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數年前遇見金樹人的景象,當時這位滿頭皓髮的教授在一場學術研討會上,先用自己的名字說了一段饒富趣味的生涯故事。「我的名字是村裡的一位老先生取的,『樹人』成了我的天命,意味著我要成為栽培人才的老師!」他似個沉思者,右手拖著下巴、慢條斯理地說回憶,一天,父親騎著腳踏車載著還是孩子的他拜年去,經過省主席官邸時,爸爸回頭問他:「將來要不要住在裡頭?」他搖搖頭說:「不,我要做老師!」……。
「樹人是我的天命!」這句話震撼了當年對生涯徬徨未定的我,而這樣融合靈性及東方哲思來定義生涯的方式,無形中也為「西方」的生涯諮商注入更多有意思的想像。「生涯困境的背後其實是人陷入困境的歷史。」金樹人發現前來諮商的個案往往出現兩極化的興趣位置,一端是真正的自己;一端是職場中的位置。「表面看似功成名就,我卻感覺到他們的靈魂不在軀殼裡。」個案困境讓他進一步思考生涯與靈性之間的意涵,以及如何協助人發現「本然」的自己。「興趣為何落在他身上?」他相信這是人與宇宙連結的無形力量,也是上天賦予人的神祕體驗。如同《中庸》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如同在西方在中世紀時就已談到職業(vocation)的拉丁字根,vocatio,呼喚,就是回應上天賦予個人的獨特使命!
心理學遺忘很久的「靈性」朦朧中他抓回了。
是興趣還是ethos?
時遷境轉,此刻我們到了金樹人的辦公室,昔日的金樹人還是金樹人,說起話來依然不疾不徐,一貫地沉思,一貫地淺淺微笑,但是禪學、佛學、各大門派的心理學理論……,在這個空間來來去去,他信手拈來顯得更是得心應手,想必是功力大增了吧。
或許是對金樹人的「東方形象」過於深刻,記憶自動連結到心理學的本土化運動,我們下意識地問他:「這樣的東方思維的啟發是源於本身的興趣,還是學術的ethos(社會風氣)使然?」
他微微思考後說:「我只知道這是我的經驗,是否本土化並不確定。」接著再補上一句:「也許是東方準備了千年,等待與我相逢吧!」這句話說得深刻!於他,回頭碰觸東方哲思,是困境後的回首豔遇、也是一條真我之路的重返。
聊起早期「踢到鐵板」的體驗,他說,由於西方認定的認知治療技術有清楚的邏輯步驟,例如,要記錄煩惱頻次、要思考煩惱來源等等,但是他就是不明白為何會談時明明感覺到個案已經醞釀到足夠的能量能執行記錄,下次會談時卻還是沒做?!挫敗之餘,他轉而思考是否是文化的阻隔,後來他在《金剛經》裡讀到:弟子問:「如何善護念?」釋迦牟尼答:「因無所住而生其心。」他拍案驚嘆,不攀附執著就能照顧好念頭,「簡單的幾句話解決了認知概念!」
玩出滋味後,東西方的學理不再絕然畫分,而是各取精髓,見招拆招。他繼續觀看禪學打破執著的方法,禪學愛以公案來暗喻認知執著對行為的影響,舉凡「不著相」、「無念念即正」都是對付壓力的根本方法,於是他將這些直觀的隱喻故事以及「無念」概念悄悄應用到壓力團體,他看見個案的眼睛亮了起來……。
心靈的游牧狀態
放掉理性邏輯思維,勇敢轉向更貼近自己原有本性——直觀法進入諮商情境,金樹人愈是體會到「敏於覺察」彼此心理距離的重要——愈能貼近對方的需求,改變的力量愈大。
改變如何發生?金樹人別有感觸地說,當事人的改變,諮商師的改變,都離不開「辯證」的法則。如禪宗問「有」以「無」對,問「凡」以「聖」對,讓原本篤定的心念被打得莫名其妙,造成思維不敢將停留在任何一邊的短暫現象,他說,這就是「不二」,藉此打破我執的二分慣性思維。
金樹人同樣經歷過這樣的「不二」經驗,一次個案在一陣情緒強烈起伏之後,說到自己的孤單……,剎那間,他進入到個案的孤單裡,「瞬間我整個人處在一種失重的狀態,我與案主之間的界線不見了,」金樹人沉靜地回憶當時:「整個諮商室很空寂,卻又很飽滿」。那一刻他是平靜的,四周也安靜地出奇,兩人都溼了眼眶,外面施工的敲打聲落到意識外,不久個案也靜了下來,靜默不知過了多久……。
「以前我只想幫他,現在卻感覺到他的孤單、他的苦。」他坦然地告訴個案:「我也很茫然,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也許我們可以一起想想怎麼辦?」
事後金樹人分析這樣的意識狀態,他說,「我是忘我的,我穿透到他的敘說位置;他也是忘我的,他離開他的位置,進入我的位置。同時忘我,是同理心的極致;是助人者與個案之間,一同進入不二的心理狀況。」
為了進一步瞭解「不二」的心理機轉,金樹人這幾年來潛心研究「心理位移」,這個現象又是在什麼機緣下被啟動的?
暗流下的靈山之光
「不二」的心理狀態,我們聽得沉醉,但要習得這般武藝,是否玄之又玄?喔,別忘了,我們說過金樹人的天命就是老師,他肯定有其獨門的傳授心法。果不其然,此刻金樹人向高行健的《靈山》借法,金樹人說,他在敘事治療裡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案主本來是「演」自己的主角,但說到最後竟不知不覺地在「看」自己的故事!他分析「演」(舞臺之上)與「看」(舞臺之下)之間會產生一種有意思的心理辯證,而治療效果也在這樣的心理位移當中產生。
讀《靈山》,金樹人同樣領悟,主角為了尋覓心中的靈山,深入罕見的中國西南邊疆……,「『靈山』意味著一種自我追尋,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靈山,」他說,「而『你』、『我』、『他』的敘事辯證,每一次的敘述都帶出了不同的自我。」
位格轉換僅是文學手法嗎?在專訪高行健的文章中金樹人讀到,創作時高行健是關掉燈的,讓自己浸身在一片安靜的暗流中,透過錄音機的麥克風說出內在流動的思緒……。被《靈山》啟發之後,金樹人心想若從不同的位格來寫日記會如何?於是他先用「我」,再用「你」來書寫日記,結果發現心理距離拉開了,同樣的事件寫出的情感都不同;再換置到「他」,竟發現原來的那個「我」的情緒不見了,彷彿是從很遠方、沒有情感地觀看那個自己。金樹人把這個體驗帶到工作坊,讓團體成員試試寫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發現了更有意思的轉變,更接下兩年的國科會研究計畫,探討這種「心理位移」的現象。
黑夜落盡曙光再現
如果我們從西方的心理學理論來解釋,這有點類似內在小孩及重要他人投射的自我對話,但金樹人覺得這樣的解釋有其限制,後來他在《老子》裡讀到「外其身而身存」,從心理位移來詮釋,把自己換成另一個主體來看待,就比較可能看清生命課題。他以高行健為例,高行健本身就是一則以「離開經驗」來看「自身經驗」的流亡故事,《靈山》就是他從法國再回頭重看中國原鄉的結晶——多重視野來自於離開習以為常的秩序,流亡者經歷穿透式的理解後,反身觀照,撼動既定思維。
「表面是『我』、『你』、『他』在輪流置換,但書寫者的內在正經驗到『非我』、『非你』、『非他』的心理現象」,金樹人分析道:「如同《老子》的『反者,道之動也』,有日有夜,宇宙才能循環;有工作、有休閒身體才能靈動。當我一直在『我』,跳到『你』就是一個反;再經驗到『他』又是一個反,三重辯證之後再回到「我」時,新觀點與生命的能量就會流動出來了。」
「宇宙是由陰陽運轉的,陰到底轉為陽,這是很深的哲學。」訪談到最後金樹人嘆了口氣說:「當黑夜到了盡頭白晝就會出現,但這段時間是最難挨的,因為你不知道陽光何時會出現,也許是期待了半天等到快放棄時才能看見光線。」
這段話我們沉思久久,也感觸到天予人的溫厚,我想起《靈山》中讀到的一段話:「一朵豔紅的山茶花插在鬢角,她眉梢與唇角都閃亮了一下,像一道閃光,把整個陰涼的山谷突然照亮。」存放生命的每一道閃光,難過時拿出來看望一下,也許天亮之前,我們也可以漫步在明亮的山谷裡等待另一道光的升起。
(楊雅亭撰文)
(張老師月刊 vol.360, Wed, 28 Nov,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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