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夢媧╱文 Gelee Lai╱攝影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島嶼江湖:武俠在台灣」影視聽特展,壓軸主題講座「鬼啊!師父!在地獄!—武俠小說與電視劇的對話」,於2022年4月24日星期天午後,在TFAI 1F多功能室,邀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所長陳國偉擔任主持,由寫下《龍虎山水寨》、《大話山海經》系列的武俠名家郭箏,以及著有《劍如時光》、《超能水滸》等書的沈默,從台灣武俠小說創作的長河脈絡出發,討論如何在不同世代的作品中找到閱讀樂趣,以及武俠電視劇本的實戰寫作經驗。此為進行部分補述的講座文字側記下篇。
▉超前時代的書寫,把現實人生還給武俠
說完台灣武俠小說史的概況後,沈默轉而講起被學術研究與市場雙重遺忘的郭箏作品,「我覺得郭箏是武俠小說作為一門藝術的先行者。而且很可能是第一位足夠認真地對待武俠並不虛無的創作者,換句話說,武俠可以是寫實的藝術。我這裡說的寫實,並非指要符合於史實,如雲中岳般熟識明代各種規章制度、庶民生活。我說的是對人性的寫實。郭箏喜歡寫普通人,寫如你我般平庸、有各種軟弱的角色,不聚焦於英雄俠客或為國為民,反而是大躍進地去凝望凡夫俗子如何在無情殘暴的大時代下,以自己的方式活下來。」
如《龍虎山水寨》燕懷仙是一個不曉得自己想要什麼的人,總是茫然失措;《少林英雄傳》法名無慾的鐵蛋,壓根就是個充滿各種慾望的小屁孩;《鬼啊!師父》的姜小牙、李滾不過就是想在亂世活下去的兩個孬孬;《大話山海經》系列則有一心癡纏於美女鑄劍師、運氣好得嚇嚇叫、莫名其妙當多國國師的莫奈何,愛哭的男子娘薛家糖,打砲比辦案重要的神探姜無際等等。
「講得直白點,郭箏寫的主角大多是廢咖,社會上的無用者、邊緣者。很多人會說金庸《鹿鼎記》的痞子韋小寶是把英雄寫到了盡頭,不過說真的,他還不夠廢,或者說他廢得還很像是英雄。可是郭箏的人物群像大多只是在堅持自己的個人式正義,沒有想要執行天下式的正義。我會這麼定位郭箏武俠,那是將去歷史化的台灣武俠更往前推進一步,不僅僅是反武俠或反英雄而已,是完成了去英雄化的武俠。」沈默語氣鏗鏘有力地說。
郭箏1990年《龍虎山水寨》裡的岳飛明明是英雄,但行事作為的殘酷與算計像是反派,書中某些反派的貪婪、愚蠢看起來可憐可笑,但又帶著可親感;1999年張大春《城邦暴力團》把自己寫進去就叫張大春,明白地寫出自身的絕望與無能為力,儼然愛情與人生的懺悔錄。沈默小說如2014年《在地獄》寫六名少年英雄被困在一艘船上在大海漂流,非常現實地得要面對各種險境以及生理需求,包含便溺的處理,讀起來荒唐可笑;或是2019年《劍如時光》直接寫一派之主年老了身體各種衰敗,比如排便困難得在肛門抹油等。
這些都是人身與人性寫實,都是要讓武俠人物更貼合當代人生存樣貌,更像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一個形象,被壓縮在文字裡的典型樣貌。亦即,這幾位作家都企圖把現實人生還給武俠。
沈默隨後講道:「坦白說,我少年時期沒有看過郭箏的小說,是2018年他重出江湖,寫出一套《大話山海經》,我才發現這世上居然有人寫武俠可以達到米蘭‧昆德拉講的『小說是諷刺的藝術』,而且是早在80年代就已經寫出來了。」
以《少林英雄傳》為例,讓一群少年和尚露屁股,抑或鐵蛋被淫賊和樂於被採花姨太太沾滿體液的尿壺砸在頭上,還有鐵蛋被捆住,人家念《白蓮教經》給他聽是要洗腦他,結果這傢伙居然有辦法歪樓成武訣,練成了賤骨頭神功。
沈默搖頭笑道:「這個比金庸《俠客行》的俠客行神功還要生猛,金庸很擅長把罵人的話藏在小說裡,比如主角名叫狗雜種,或是《俠客行》的人物幾乎每一個都是滿肚子壞水,他是在罵天下人都沒一個是英雄,只有一個狗雜種是好漢。可是,罵人不等於幽默,當然搞笑也不等於幽默。郭箏的本事是把幽默的精神放到小說裡,但不搞笑,而是把神聖和可笑並置,讓喜劇的暴露充滿某種殘酷性,讓讀者無從閃躲人生的荒謬事實。」
沈默提到讀郭箏作品的震撼,猶如他在大學時讀到黃易《破碎虛空》裡的傳鷹騎白馬躍崖凌虛而御的奇景,或《覆雨翻雲》浪翻雲與龐斑的終極之戰那樣的震撼。對當時的沈默來說,黃易真是將司馬翎的武道精神推展到極限,展現出巨大的詩意。而郭箏的武俠作品,則彷彿是寇特‧馮內果對科幻小說的刷新一樣,也一舉將武俠小說拉到米蘭‧昆德拉談卡夫卡小說時講的「進入笑話的臟腑之中,進入喜劇性的恐怖之中」的境界。
沈默小說《劍如時光》也有暗諷的存在,那是更深沉的幽默,一種不好笑但可笑的怪誕荒唐,包含大俠老去的各種實境描繪,又或者是每個角色年輕時的意氣風發與篤信愛情,對照他們後來完全背棄的行為,可悲可憐得令人失笑。
「郭箏超前時代太多,早在80年代武俠作家大多還被家國意識形態綁架、綑縛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做很高竿的反思了,敢於讓筆下的人物成為沒有國家的人。幽默是很難寫的,而達到藝術等級的嘲諷也是不好懂的,至少不容易被看穿,且經常會被誤解成輕薄的東西,所以郭箏小說會被漠視輕忽,好像也很合理。但以我個人而言,說《少林英雄傳》、《龍虎山水寨》是20世紀台灣武俠小說的最高成就之一,我想並不為過。」沈默如此總結。
郭爭感嘆地說著:「我一路以來只顧著寫自己想寫的,覺得沒人看、沒人懂也無所謂。但有像沈默這樣的知音我真的很高興,總算有人知道我在做什麼。而且他說得很對,我超前得太多步了,所以根本沒人懂。但這也是無可奈何。」
▉小說影視化的困難,以及身為編劇的無奈
主持人陳國偉請郭箏分享身為編劇的經驗,如何將文字轉化、呈現為影像。
郭箏回憶,1974年以後,武俠電視劇大為興盛,《保鑣》特別轟動,晚上八點大家都跑光了,就為了看武俠劇,只有他還乖乖留在工廠上班。郭箏也看了前兩集,發現女主角居然是跟他同屆的同學,嘖嘖稱奇。郭箏不諱言地說:「不過,以當時的製作條件,我真的看不下去,道具爛透了,那些刀劍感覺搖兩下就會斷了,然後一直在走台詞,你一言我一句,沒完沒了的,好不容易兩次廣告後,兩方終於打起了,結果敲擊一、兩下,就有人受傷、逃離現場,然後結束了。」他搖頭,露出「我到底看了什麼」的逗趣眼神。
「好的作品要成功影視化,在我看來真的很困難。因為小說裡有很多幽微的東西,要具體化必須有夠成熟的技術。比如來說《教父》小說,在我看來就很一般,但好萊塢拍出來的電影,非常經典好看。可是《戰爭與和平》從來沒有一個版本的電影是好的。也就是說,不夠好的小說可以拍成好電影,但好小說要拍成很好的影視作品,相當困難。」郭箏幾乎是斬釘截鐵的說。
剛改行當編劇,郭箏先寫了電影劇本,多數是改編自己的小說,所以沒有太大問題。但後來台灣電影沒落,他只好去寫電視劇本,沒想到連電視劇也在衰退,郭箏感慨地講著:「這是什麼奇怪的運道,我加入的領域後來都夕陽化了,武俠、電影和電視劇全都如此,全都變成夕陽產業了。」聽了令人發笑,但又莫名辛酸。
90年代台灣知名製作人周令剛到中國懷柔買了一塊地,蓋了飛騰影視城,完全用古法來蓋,用真正的木頭材料和扎實工法,所以當時導演都很喜歡以仰角拍屋樑,因為很精緻,現在就不太可能有這樣用心的影視基地建築了。當時,郭箏剛好編寫完《施公奇案》,周令剛力邀郭箏合作,將于東樓武俠小說《短刀行》改編為張衛健主演的電視劇《多情刀客無情刀短刀行》。
「原著是在寫一個冒牌武林盟主的故事,開頭不錯,但往下走就完蛋了,總之是護送冒牌貨盟主回家,遇到壞人,就好人來救,打一打就沒了,然後繼續走,又遇到壞人,又有好人來救,小說就這樣走到底。裡面的人物有三、四百個,但都是兩三下就掛掉了。我整個就是頭大,這要怎麼改編啊?難不成整部戲除了盟主外,都找臨時演員來演嗎?最後我只能自己看著辦,第一集大概十分鐘以後的情節都是我編的,跟原著無關。」郭箏娓娓道來,滿是無奈。
郭箏表示,這就是編劇的為難處,像金庸小說是連載小說的寫法,本來就不太適合拍電視劇。郭箏一語道破:「電視劇的第一集最重要,只要吸住了觀眾,接下來不管上什麼,通常都會被照單全收。所以,大場面或大明星第一集就要出現了,有時候整部戲預算的三分之一就落在第一集。可是你看金庸小說,比如《笑傲江湖》吧,總共四十回合,任盈盈直到第十七回才出現。台灣版《笑傲江湖》電視劇的第一集,任盈盈就已經跑出來了,怎麼回事?還不是編劇加料,總不能讓砸了大錢邀請的電視劇女主角搞到一半才出現,這不像話嘛。結果,編劇當然又被影評罵到臭頭,什麼不尊重經典之類的批評又來了。」
結束二十多年的編劇生涯,郭箏最後回頭寫小說,原因就是影視產業委實太血腥了,他以吳宇森導演的《赤壁》為例,「他每天六點就起床,去拍片,一路搞到晚上,吃飽飯了,就叫我去順劇本,大概晚上八點到凌晨兩點,就針對兩、三句對白在磨。兩點我可以去休息了,吳宇森還要畫分鏡,搞到四點才睡覺,然後六點又要起來,這樣整整八個月。由此可見國際大導演的壓力有多大,要在超級高壓的環境生存,神經得多麼強韌啊。你們看奧斯卡頒獎典禮上去領獎的編劇,都是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但其實他們搞不好才三、四十歲。」讀者聽得哄堂大笑。
「我真的沒辦法一輩子過這種生活,想想就算了吧,再加上經濟壓力沒有年輕時那麼大了,就回台灣寫武俠小說,自在舒服多了。我寫《大話山海經》的時候,心情無比的爽快啊,完全不用理會觀眾的喜好。」郭箏如此自白。
▉小說是原著,改編而成的電影、電視也是原著
陳國偉接著請沈默談談如何看待影視化浪潮,以及台灣武俠劇對自身的影響。
沈默先提到美國大導演史丹利‧庫柏力克兩部名作《鬼店》、《發條橘子》,前者在很多人心中都高居影史恐怖電影第一位,後者也是邪典電影的傑作。而《鬼店》原著是史蒂芬‧金,《發條橘子》則是安東尼‧伯吉斯。但這兩位作者最後都跟導演鬧翻了,明明這兩部優異電影後來也真的都變成傳世經典了,為什麼電影上映後小說作者會跟庫柏力克交惡呢?
「讀完原著後,我發現,《發條橘子》的小說是比較正向的,仍舊相信有邪惡之人有受教化、回歸社會的可能。《鬼店》也有史蒂金‧金自我療癒、誠實面對自己酗酒成癮的那個部分,同時也像是在對妻小告白與追悔。可是,庫柏力克電影不是這樣的,他是全景地冷觀人性最壞最殘酷的那一面,直接把那個黑暗冰冷的風景放到電影裡,根本上就否定了兩位作者仍舊帶著溫暖與希望的人性觀察,當然會鬧翻啊。」沈默仔細分析。
而後,沈默回過頭講武俠改編作品,如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劉鎮偉的《射鵰英雄傳之東成西就》,這兩部也有很多金庸迷說是亂搞,但他不以為然。劉鎮偉即興式的幽默,那種鬧劇嘉年華的奇觀,他認為是傑出的。而王家衛更是直探金庸小說著名人物內在生活、心理世界,甚至是重新定義他們──怎麼樣的人最毒呢?能夠對自己殘酷的人最毒。獨孤求敗是一名有人格分裂的女性。而邪是什麼?是能夠忘了一切,浪遊世間、不受拘束的人。
沈默闡述道:「小說創作跟電影創作是完全不同的領域。而身為原著作者,真的有那麼了不起嗎?或者應該說,一本了不起小說本身的價值就在小說裡,對小說作者的尊重,應該回歸到小說去探討。當小說變成電影或電視劇以後,影視作品本身也是原著啊。那也已經是另外的專業了。小說是小說、電影是電影、電視劇是電視劇。我相信,做好自己專業的部分,才真正對得起小說。當那麼多人在要求影視產業要尊重原著,我很好奇的是反過來呢?作家與讀者有沒有對影視作品有足夠的尊重呢?」
而關於台灣武俠電視劇,90年代正值青春時期的沈默,有印象的都是楊佩佩的武俠,比如梁家仁版本的《笑傲江湖》,又或是周海媚飾演周芷若的《倚天屠龍記》,還有吳倩蓮演出小龍女的《神鵰俠侶》。沈默評述道:「楊佩佩的作法是引進香港的技術和演員,換言之她異化了台灣的武俠劇,跟更早之前看到的虛打幾招的電視劇不同。對少年時的我來說,楊佩佩武俠劇的武打是非常到位、好看的。除了大膽引進更多活血外,我覺得她的思維也很有突破性,比如讓從來是白衣形象的小龍女穿黑衣。換句話說,楊佩佩沒有滿足原來舒適圈的作法。」
另外,沈默也對徐克製作、趙文卓擔綱、亦曾在電視台播放的《黃飛鴻新傳》相當的驚艷,當時完全就是拍電影一樣地在對待電視劇,一如現在捲起風潮的《鬼滅之刃》、《咒術迴戰》也是用電影規格製作動畫。
不管是哪一種類型的創作,如果故步自封在原來的領域,沒有去展開它,去吸收更多其他事物,去接受刺激,很容易就會變成死局,陷入自我重複的窘境。沈默提及日本漫畫週刊的編輯後來就自白,如果當時願意讓鳥山明在該終止的時候終止連載,他的漫畫家生涯應該會能夠繼續下去,不會只停在《七龍珠》。所以,現在日本漫畫周刊開始有變化,願意讓當紅作品完結,不會歹戲拖棚。又或者是漫威影業會盡可能在漫改電影裡開拓更樣性,比如《月光騎士》是有家庭創傷的人格分裂英雄,抑或《汪達幻視》大膽化用美國家庭情境喜劇幾十年變化,且深入去講失去所愛的瘋魔。
沈默總結道:「台灣武俠小說、武俠劇和布袋戲後來的弱化,就是因為不斷重複同樣套路,最終自我毀滅。我一直對此引以為戒。所以,我的小說會向著文學史和武俠史對話,且吸收、內化更多武俠小說以外領域的元素,不畫地自限。」
最後,陳國偉談及王家衛電影《一代宗師》的結尾,宮二與葉問走在香港街道上,發現一棟大樓裡全是武館,儼然新的武林。陳國偉說:「我想,這不僅僅是王家衛對時代、香港主體的隱喻,同時也喻示了武俠正走向武打的事實。俠不見了,只剩下武的新時代。而創作者如何讓武俠能夠更接近當代、更貼近現實,真的是很艱難。不過,我想我們還是能抱有期待,寄望著下一輪武俠盛世的到來。」
刊載於《武俠故事》第二二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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