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亦舒另一篇長篇「心慌的週末」,故事背景是回歸前的香港,一開頭著重敘述社會政治背景時讓我覺得有些沉悶,讀起來有點累,但是第二章描寫中年父母的這段我非常喜歡。故事人物:陳開友是父親、季莊是母親、陳知是大兒子、陳之是小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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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開友進來問妻子:「女兒作啥,一臉心事,可是要結婚了?要不正式結婚,別的談也不要談。」
「九十年代了。」季莊提醒他。
「廿一世紀我還是這樣看,誰也別想把我女兒拐走,我養得起女兒。」陳開友悻悻然。
「她男朋友暫時不想結婚。」
「那麼他一定想找死。」
「陳先生,請你控制你自己。」
「真沒想到那小子外貌忠厚,內心奸詐。」
季莊只得用手托著頭乾笑。
陳開友的煩惱已經夠多,再加上一子一女忽然都生出奇怪獨立的意願,更令他不勝負荷。
他同妻子訴苦,「我的肩膀壓得斷開來。」
公務工作越來越難做,政府威信大失,民不服官,外國上司又還不明其中道理,辦事作風一似舊時,他們這一批總省級人馬便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地卡在當中,豬八戒照鏡子似,兩邊不是人。
任何報紙服務版上的小記者一個電話便叫他們疲於奔命四出應付,專欄上批判目多,親友動輒嘲弄:「公務員最好做,平日闊佬懶理,屆時保送英國。」
陳開友有苦自己知,退休金在哪裡還不曉得呢,四十九歲半的他即使拿得到居英權,到了那邊,也無以為生。
他所服務的機構,一早在去年已經醞釀脫主政府架構獨立,同事們本來覺得是件好事,這下子總算可以拿一筆服務全轉到私營機構繼續賺取日薪,但是最近又猶疑起來,又希望保持公務員身份,以期獲得居留權。
明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卻偏偏自相矛盾,不切實際地盼望兩全其美。
陳開友同妻子說過;「你看看好,結果駝子摔跤,兩邊不到岸。」
「退休金總沒問題吧。」
「先給你四分一,或三分一,區區小數目到手也不曉得用來幹什麼,以後按月付,太平盛世尚可用來續命,現在要換朝代了,你想想,唐朝的帳留給宋朝付,行得通嗎,你是趙匡胤,你付不付?」
季莊不由得再點起一支煙。
「這些年來,我看你也省得不能再省,你倒底有多少私蓄?」
季莊打開抽屜,取出外幣儲蓄戶口,放在丈夫手中。
陳開友看到數目字,相當詫異,「難為你了,可是也無甚作為,用以防身,總好過沒有。」
季莊仍把存折鎖好,「港人胃口越來越大,吹牛皮,啦啪打,動輒不把七位數字放在眼內。」
「這些日子,辛苦了你。」
季莊說:「何嘗不辛苦了你。」
兩夫妻為著生活,為著家庭,為著老小,從來不敢爭意氣,強出頭,總是忍耐忍耐,以大局為重,只要家人溫飽,眼淚牙齒和血吞下,在所不計,漸漸背駝了,志短了,最多不過低低歎一口氣。
可是不明就裡的年輕人還往往認為中年人窩囊。。
他們不明白長年累月緘默地苦幹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毅力。
最令他們難過的是那些殘酷的年輕人包括陳知與陳之,他們的子女。
第二天傍晚,一家人下班回家,急急圍著看新聞,不出所料,那長著灰白卷髮的外國人木然表示沒有可能允許三百廿五萬港人進入英國。
陳知霍一聲站起來,看著他父親說:「在這種時候,還卑下地為這種政府做奴才,誠屬不智。」
陳開友像是一時沒有把那番話消化過來,只是怔怔地瞪著兒子。
季莊耳畔先是嗡的一聲,然後思潮在該剎那不切實際地飛出去,她清晰地回憶起懷著兒子的頭三個月,怎麼樣的嘔吐暈眩,為著生活,不得不掙扎上班,彼時福利制度不得完善,他終於在第八個月被解雇,心情惡劣,影響胎氣,終於剖腹早產,護士把只得兩公斤重的嬰兒交在她手中,她冒著萬箭攢心之痛顫抖地接過幼嬰,急急數地的手指與足趾……
季莊張大著嘴,如今這嬰兒已經成長,他是一個高大俊朗的年輕人,他懂得道理了,他竟然恥笑起父母來。
季莊的淚水汨汨流下來。
這孩子如何學走路,如何叫媽媽,如何伏在她膝上咕咕的笑,統統歷歷在目。
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親兒。
她衝向前去,仰起頭,看著陳知。
只見陳知一臉鄙夷之色,彷彿在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大好熱血青年,怎麼曾投胎到這種父母家中來。
季莊混身簌簌顫抖。
其實陳知見母親神情激動,也已經後悔,只是堅持原則,一時下不了台。
陳之過去扶著母親,對哥哥說:「快道歉,快向母親道歉。」
這時候季莊不知何處來的勇氣,指著陳知說:「你給我走,你太高太大了,父母不配你,這個家也不配你。」
之之見事情弄拙,把兄弟推到大門口,「我陪哥哥出去走走。」她揚聲道。
陳開友過來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男人,再傷心一時也擠不出眼淚。
過半晌他輕輕地,委曲地,自言自語般說。「季莊,我若單為自己,哪裡找不到一口飯吃,即使做了三十年的奴才,也不淨是為自己,學會拍馬屁、鑽門路、投機、取巧,也沒害過旁人,只為生存,季莊,我真的如此不堪?」
他的妻子不曉得如何回答。
忽然之間,陳開友覺得涼颼颼,似有東西在臉上爬,立刻本能地伸手去拂,這才知道,自己已忍不住流下眼淚。
他哽咽地同妻子說:「是我自欺欺人了,我是庸才,出盡力氣,不過如此。」半生不得意事一起湧上心頭,長嘆一聲。
本來陳家上下三代可以母慈子孝的過完這輩子,老人家延年益壽,家主安然退休,主婦無憂無慮,少年們精益求精,甚至連舅爺都可以繼續風流倜儻。
此刻這台叫幸福家庭的戲忽然演不下去了,原劇本中角色的性格全部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失去連貫性,善良的季莊頭一個不曉得如何適應。
陳開友把妻子緊緊擁在懷裡。
時光像是倒流回去,孩子們像是從來沒有出生過,陳氏夫婦徬徨、淒清、無奈地凝視對方的臉,似在找一個沒有答案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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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擷取的這段文字開頭是女兒在男朋友建議下想搬出大家庭獨立,因為在澳洲長大的男朋友覺得每次想找女朋友總是得爺爺奶奶伯父伯母叔叔阿姨稱呼個沒完,並受重長輩審視,想帶女朋友出門也壓力甚大。西方人大概永遠無法了解東方社會的大家庭結構吧,大家庭的確有大家庭的麻煩,現代年輕人多半不想跟父母公婆住,但是出門獨立後遇到麻煩也只有父母才會支持接納自己。
看到美國人結婚另組家庭後,與自己的父母就變成像一般親戚般的關係,父母來看望子女,許多有能力的子女會另外租房給父母住,即使自家有空房也不願父母打攪自己生活,甚至曾聽到孩子讓母親睡客廳沙發,理由是母親來拜訪不應影響他原本的生活,所以他不可能讓出自己臥室。這些話讓我聽來真是覺得不可思議,如果父母在子女成年後就變得跟一般親戚無異,那大家又何苦辛苦生養小孩。
上禮拜到一個美國朋友家作客,其中一個美國同學還大力說服我拋掉文化枷鎖,覺得傳統文化是奴役人類的黑手,許多人在文化的奴役下喪失自由。我了解他的本意不壞,也知道他想勸我們這些在他眼中根本不胖的東方女生別再減肥,人生苦短,不必為著他人意志而活,要勇敢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但是他的許多例子卻讓我覺得似是而非,只可惜英文不夠好辯不過他。
首先他覺得中國人用筷子是被奴役的一種現象,他說叉子使用起來比筷子有效率,何苦使用筷子,我首先不支持他的論點,但卻又想不出怎麼反駁。另外,他覺得婚姻是農業社會的產物,他雖然已有老婆,但是跟老婆兩人純粹是互愛而結合,不影響自由,兩人仍然愛跟誰約會就跟誰約會,我也不同意他這個論點。還有,他說他母親看到他吸菸就留下眼淚,說吸菸是罪,但是他卻覺得他媽媽是被基督教奴役了,他愛吸菸是他的事,以後得肺癌他自己會負起責任。聽完之後我只覺得受不了,自大又自我中心的美國佬。
我反問他如果他非常在乎的人吸毒,他難道都不會難過勸阻,他說他只會反問那個人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那個人說他清楚,他不會把自身意志透過親情加諸於對方身上,因為他認為自我意志勝過一切,寧願自由的活一天也不願被奴役一輩子。
其實老是說美國人也不對,東方社會的年輕人也差不多,像故事中的中年父母辛苦培養兒子女兒念大學,到頭來卻被兒女鄙視,沒到自己當父母,年輕人大概永遠無法體會父母的辛勞吧,難怪現在越來越多人不想生小孩,除卻社會動盪工作不穩,本身不願擔負這種重責大任應該也是原因之一。
文中說到年輕人認為中年人窩囊,卻不明白長年累月緘默地苦幹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毅力,讓我感觸良多,幸好他們伴侶健在並可互相支持,所以找到能忠誠互諒的伴侶走一輩子真的很幸福,去他的美國佬自由論調(純指上述該美國佬的婚後自由約會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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