拉馬戈的《里斯本圍城史》和臺灣詩人孫維民的《麒麟》。沈默表示,前者是他最喜歡的外國小說家,雖然臺灣翻譯的並不多,如《盲目》、《修道院紀事》,但每一本都讓他著迷。後者是沈默十分喜歡的詩人,其《麒麟》、《異形》、《日子》是他怎麼樣都看不膩的絕佳詩集。他自陳,此兩段援引是《英雄熱》的核心,攸關於寫作與人性的繁複探討。
沈默眼神晶亮:「《英雄熱》有幾個特別之處,一個是英雄書如何成為江湖人的閱讀娛樂,甚至造成仿效風潮,最後又是怎麼樣被世界屏除在外,進入末世,這當然是在寫武俠小說的衰落、式微。但同時,我也是在談究竟什麼是寫作,什麼是匠人精神,以武俠的型態回應薩拉馬戈、孫維民。再來則是武學、兵器的能力化設計,比如天王遇的善感刀和圓滿無邪刀。前者是一把柔嫩粉紅雪白、無鋒芒不銳利的怪刀,後者是一種不破的刀法,不破意味著圓滿,意思是天王遇跟人對決時,不是為了破敵殺傷,而是反過來把對方的招法缺陷補全。」
沈默不諱言地表示,圓滿無邪刀借鏡於《JoJo的奇妙冒險》東方仗助的瘋狂鑽石(能力為修復)、喬魯諾.喬巴拿的黃金體驗(賦予物體生命力),一方面把替身能力武功化,另一方面又結合武俠小說原有的英雄論述,並予以擴充。
這並不是沈默第一次做這樣的嘗試,早在《在地獄》時,雲初真纏在身體、能從任何一個角度鑽出攻擊的妙花索、回魂轉心索(武功名),便是變化自空條徐倫的石之自由(線狀替身),而這樣全身纏繞的概念,也還魂於《英雄熱》君無愁的千秋鍊,及其招式無法無天勢。2022年出版的《超能水滸》更顯現出沈默對《JoJo的奇妙冒險》的熱愛,不但將水滸英雄天罡地煞星轉化為能力,如戴宗製造縫隙的天速鞋可讓距離瞬間拉開又或在人體上造成裂口,還有蕭讓能夠在人腦增添或刪除詞語的地文筆,孫二娘的地壯菜刀則會造成物理性的塌陷等等,同時也把超臺北、寶藏巖寫成另一種版本的杜王町──就像納魯西索‧安娜蘇的替身怒海潛將,沈默潛入了《JoJo的奇妙冒險》,改造與重組為《超能水滸》。
「我很著迷荒木飛呂彥這一套畫了三十多年、正進入第九部的《JoJo的奇妙冒險》,他對替身能力的設計,在我看來都是可以轉化為武功招式的素材。甚至我有一大段時間會很執著於在書評裡使用替身能力去解釋詩人或作品的特色,比如拿普奇神父替身的天堂製造談述吳俞萱《逃生》、《忘形》的一無所有與創造一切,或以東方定助能夠奪取局部、具象化為肥皂泡的柔軟且濕潤,比擬德尉《女孩子》對身分變異的豪取巧奪及陰性特質。我認為,荒木飛呂彥的替身學,充滿詩歌隱喻,足以解釋萬事萬物。」沈默的語氣堅決。
《JoJo的奇妙冒險》主題是人類精神、意志與勇氣,當然就會涉及到正邪對決,但荒木飛呂彥並沒有讓正義、英雄變得平面化。沈默講:「他的漫畫與其說是讚揚正義,不如說是追索人類的各種面向,尤其是人性的複雜深沉,包含為了自己的生存而不得不施展渾身解數,以及邪惡的樣貌。」比如第四部《不滅鑽石》連續殺人魔吉良吉影,透過平靜生活的執著,將他的邪魔性描繪得極其出色,甚至帶著魅力,成為荒木飛呂彥最具代表性的反派人物,後來吉良吉影也在第八部《JoJolion》以及短篇集《死刑執行中逃獄進行中》再現。
沈默《英雄熱》寫外門三大邪頂天照日墨、卓立鋒、君無愁,還有一統邪道的神邪飛震翼,也同樣並不是平面性、單一化處理,而是想要挖出人物究竟是怎麼樣堅守或背離自身的生存信念?譬如飛震翼如何被自身的挫敗感擊倒,又是如何被卓立鋒的風采吸引,如何遠離了原先的正道英雄信念。抑或天王遇對王道是如何念念在茲,即便身心異變,依舊鍥而不捨。
沈默對人物的正道、邪道是這麼詮釋的:「王道是利他主義,邪道是利己主義,也可置換成社會主義對壘資本主義,這無疑是兩種精神力的對戰。我想,《英雄熱》也可以稱為邪典武俠,因為它描述的是一個非典型正義的武林,在後來的世界裡邪門外道佔上風,不只是主人翁飛震翼成為神邪門霸主,更是江湖人集體信仰利益至上的潮流,王道也就變成老舊、不合時宜了。在一個正義不必勝、甚而不必然正確的世界裡,人對善良、正義的抉擇,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英雄熱》對正邪定義、人類心理內裝進行全景觀思索,諸如自疑英雄價值的麒麟人、暗中守護麒麟鎮的朱雀王、醒悟英雄是夢境的江虎隱、領悟無敵就是看不見就是喜劇的鳳凰遊、將他人的立場當作自身命運奮鬥的天王遇等。
沈默莊嚴地反思著:「正義與邪惡都沒有那麼理所當然,人性從來都是複雜難辨的。我的思考方式就是寫作,而這也就像是豪爾赫‧路易斯‧波赫士說過的『書寫出來不是為了讓人理解,而是為了讓人去詮釋,是為了激勵讀者去繼續思考的。』因此,《英雄熱》並沒有給出絕對答案,因為解答這件事是需要每一個人依靠自己獨立思索出來的,這正是人類精神最珍貴的地方。」
▉武俠是跨域書寫
《英雄熱》以漫威與DC超級英雄為觸發點,勾引出虛構的創作與現實人物的創造、極其奇妙的關係,再加上對正邪的獨特詮釋,距離武俠典型十分遙遠。沈默語帶堅毅地道:「一個創作者必須有的基本野心是,無須理會現有任何種類標籤,去創造出跟自身作品完整締結在一起的新種類。比如我偏愛的電影導演徐克,不管是他的武俠,還是功夫、動作片或是靈異、愛情、女性電影,都有跨類型的樣貌,到頭來都會說那是徐克電影,彷彿他自成一種類型。」
在《超能水滸:武松傳》即將出版之前,沈默回顧《英雄熱》,也就更確定了武俠的發展性並無耗盡。《英雄熱》裡寫著:「武學能破解人生的限制,也接應一代又一代人的遺物與贈禮。武學是拒絕遺忘。你得把從前人那裡繼承的東西重新喚醒。這是個長久繼承且綿延對話的過程。累積得愈多,就更懂得如何指認並謹慎應用。」這不也是《超能水滸》系列關於人類精神性遺產的傳承意義嗎?
而《英雄熱》處處彰顯著武藝的文學性思索,如大邪頂卓立鋒對飛震翼耳提面命,其言說不分邪正,純粹是技藝的探討,包含已為傳奇的麒麟刀法並不能代表刀學的全部,「……以為一切理所當然,殊不知道世間萬事萬物本都有著許許多多的層次,值得也必須被追問。你們沒有足夠認真地看待武藝作為一門學問一種技藝的複雜性。……人的手藝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技藝史累積下來的綿延不斷的存在。……個人是會終結的,但歷史與記憶是流動的,是將一個人的死亡延續到另一個人的生命裡。如此,武學是不能也不可能完結的。」
沈默說:「這是十幾年間我一直試著推廣的概念,武俠除了原先就有的通俗性以外,也能長出藝術性,這是可以並行不悖的。武俠是一門手藝,一代傳一代,有繼承,也有背叛與突破。二十一世紀當代武俠的路,是很多元寬闊的,不必受限於此前的傳統或新派武俠。我們擁有更多經驗、素材和資源,能夠處理的東西也更豐富。例如韓國電影《外星+人》就是很有趣的跨界嘗試,有武打、時空穿越、法術與外星人,在未來、現代與古代世界來去,非常自由生猛!」
武俠被定於一尊,只能談為國為民、俠之大者,或者限定於中國古代或漢文化的描繪,是二十世紀中葉以後的事。沈默徐慢地闡述:「但二十世紀初期,根本沒有這樣的限制,武俠可以飛天遁地,可以妖怪神魔,可以歷史翻案,可以黑幫爭鬥。武俠原先就是一種跨域書寫,能夠盡情地擴大疆界,而不是規限自身越來越窄縮。」
他也直承,《英雄熱》裡的兩代沈天作無非是自況:一個是曾經親身體驗過巨大時刻的爺爺,另一個是與爺爺同名的孫子,雖想要寫英雄書,奈何時不我予,活在輝煌早逝去的英雄末世裡,掙扎求存。沈默苦笑:「就像是荒木飛呂彥發明了岸邊露伴與替身天堂之門,去承載對漫畫創作的狂熱執著,即使被揍得面目全非仍然瘋魔繪畫,抑或不斷遇到各種稀奇怪誕的現象,如手機裡寄生的蟲、數十年不腐壞還日日流鮮血的屍體等。沈天作也成為我自己的明確分身,記錄著沒落的書寫時代,也為如天王遇這樣的正道英雄衰亡寫下墓誌銘,彷若送行者。」
荒木飛呂彥把音樂、藝術史融入通俗領域,使得他的漫畫擁有超越能力,將通俗與藝術的分野模糊化,創造一種全新的境界。沈默表示:「荒木飛呂彥讓日本漫畫的演化加速了,從而抵達了天堂,就像普奇神父以人的信念登峰到神的法則。《英雄熱》裡鳳凰遊、沈天作、江論劍對英雄書、文人書的思索,我認為,都是武俠小說再一次啟動的進化之鑰。」
沈天作被家人認為「寫是沒有用的」,這也是武俠或文學是沒有用的折射。而對沈默來說,寫作是什麼呢?他眼裡閃現燦爛笑意:「就像是江虎隱練刀,從山下揮刀一路到山上,一邊登山,一邊揮刀,就是一門技藝的錘鍊,一如書寫,沒有祕徑、訣竅,就只是寫,日復一日的鍛鍊,就是法門。江虎隱會懷疑這種沒完沒了的過程有何意義?我也會啊,但我跟他是一樣的,都還堅持著,再怎麼痛苦挫敗,都還是勤奮不懈地鍛鍊。我很笨拙地相信,這樣的作為本身就是有意義、價值的。」
沈默如此敘述江虎隱刀法:「建立一個速度,然後毀壞它,重新再找到一種速度。╱讓速度獲得自由。」小說中也提到麒麟刀法的神祕是掌握時間,就能掌握所有速度,甚至在江虎隱從殺身刀法升級為麒麟刀法時寫「而時間才是最終極的刀!」。
「時間是大魔王。」沈默挑明了說:「《JoJo的奇妙冒險》的Boss最終能力都是跟時間有關,從Dio的暫停時間,吉良吉影的倒轉時間,迪亞波羅的刪除時間,到普奇神父的加速時間,而普奇神父的替身白蛇,能力是操控記憶,記憶不就是時間的備份嗎,且他的替身最終演化成直接讓宇宙加速到誕生全新世界的天堂製造。鳳凰遊是這麼認為的:『包含英雄書在內的所有書寫,說到底不過是記錄人與時間的各種關係。』時間,時間,都是時間。」
對時間的大哉問,讓藏在帽沿下的眼睛閃閃發亮,沈默最後總結道:「時間一直是我寫作最主要的核心,從《天敵》的百年家族史、《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的環狀時間敘事、《在地獄》的永劫回歸,到《劍如時光》七百年的武林史紀事,都是竭盡所能地去認識、理解時間。在我看來,時間才是無可匹敵的武學,也才是寫作最不可能迴避的母題。」
刊載於《武俠故事》第四二一期:
https://vocus.cc/article/647413c6fd89780001838409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